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無動力、真實世界無興趣、社交無能力、生命無價值感:青少年遭遇“四無”心理風暴
半月談記者 蔣芳 鄭天虹 劉璐璐
社會穩定、物質豐裕、父母關愛,心理問題發病率、自殘與自殺比例卻連年增長。這代孩子怎麼了?
半月談記者與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中科院心理研究所、北京師範大學心理健康與教育研究所、南方醫科大學等科研機構合作,在全國若干省份調研發現:學習無動力、真實世界無興趣、社交無能力、生命無價值感的青少年越來越多出現,這場以“四無”為典型特徵的心理危機如同風暴席捲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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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無動力,厭學情緒多
數年前,北京大學心理健康教育諮詢中心披露,北京大學一屆新生中有超過30%學生存在厭學情緒,認為學習沒有意義。
過去,厭學情緒更多出現在成績不好的學生身上,但近年來,越來越多成績良好甚至優秀的學生也出現了類似問題。研究人員分析部分全國重點中小學的案例發現,這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孩子們不缺物質和眼界,但內心卻認為考上名牌大學是為滿足家人和社會的期待,找不到學習的意義,容易爆發心理問題。
廣州市第四中學心理老師正在給學生上開學第一節心理課
“很多家長會把厭學和青春期叛逆混淆,忽視了厭學背後隱藏着孩子對自我的厭棄,特別要警惕這種趨勢向更低齡的孩子蔓延。”北京師範大學心理學部教授藺秀雲指出。成長過程是青少年形成自我意象的過程,如果過度依賴單方面的學習成績因素,會導致學業遇挫時就主觀認定自己是失敗的;父母如果給予孩子的期望過於單一和過高,孩子會感覺“無論自己如何努力,也不能達到父母的期待”,加深對自己的悲觀失望情緒。
研究發現,疫後復學期間暴露出較為集中的心理危機事件,重要導火索是長期居家學習導致親子關係緊張,父母的苛責加固了孩子糟糕的自我意象。例如,初二學生小張在線課程開始後三週,出現沉迷網絡遊戲、缺課、不完成作業等行為。返校復課後,小張在班級人際關係上出現問題,經常因身體不適而請假,上課睡覺,作業拖沓,與同學相處易激惹。南京市鼓樓區一位心理教研員説,學校家訪發現該生家長對孩子學習要求嚴苛,教育方式比較簡單粗暴,言語之間的貶損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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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世界無興趣,斷網就鬧自殘、自殺
因為父母砸了自己的遊戲機,一位網友自殺並在遺言中寫道:“媽媽問我,你喜歡什麼,喜歡打遊戲?對啊,我就是喜歡打遊戲啊。”“可惜,我賴以生存的動力,在我父母眼裏什麼都不是。”
深圳初中學生小敏每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大部分時間都對着電腦,父母一干預,她就以自殘相威脅。為了逃避父母的監管,她申請了多個QQ號,用不同的身份在網絡上社交。後來發現,她的網上社交羣裏有四五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她們互相傳播消極厭世的情緒,並且相約自殘。
因手機、電腦引發的自殘、自殺事件近幾年並不鮮見。網絡依賴加劇的背後,是青少年逃避繁重學業,逃避真實世界的心理需求。
遼寧、陝西、四川、江蘇、湖北的一項抽樣調查顯示,疫情期間有19.7%的青少年有手機依賴傾向,平均每天使用時間約5.8小時。研究表明,網絡遊戲、網絡社交等刺激促使多巴胺分泌形成愉悦感,但這種愉悦感會使人喪失對其他活動的興趣。在人生的成長階段,如果秉持這樣的心理和習慣,將減少其與真實世界的鏈接。社會學奠基人涂爾幹在《自殺論》中分析,人和社會、人和社羣之間的聯繫紐帶愈發鬆弛時,人們就容易很“利己”地為自己考慮,選擇自殺者更多的是“利己”思考者。
值得關注的是,網絡依賴還帶來網絡霸凌行為激增。一款名為“迷你世界”的網絡遊戲因涉黃被勒令下架,引發以小學生為主體的網絡玩家不滿,他們在QQ羣、B站等網絡平台發佈大量辱罵言論。同時,“迷你世界”因涉嫌抄襲另一款遊戲“我的世界”,其玩家被“我的世界”未成年人玩家罵稱“迷你狗”。廣州小學六年級學生小洛説,他們甚至會在同學羣裏圍攻“迷你狗”直到其求饒,併發誓再不玩“迷你世界”。
網絡依賴與網絡霸凌互為因果,共同對青少年心理健康造成嚴重影響。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教授劉正奎分析,過去受到欺凌的孩子可以通過回家和獨處躲避這樣的侵犯和騷擾,現在網絡霸凌卻能隨時隨地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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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無能力,寧可跟機器人動感情
一人份外賣、迷你KTV、寵物直播、個人定製遊……近年來,獨居青年數量日益增多,“孤獨經濟”應運而生,這固然與我國經濟社會持續快速發展、婚戀家庭社交觀念急劇變化息息相關,但也從某個角度折射出了年輕人自閉式社交的泛化。愈演愈烈的社交恐懼症背後,是孤獨感泛化、低慾望心態的蔓延。
“人工智能化社交”在青少年中出現。半月談記者調研發現,一些家長不願意孩子長時間接觸網絡,自己又很難給予長時間陪伴,就為孩子找了網絡替代品,如小度、小愛、Siri等智能語音機器人。有位小學生家長髮現,自家孩子跟父母多説一句話都嫌煩,有時卻跟機器人談心,在房間裏一聊就是幾小時。
在網絡上網友常會發現,青少年對“紙片人”(書籍、動畫片等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珍視尊重,卻對“真實人”(扮演作品的演員、社會事件中的普通人)惡語相向,動輒進行網絡霸凌,宣判其社會性死亡。這種“共情”對象的錯位,進一步折射出在很多人的心理層面,現實與虛擬界限已經模糊不清。
值得關注的是,疫情導致社交隔離,帶來了青少年娛樂方式、社交方式的改變,影響深遠。比如,遊戲代替看電影和逛街,短視頻代替長視頻。一旦熟悉了快節奏、強刺激、隨時隨地等娛樂方式將很難逆轉,就像看慣了電視電影后很難適應戲曲、戲劇的慢節奏。有專家分析,社交技能的學習是青少年時期很重要的一項工作,但社交隔離不僅損傷了社交技能,還因為網絡依賴加劇形成“不當補償”,進一步帶來生活作息和習慣的改變,或將導致下一代年輕人面對面的社交變得更少,生活變得更“宅”。
心理健康輔導老師為未成年人提供心理諮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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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無價值感,枯竭感過早到來
經合組織每3年進行一次的國際學生評估計劃(PISA),涵蓋了79個國家和地區的近60萬名15歲青少年。PISA數據顯示,中國學生每週近60個小時用於學習,接近世界第一,但學生對生活的滿意度排名倒數。
為什麼感到不滿意?不妨看看這代孩子的生存環境:為了爭奪優質教育資源,家長逼迫孩子過早投入學業競爭;學校教育實施高強度、高頻次評價(考試),給學生帶來很強的挫折感甚至是枯竭感;在家校之間的弦已經繃得很緊的同時,社會職場的高度競爭導致成年人自身的心理健康敲響警鐘,進而加劇親子關係惡化……
焦慮漩渦之中,孩子正在被要求從一個“正常者”變成“超常者”。最近,青少年“空心病”成為一個輿論熱議的話題。“空心病”這個詞是3年前在網絡上由心理學專家提出,特指當一個人在生活中找不到意義感和價值感的時候,那種行屍走肉般的生存狀態。北京師範大學心理健康與教育研究所所長邊玉芳認為,物質層面充分滿足,精神上供養不足,導致心靈的枯竭感過早到來。
“危機心態轉向危機行為之間只隔着薄薄的一層窗户紙。”北京大學心理諮詢與治療中心主任方新坦言。厭世的心理狀況與抑鬱症相似,但傳統的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對其都沒有效果,自殺意念源於不知道為什麼要活下去,缺乏活着的價值和意義支撐。
此外,心理敏感期的青少年極易受到環境影響。疫情期間,從各地反饋數據看,從自殘、自殺甚至弒親的極端行為,到抑鬱、焦慮症等中等程度問題,再到厭學等較為輕微的心理問題,都呈現出大幅增加的態勢。南方某省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摸底調查,發現在過去一年裏經常考慮自殺的同學有2345人,佔4.6%,認為自己將來非常可能實施自殺行為的同學有320人,佔0.6%。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