五月我參加了一個奇妙的會議,叫團體關係大會。説是大會,其實叫體驗式培訓更恰當些。40 名參會成員,每天的時間被劃分為若干段,穿梭於不同的團體:小團體、大團體、機構團體、評估團體……連吃午飯的時間都在做匿名互誡會。四天的時間,幾千塊錢,説便宜絕不便宜,但一口氣請來了十位外國專家,十位文化翻譯,這麼一算性價比還是相當了得。
假使不知情的外人路過這個會場,一定會感到氣氛有些詭異莫名。整個大會的過程中,外國專家和文化翻譯始終一臉漠然,維持着一副他們自稱「撲克臉」的死板表情。神情冰冷也就罷了,並且連嘴也懶得張。在絕大多數的團體環節,他們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默默地坐在成員中間看戲,跟他們説話幾乎得不到任何回應。一到團體開始的時間,他們準時出現,再一到點,他們又齊刷刷起身消失。中場茶歇就算遇見了,他們也目不斜視地與你擦肩而過。——如果不是最後一天會議結束以後,安排出一個小時「社交時間」,這幫人總算卸下面具,跟大家一起有説有笑合影簽名,我們幾乎都忘了他們還是會呼吸的活人!
所以到底是幹什麼來的,這一幫撲克臉?
事實上這是一個經典精神分析式的設置。分析師把自己變成儘量節制的,不帶情感的一張空白幕布,方便其他人把各種各樣的聯想、態度、情感,甚至早期經驗投射其上。在一場大會中,有人感到自己像被父母拋棄的孩子,也有人像努力尋求老師認可的學生,有人説彷彿受到了愚弄,也有人感到幸運和感激,有人聯想到被觀測的小白鼠,有人甚至翻出八國聯軍的歷史創傷。有人憤怒,有人討好,有人求索,有人放棄,有人苦苦掙扎,有人低聲冷笑。
沒有什麼是正確的,也沒有錯誤。你就是你,在這裏可以盡情體驗所謂「你」是怎麼一回事。一切都按照你的想法來,説什麼,怎麼説,都隨便。再怎麼極端的觀點都可以表達,或者想從頭到尾不説話,也由得你。跟我們通常參加的「團建」,「團輔」不同,這個大會並沒有互助和雞湯的成分,不需要假惺惺的正能量,也不用手拉手心連心。聽上去或許有點冷淡,但身在其中,實則常常感覺激烈到缺氧。像一個變幻萬千的大舞台,一場大戲,沒有任何道具,沒有劇本,唯一的元素就是人。因此,體驗到的是最原始,最高純度的情感。
在這個過程當中,學到的東西之豐富,思考之複雜,遠超出事前的料想。既有個人化的感悟,對自己的情感行為模式有了更細微的洞察,也有對團體動力的觀察,親身驗證團體發展的不同階段,替罪羊,相性理論等諸多假設。具體闡述這些收穫,恐怕夠寫幾本長篇大論,但也沒有必要。在這裏我總結了幾條抽象性的感想,覺得是這段經驗給我最有價值的禮物:
1,你無力控制
團體裏的成員,人人平等,沒有權力等級的劃分,換句話就是誰也不服誰。如果一個人嘗試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控制」這個團體,他註定會挫敗。
這種註定的挫敗每天都在發生。
第一天早上,團體第一次圍坐成一圈,彼此不認識,還在相互寒暄。顧問和文化翻譯準時走進來,面無表情地坐下,不吭聲。大家一開始沒有理會,該説笑還是説笑,過了一會兒,有人開始覺得不對勁了,彼此對着眼色。
「是開始了嗎?」第一個人開口,眼睛輪流瞄顧問和翻譯。
表面是徵詢意見,實際上是在為團體尋找一個權威。假如他們當中任何一個點點頭,那就好,説明他就是頭兒,接下來幹什麼,聽他的就沒錯。大家屏息以待,期待兩者之一接過這把領導的權杖。可惜顧問和翻譯就跟沒有聽見一樣,眼觀鼻鼻觀心地坐着不動。等了快一分鐘,提問的人訕訕地笑了。
她是第一個在團體中被挫敗的人。
「應該已經開始了吧,」第二個人看錶,「不是説過,到點就開始?」
他無意識地接過了權杖,花了幾秒鐘時間鞏固權力(看看有沒有人提反對意見),他清了清嗓子:「要不,咱們先相互認識一下?」
有人認同了他的領導,勉勉強強地開始做自我介紹。可是按照怎樣的順序,介紹到何種程度,仍然缺乏一定之規。默契在逐步形成,直到造反的人跳出來:「為什麼形成了這種次序?好像後面的人就不得不遵守一樣!」
第二屆領導的任期到此為止,他(幾乎是如釋重負地)把權力移交給了出言頂撞的第三個人。但這份虛幻的「權力」並沒有任何保障。所以很快第四個人又出來反對第三個人:「我們想聽完自我介紹,再説你後面還有別人。」
這種温和的奪權只是一個開始。在後來更大的團體中,場面愈發激烈。有人在哭,同時有好幾個人在高聲説話。有人説:「大家都安靜一下!你們沒注意到有人在哭嗎?」有人説:「可現在是你在最大聲地説話!」還有人説:「我想表達一下我的觀點……」另一個人打斷他:「我們現在不想聽你表達!」下一個人説:「請不要用『我們』!你不能代表『我們』!」前面的人説:「請對人有基本的尊重好嗎?不要打斷我發言……」又被無情地打斷了:「並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有發言的權利!」又一個人出來了:「顧問就這麼幹坐着嗎?什麼也不説?」然後又有人反對:「為什麼要指望他們領導我們?」有人説:「你們慢一點,翻譯都來不及把剛才的話翻譯過去!」有人煽動起義:「為什麼要聽他們安排,傻傻地坐在這裏?我們現在就把座位搬開!」有人叫好,有人反對,還有人根本沒聽。
每個人都嘗試按自己的方式控制這場混亂:藉助於理性,藉助於情感,藉助於魅力,藉助於技巧,藉助於音量,藉助於手勢表情,藉助於眼淚,藉助於拉幫結夥……但沒有一種辦法真的有效。我想説。我不想聽。可是我想説。我反對。我反對你的反對。反對無效。——直到最後不得不承認:失控了。
努力追求控制的人,往往陷入很大的孤獨。他們不斷製造幻想,彷彿自己能凌駕於那一切,一次次重複擅長的模式去爭取權力,又或者看似不爭,一臉呵呵地坐在圈外看戲,假裝眾人皆醉我獨醒。一旦他們的幻想被團體擊碎,就必須面對現實的無力:我們都是在大海里游泳的人,什麼都抓不住,只能順應潮水的方向。但同時,他們也就從孤獨中解脱出來。
我是人。只在人羣當中,不在人羣之上。
2,被影響即是授權
好幾個人都在同時説話的時候,你會發現真正有權的那個人是誰。
——你自己。
只有你自己可以決定聽誰的,不聽誰的。你可能認為某人説的話相當有道理,願意聽從。但注意,並非「他」有道理,而是「你」認為他有道理。換句話説,他對你產生影響,跟他自己好不好,強不強,正不正確都沒什麼關係,全是由於你的認可。你授權他成為一個可以影響你的人。同樣的道理,一個人對很多人都產生影響,成為所謂 KOL 的過程,也是出於這很多人共同的授權。
你可能會認為影響力不是這麼回事。比方説,你現在看我的這篇文章而不是別的什麼心靈雞湯,原因你可能認為出在「我」身上:我受過的訓練,我經歷的思考,我掌握的信息,我表達的能力……諸如此類。但我的想法是:第一,這是因為「你」授予一個有上述這些特點的人,可以通過寫文章來佔用你這段時間的權力;第二,你不同意我這個觀點,正好説明你收回了這個授權。
看過有 KOL 回應讀者的批評:「我説我的,你不愛看可以取關。」言下之意,既然你自願關注了我,我就可以把任意言論輸出到你這裏。從一方面來看,這話沒有錯,讀者關注的行為已經代表對 KOL 的授權;但另一方面,這位 KOL 被讀者的批評惹惱,意味着他也授權給了讀者。讀者可以用同樣的邏輯反唇相譏:「我批評我的,你可以不理。」對權力的爭奪恰恰暴露了雙方的無力,除非一方當真取關或拉黑。這印證了前面的觀點:控制的極致是孤獨。
在團體的過程中,這一領悟與失控的恐懼感相伴而生。既然我無力「控制」他人,我就只能「授權」他人,以對我有用的方式來推動我,影響我。當然,我也可以堅持不做授權,自以為不接受他人的任何影響,做自己的主人。在這種情況下,這個人就會在自己與他人之間划起種種屏障:玩手機,畫小人,閉目養神,或者神遊物外,要麼乾脆缺席。通過阻斷與人的聯繫,來讓內心變得堅硬。——這是本屆大會討論的另一個主題:精神疾病與成癮。
授權別人影響自己,這話聽起來有點可怕,彷彿會失去自我,但體驗之後,發現像是擁有了一個更大的自我。表面上看,被影響似乎是被動,但被動的同時也是主動。一個人對你發生了某種作用,並非你被「他」侵蝕了,而是他成為「你」的一部分。你利用他代表你,幫助你,甚至改變你。這讓我深切認識到,沉默的大多數是主動的,看似隨波逐流,卻將萬物化為己用。
而對那些聚光燈之下的人,這個提醒也永遠不過時——你是被他們選出來的。就像我知道這篇文章會被很多人看到,但我很清楚,並不存在所謂「影響力」那種東西。只有情願的讀者,授予了這篇文章影響你們思想的權力。另一方面,你的評論留言對我有任何積極或消極的影響,則出於我的授權。
3,別人對你的感覺,只對別人重要
每天的團體結束後,都會有一個顧問和我們共同檢視今天在團體中的經驗。我們常常被問到的問題是:「當時你那樣做了以後,感覺怎麼樣?」
有人會回答:「有人反對我,攻擊我。」
顧問説:「沒錯,有人反對你,攻擊你……那麼你的感覺怎麼樣?」
他們説:「呃,我感覺他們不喜歡我。」
顧問伸出兩隻手,手掌向外:「那是他們。你感覺他們不喜歡,或者喜歡,都是他們……但是,」他翻回手掌衝着自己,「你的感覺怎麼樣?」
在團體裏,因為每時每刻都要面對「別人喜不喜歡,接不接受」這個命題,一段時間之後就會非常疲倦,乃至於不堪其擾。你永遠弄不清別人真實的感受。事實上不管説什麼做什麼,總有一些人點頭,一些人搖頭,還有更多無動於衷。就算是點頭的人,究竟是禮貌性的附和,還是當真在心裏點頭呢?也很難説……思考這些問題,總體來説讓人相當勞神。某時,會有突如其來的覺悟之感:反正管不了,不如不管!你們愛誰誰,愛喜歡不喜歡,不喜歡拉倒!
比如,我打斷了某人説話,這是我與他合謀的產物(他授權我打斷他)。我的「打斷」可能讓他不喜歡,也可能讓別的人暗中解氣,但那都不是我的事。只有當我因為對方(想象或現實中)的不喜歡而懊惱,或因為他人的解氣而得意時,這後來的「懊惱」或「得意」才是我需要處理的感覺。同樣的道理,對於某人來説,他用「授權打斷」所帶來的這一系列後果——我如何,別人如何,都不重要。他也只需要處理他的感覺,而不用考慮別人喜不喜歡。
岸見一郎在《被討厭的勇氣》裏也提到過這一點,即把自己的課題和別人的課題分開。我感覺好不好是我的課題,而你喜不喜歡我,則是你的課題。各人為各人的課題負責。我有權做我自己,你也有權不喜歡。但如前所述,這意味着是你授予了我「使你不喜歡」的權力。哪怕你氣得要命,那是你的事,只能你自己負責。
4,改變需要做實驗
總體而言,前面幾點思考相當冷酷,似乎只一味強調自己在人羣中所應承擔的個體責任。但從積極的角度看,責任即意味着權利。我們雖然無力控制他人,卻有機會以不一樣的行為順應他人,將他人的言行變成自己的助力。大會把團體稱為學習團體,我以為這裏的「學習」,就是學習新的人際模式。
這種學習沒有教科書,自然也沒有現成的方向。一個人只能自己摸索:如果老辦法讓我不自在,有沒有新的做法能讓我好過一點?這種抽象思考,平時很難有答案,放在團體中卻相對有一種簡單的辦法。因為你總是可以觀察別人是怎麼做的。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模板,相對總有一些東西是你想學習的。
一個人在團體裏從不開口。一天的活動結束後,顧問會提問:「這種方式給你帶來了什麼?感覺好嗎?」假如感覺不好,他就可以考慮學習一點新東西。對團體的觀察這時就派上了用場:誰發言比較多?誰説話相對較少?哪些話題對你胃口?説話的方式各自有何特點?引起了怎樣的反響?還有誰也不開口?這些人有沒有不同?不説話是否也可能是參與團體的方法?看一看坐姿,表情,與別人的眼神互動?……他就很容易看到各種不一樣的可能性。
但是「看到」還不夠,改變並沒有發生。
假如這個人看到了:「我不想一直不説話,我要學會把自己的感受説出來。」他是否就能如願以償呢?不一定。他很可能事到臨頭有一點膽怯:我真的準備好了嗎?需要説嗎?説出來萬一不合時宜怎麼辦?——那都是想象中的後果。真實的情況如何?也許是被嘲笑,也許是被拒絕,被無視,他並不會細想。絕大多數改變的願望都停留在這一步。
在團體之中,對改變則有另一種態度。顧問會用一種輕鬆的,同時不乏好奇的語氣,邀請你把它當成一個實驗:「你明天試一試,看看會發生什麼?」學習的渠道在於反饋,而團體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反饋發生器。新的行為是否真的不合時宜?別人會怎麼説,怎麼做?實際上帶給我哪些感覺?我們不太敢在外部世界做這些嘗試,是害怕支付不起可能的代價。但是在團體中,代價能大到哪去呢?在這裏,每個人都可以相對安全地試驗新的人際方式。你可能會發現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也可能並沒有發生,或者還有你沒想到的結果會發生。
這給了我們一個機會,認真考慮「改變」這回事。
事實上,我並不假設「改變是更好的選擇」。有時候我們先有這樣的預設,讓我們相信必須變成另一個樣子,再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解釋為什麼變不成:太慫;太懶;管不住自己;本性難移;童年創傷……然而我們很少有真的機會去檢視「改變」究竟意味着什麼。有現實的風險,也有想象中的不安。用實驗學習的意義便在於此:或者讓我們更堅定改變的信心,或者讓我們原諒自己不改變的理由,或者我們告訴自己,還要一點時間,等我準備好。
5,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顧問們時常對團體做這樣的評論:「團體推舉出一個人,表達對顧問的不滿」,或者:「團體的一部分力量導致他缺席」。有時甚至更狠:「出現了一個空座椅,團體殺死了一個人」。這種説話方式一開始讓人相當不適應。我們何嘗做過什麼推舉呢?而且,他缺席是他本人的事,憑什麼跟所有人扯上關係?
但仔細一想,這種反駁也不完全站得住。
難道他不是整體的一份子麼?他做的事怎麼可能真的與整體無關?且不説有這種時刻,我們把功能「外包」給別人,比如讓童言無忌的孩子揭穿國王的新裝,狡猾的大人們一邊暗爽,一邊呵斥孩子一派胡言。退一步來説,就算你堅決不同意他的所作所為:「他是他,我是我,我們兩個不能混為一談!」你也不過是為這個團體添加了一個反對的聲音。團體中發生的每件事情都自有其因果,他有他的因果,你有你反對他的因果。兩種聲音都代表着團體的一部分。何況還有一些時候,連反對的聲音都不會有。我們默默注視着我們不同意的事發生。
我的沉默,某種意義上就是我的授權。
一個人獨自哭泣,她的眼淚中有每個人的參與;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他們的仇視與親密中有每個人的參與;三個人抱成一團,他們的結盟與不安中也有每個人的參與。沒有人是無辜的。在生活中,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授權,同時也承擔着他人對我的授權。人與人永遠在相互影響,這是客觀事實——無論你相信與否。如果不願正視這一真相,你可以從頭到尾置身事外,以為與人毫無配合。那麼其他人不會闖進來嗎?還是默許了你的不配合?你們仍在合作。別人利用你,你同時也在利用別人。
如果你願意承認對控制的無力,那我們也不難看到,我們在人羣中所經歷的一切——支持,反對,渴望,戒備,帶領,授權——都不完全屬於我們自己。你經歷的一切既是自我的選擇,又不只是你一個人的選擇。寫到這裏我也想到,我的這些思考,連同我將它們分享出去的行為,同樣既屬於我自己,又不只屬於我自己。我無力掌握你的反應,就像你也無力掌握這篇詭異的文章。我們相互授權。你喜歡的這一段,忘掉的那一段,就是我們當下的聯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