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世界知名時尚品牌，人們腦海中往往會跳出香奈兒、迪奧、路易威登。而當提到中國時尚品牌，尤其是有世界級影響力的品牌，人們的意見或難以統一，或踟躕於“中國到底有沒有世界級的品牌”這個問題。
2009年，陳野槐創辦了自己的服裝品牌Grace Chen。在此之前，她是上世紀90年代紐約時裝學院首位來自中國大陸的留學生。現在，她是中國目前最具代表性的高定設計師之一，設計的作品時常與精英女性畫上等號，中國女排教練郎平、外交部發言人華春瑩、脱口秀女王奧普拉·温弗瑞、奧斯卡影后海倫·米倫以及人們熟悉的女性政要、外交官，都曾穿着她的設計。
對於“高定”二字，國人已經不再陌生。牛年春晚的一組時裝秀，讓人們對“中國風高定禮服”有了新的認識。兩週後舉行的“微博之夜”，網友們則開始自發地盤點起明星穿着的華服中，哪些來自“高定協會”，哪些是“客座高定”。
然而，人們同時發現，無論“高定”與否，評價標準都來自西方的話語體系。
雖然起步晚於西方，但中國的時裝產業發展速度並不慢，且在國民經濟中佔據重要位置。更重要的是，作為擁有五千年曆史的文明古國，中華民族的文明積澱與中國人的氣質內涵，理應在反映當代人類文明進程的時裝產業中有所體現，掌握話語權。
與陳野槐的對話，就從一個看似“不日常”，卻是時候需要探討的話題開始。
陳野槐
（一）什麼是高定
“你對我們品牌有什麼瞭解嗎？”採訪一開始，記者先被反問了一個問題。
採訪陳野槐的地點位於上海市中心，華山路上的一棟小洋樓“瑰絲陳花園”。這是她位於上海的旗艦店，也是Grace Chen品牌的品牌之家。洋房一樓是展廳和客廳，懸掛着品牌歷年來的作品。看似誇張的羽毛裙、長度及地的連體衣，都可以通過定製成為客户需要的那件衣服。
去年12月，Grace Chen在黃浦江畔舉辦了品牌2021早春度假系列時裝秀。系列的主題叫做“Normality浮生之安”，是品牌“疫情三部曲”的最後一個系列，反映當“災難”變成日常後，人們面對的“小確幸”。
與想象的不同，雖然Grace Chen被稱為中國高定品牌，但秀場上的模特穿着的並不都是禮服裙，反而有不少能直接“出街”的衣服，大衣、外套、日常的裙裝，甚至是褲子。
“Normality浮生之安”系列。 來源：新華網
“禮服跟高定根本沒有必然關係，這個一定要跟大家解釋清楚。”
陳野槐説，高定之所以被稱為“高級定製”，一方面的確是因為價格相對昂貴。“因為這件衣服真的就只為一個人而做，所有制作成本都指向一件衣服，沒有任何分攤。”而商場裏常見的成衣，一款衣服至少要製作幾十、上百件，更不用説快時尚品牌動輒數以萬計的鋪貨量，價格壁壘自然就被消解。
“所謂高定，説白了就是客人下單，然後品牌為客人定製衣服。你可以高定一條褲子，也可以高定一件T恤，就這麼簡單，跟衣服款式沒有關係。”
“瑰絲陳花園”
讓晚禮服變得“高端”甚至“難以企及”的是背後的文化聯繫。什麼時間、什麼場合穿着什麼樣的禮服，都有當地文化中約定俗成的內涵。
去上交所敲鐘，穿拖地蓬蓬裙顯然不太合適。
陳野槐回國創業的2009年，彼時，國際上有一定知名度的華人設計師都屬於“牆外先開花再牆內香”。陳野槐觀察過一些更早功成名就、收穫業界廣泛認可的華裔設計師，無論是Vera Wang（王薇薇）還是Jason Wu（吳季剛）——前者的婚紗設計享譽全球，後者是米歇爾·奧巴馬的御用設計師——他們在設計天賦和品牌運營能力方面都有非常高的水準。
“這與中華文化的審美、底藴和精神氣質有關，我們民族的氣質是非常大氣的。”陳野槐説。
但有一點令她憂慮：始終沒有一個服裝品牌專門為中國人服務，體現當代中國人的精氣神。更沒有一箇中國時尚品牌暫時可以與香奈兒、迪奧之輩來抗衡。
“糾結”的另一來源，是她在海外生活多年後，深感中國人在外表上“有些吃虧”。“中國人長相氣質都很好，但沒有一些外國人會打扮，日系、韓系都有自己的風格特色，可是很難説出我們‘華系’有什麼特色。”
小紅書、抖音上時常可以搜索到“日系穿搭”“韓系妝容”，但屬於當代中國人的特色，至今仍沒有鮮明的共識。
想讓中國人都“好看起來”，成為陳野槐回國創立品牌的初衷。然而，想要創立一個時尚品牌，團隊能力、客户來源、穩定的產品輸出，每一樣都是挑戰。
陳野槐與身穿Grace Chen的林志玲
陳野槐遇到的第一個問題來自於版型。服裝最重要的就是版型，版型的基礎則來自於人模，即目標市場人羣的平均體型。
陳野槐的版型技術師從一位在意大利奢侈品牌喬治·阿瑪尼工作了40餘年的“老法師”。但回國後她發現，即便是政府相關部門，也沒有較為完整的中國人的體型數據。市場上常見的“大中小”號尺碼，標註的“160/84”“165/88”這樣的數據，都是品牌各自的標準，缺乏參考性。
於是，陳野槐找到中國香港一家人模製作公司，共同研發屬於中國人的體型模板。在彙總了近30個與中國人體型相近的各國服裝品牌，並且實地調研、測量了諸多志願者的身材尺碼後，用了半年多時間，終於總結出一套適合中國人肩寬、胸圍、臀圍、腰圍、長短的人模，稱為“小六碼”。
這一反映中國人黃金身材比例的版型尺碼，也成為了Grace Chen品牌的開端。
陳野槐工作室的“小六碼”人模。 舒抒 攝
（二）誰在穿高定
有了穩定的版型尺碼還只是第一步。由於初始客户大多是為了某一專門場合定製衣服，陳野槐得以詳細瞭解每位客户的身材。在品牌創立之初的幾年，她不斷地驗證和調整“小六碼”的精確度。這一精細化的量體裁衣過程，讓製作出來的衣服自然而然地成為了“高定”。
瑰絲陳花園的二樓有幾間試衣室，衣架上的樣衣按照顏色分類懸掛。客户在這裏試穿後，可以一邊凝視鏡中的自己，一邊與陳野槐溝通修改意見，表達自己的想法。
每一件樣衣就像是一張“高定圖紙”，也是陳野槐表達品牌思想的舞台。她為品牌設定的理念是“靜、深、富”。靜，即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深，代表了人的個性、與世界的衝突，是一種現代感，也意味着一種催人前進的力量；富，是典型的中國式審美，講究內外兼修，圓滿、有福氣。
“富，是中國人獨有的審美，包括日韓在內，亞洲和世界其他國家幾乎都沒有這樣的概念。”陳野槐説。
採訪時，她播放了一段品牌2019年春夏系列的時裝秀。開場秀表演來自於芭蕾舞蹈家邱思婷，伴隨着電影《水形物語》的配樂，她在水舞台中翩翩起舞。整場秀的每一位模特都在水中走完全程。
陳野槐為這個系列取名“靜空之美”，秀場靈感來源於王維的詩句“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模特展現服裝時，宛若遊走在林間溪水上的女神。
記者採訪期間，她的助手試穿了一款名為“玉門雪”的作品，是品牌“敦煌系列”中的一件外套。
“來，我給你講一下這件衣服是怎麼個‘敦煌’法。”介紹作品永遠是陳野槐最興奮的時刻。在“玉門雪”中，她將敦煌壁畫的金飾元素引入時裝，最終呈現效果不同於常見的花呢外套，也沒有過於得民族風。
事實上，多年來，不少中國設計師都在尋求，如何在中式審美和世界時裝產業的話語體系中找到平衡。
陳野槐認為，服裝的消費者大致可分成兩種：引領者（Pioneer）和追隨者（Follower）。在她的客户中，不少人都需要出席國際會議、參與重要的國際性社交場合。相比身穿標識明顯的國際大牌，這些精英女性更希望在這樣的場合，穿着展現中華文化、體現中國女性魅力的服裝。
“她們已經不滿足於穿着西方大牌，也不會遷就追隨潮流的款式，而是需要具有引領性的設計，為站在國際化語境中的她們增光添彩。”
均為Grace Chen敦煌系列
眼下，Grace Chen的客户平均年齡約40歲，並且有越來越年輕化的趨勢。一些有經濟能力的年輕人也開始踏足“定製”圈。
但在陳野槐看來，穿不穿“定製”是其次，形成自己的風格、思想，不輕易地被潮流牽着鼻子走，才是“王道”。這與衣服的價格沒有關聯。品牌亦是如此。
當下，時尚圈超過90%的品牌都會選擇找明星代言、帶貨，在互聯網製造話題聲量。傳統的廣告投放模式正逐漸被網絡整合營銷取代。隨之而來的，則是部分品牌的宣傳營銷令人感到不合時宜，不僅沒有“吸新粉”，甚至老客户也沒有鞏固。
對於高端品牌，尤其是帶有神秘感的品牌，營銷是否會讓品牌形象“變low”？上熱搜是否會讓自己“跌下神壇”？但一點營銷都不做，在互聯網時代似乎又很吃虧。
陳野槐的看法是，如果營銷“翻車”了，一定是品牌本身就存在問題。“品牌只要自身素質過硬，想要通過營銷讓更多人知道，永遠不是件壞事。”
（三）高定的價值
陳野槐的家人與服裝設計毫無關係，但是她從小練習書法，並且當很多人還不知道時尚為何物時，她們家已經是上世紀80年代末《ELLE世界時裝之苑》雜誌在中國最早的訂户。
記不清在小學還是初中，陳野槐的老師讓大家寫一篇作文，題目是《我最尊敬的人》。“別人都寫周總理、雷鋒、陳景潤，我寫的是好萊塢影星葛麗泰·嘉寶，因為爸爸給我看過她和索菲亞·羅蘭的傳記。”
這樣的家庭氛圍，使得她從小對美有着強烈的嚮往。大學階段，她順理成章地報考了當時中國服裝設計類的最高學府，北京服裝學院。在學校飽覽了現代設計、藝術史等方面的知識後，她立下了人生第一個宏大的心願：到紐約學習設計，因為那裏是現代設計之都。
“我至今都記得，當年不停地往返（北京）雅寶路上的國際郵局，自己寄材料、作品集、個人簡介和成績單，所有材料都是英文的，學校也都是自己申請。”在互聯網還沒有普及的年代，申請外國學校一切都要靠最傳統的郵寄。
在美國時的陳野槐
初到紐約時，無論是生活還是學習，陳野槐很快就顯示出了全方位的適應。“我的水平一直比其他同齡學生要好些，這應該歸功於中國學生普遍紮實的基本功，我們的繪畫基礎、速寫能力一點都不輸給外國學生。”
採訪中，陳野槐不止一次提到“中國人很優秀，一點都不輸給外國人”。這是她身在海外多年，逐漸剝開身份認知、自我認知後，得到的一個堅定而普世的結論。
而今，從概念成形到設計圖紙，再到製作樣衣，Grace Chen每個新系列的設計週期都要花去2-3個月。去年，因為疫情關係，服裝的材料訂購、製作都受到影響，品牌2020春夏高定系列“Amazing Grace欣悦之恩”就因意大利封國，預訂的面料遲遲無法發貨，險些影響作品發佈。
疫情催生了陳野槐創作上的靈感，也牽引出對中國服裝產業的思考。
意大利米蘭以南、佛羅倫薩以北之前長約300公里的輻射帶，構成了意大利在服裝製造和時尚領域的全球產業高地和產業集羣。那裏不僅有世界知名奢侈品牌的工廠、研發中心，還有專門製作紐扣、配件，甚至西裝開口機等專業設備的工廠。分工之細超乎想象，超過百年的歷史積澱一時也難以企及。
中國服裝產業還要經歷哪些階段，才能達到“發達”水平？從產業政策來看，2016年中國服裝協會發布的《中國服裝行業“十三五”發展綱要》已經提出，要建立現代服裝產業文化體系，聚焦市場需求和市場細分。2019年工信部出台的《工業和信息化部關於促進製造業產品和服務質量提升的實施意見》，則提到要培育壯大個性化定製企業和平台，推動企業發展個性定製、規模定製、高端定製。
Grace Chen品牌的註冊地上海市長寧區，近年來通過與上海時裝週合作，引進了包括Grace Chen、8on8、MashaMa、JICHENG吉承等在內的多個國內知名設計師工作室，逐步形成高端產業集聚。其中有代表性的大師工作室，還被推薦參與了上海市經信委牽頭的市級設計引領示範企業評審。
陳列在瑰絲陳花園中的Grace Chen作品系列。舒抒 攝
但“高定”對老百姓來説，始終不是“剛需知識”。高級定製，或者更廣泛地説，“時尚”存在的社會意義究竟是什麼？
被問及這個問題，陳野槐講述了2009年她剛到上海時的情景。從未來滬生活過的她，第一眼就感受到這座城市與國際社會的“無縫銜接”之處。
“冬天走在街上，不少老太太都會穿裙子。可能在這裏長大的人不覺得奇怪，但十幾年前，這在中國其他地方肯定是件稀罕事。”
這不僅成為她在上海創辦品牌的初衷，也是她對上海一直懷抱的期待。
無論是對標紐約、安特衞普建設“設計之都”，還是從現代服務業和高端製造的角度推進時尚產業發展，陳野槐認為，這些努力的最終目的，都是希望上海的時尚程度不斷增加，成為一個有審美、高品質的城市。但是，單靠產業指數決定不了，單靠引進好品牌、好設計師也無法一步到位。
“真正起決定性因素的，是大家在上海的馬路上看到的人是不是時髦，是否有品位，這才是最重要的。”
“她”力量
採訪尾聲，陳野槐拿出了一條流蘇禮服裙，是她近年來最滿意的作品之一，名字叫“曼哈頓天際線（Manhattan Skyline）”。禮服首秀於2018年，紐約“中國時尚之夜”。陳野槐受靳羽西邀請，舉辦了自己離開紐約十年後“迴歸”的首場服裝秀。
“曼哈頓天際線（Manhattan Skyline）”
“我鉚足了一股勁，想要帶來一件既很中國，又很紐約的作品，打破大家對中國設計師動不動就採用龍鳳、牡丹圖案的刻板印象。”
陳野槐確實做到了。整條裙子採用傳統的中國結編織手法，造型吸收了旗袍元素，配色和花紋則宛若紐約帝國大廈、克萊斯勒大廈的屋頂。
在華盛頓的一場服裝秀上，一位美國建築師觀賞陳野槐的作品後主動告訴她：“你的作品既有女性感的一面，也有力量感的一面（feminine and powerful at the same time）。”在上海的一場時尚沙龍中，一位英國友人看着眼前穿着Grace Chen品牌服裝的女性，對陳野槐説：“她們看起來都非常powerful（有力量） 。”
這讓她很好奇，這股“力量”究竟來自哪裏？對方回答：“這股力量感不是看起來強勢，而是來自一種‘你不可以忽略她’的感覺……這些女性身上散發着強烈的存在感，讓人根本無法忽視。”
這不單是時尚的力量，更是女性的力量。
欄目主編：周楠 文字編輯：舒抒 題圖來源：受訪者供圖。
來源：作者：舒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