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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皇統八年(1148年),即宋金紹興和議七年後,登州棲霞(今山東省棲霞市)的濱都裏,有一户姓丘的人家,誕下一個男嬰。這男孩小名丘哥,聽起來有幾分霸氣。
丘哥自幼父母雙亡,孤苦伶仃,父母的屍骨還被草草埋葬,直到多年以後,他成名了,鄉里人才幫其改葬。
他從小就與眾不同,別的小夥子要麼下地幹農活,要麼讀書求功名,而他“年未弱冠,酷慕玄風”,年紀輕輕就仰慕道家文化。
長春真人畫像。
不久,丘哥便離開家鄉,專心學道,隱居於昆嵛山。那時,他才不過19歲。
修道這種高端的事情,靠自己畢竟毫無頭緒。丘哥到了山洞中,自己苦修數月,沒有一點兒成果,不禁懷疑人生,正打算離開。
就在這時,全真教的創始人王重陽恰巧路過昆嵛山。丘哥久聞這位高人大名,前去拜見,請求王重陽收他為徒。
王重陽很中意這個年輕人,當時就將他收入門下,並贈他一首打油詩,以表收徒的喜悦:“細密金鱗戲碧流,能尋香餌會吞鈎。被餘緩緩收輪線,拽入蓬萊永自由。”
從此,丘哥得名丘處機,號長春子,與馬鈺、譚處端、劉處玄、王處一、郝大通、孫不二並稱“北宗七真”。
丘處機的師父王重陽本身就是一位傳奇人物。他出身名門,年輕時應文試、武試,都考中舉人,可謂才華橫溢,後來還抗過金、造過反,是一個志向遠大的“憤青”。
身為北宋遺民,王重陽的理想是美好的,可現實是殘酷的,靖康以後,抗金事業大都一波三折,不了了之。
王重陽事業受挫,備受打擊,迷上了行為藝術。他在終南山掘了一處“活死人墓”,用牌子寫上“王害風(王瘋子)靈位”,自己常年待在墓中,鑽研學問。他知道,已經改變不了世界,至少做到不被世界改變。
看破紅塵的王重陽,最終出家為道,潛心修行,成就了另一番事業。他創立的全真教,讓一度衰落的道教再度興起,日後更是受到金、元統治者的推崇。
《射鵰英雄傳》中的王重陽(劇照)。
金庸寫小説時,根據這些史實,將王重陽塑造為武林高手,他筆下的全真教,不僅是道家流派,還是武林門派,相當給力,就是弟子們武功不咋地,常年當配角,還鬧了不少笑話。
當然,小説家言,茶餘飯後消遣即可,事實上,文武雙全的王重陽沒有參加華山論劍,沒有與林朝英的恩怨情仇,丘處機自然也沒有路過牛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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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處機跟隨王重陽修行的時間並不長,只有短短三年,大定十年(1170年),王重陽就去世了。但,丘處機深受王重陽傳教濟世的思想的薰陶。
為師守喪期滿,丘處機開始了長達十三年的閉關修行。當你的才華還撐不起你的野心時,就應該靜下心來學習,丘處機也是這麼做的。
在這期間,丘處機四處雲遊,傳道授業,又仿行王重陽當年墓中苦修,先後隱居於磻溪和饒州龍門山。他無衣履可穿,就到七里之外的虢縣城中乞要破布,“一笠一蓑,雖寒暑不變”,平日裏飲食從簡,收集山谷間懸泉的水來飲用,每日只食一餐。
在這樣的苦修下,他仍手不釋卷,窮到沒錢買書時,還要跟朋友借書來看。虢縣的銀張五秀才,就多次借書給他,丘處機寫詩致謝:“顧我微才弘道晚,知君博學貫心靈。嘲吟不用多披攬,續借閒書混杳冥。”
據他的弟子尹志平在《清和尹真人語錄》中説,丘處機在磻溪、龍門修行時,為了靜心修煉,斷絕邪念,還曾自行閹割,差點兒丟了性命。這一八卦消息雖然存疑,卻傳播甚廣。
丘處機的長相白皙秀美,不蓄鬍須。明人王世貞看到他的畫像後,也説“長春真人像白皙,然膚理羧皺,無須,若閹宦然”。因為這原因,明代宦官竟然還拜丘處機為行業神,丘道長若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大定二十六年(1186年),苦修十三年的丘處機出山,成為全真教新的掌教人。
出家人也談政治,而丘處機的政治意識更是超羣。全真教之所以能廣泛傳播,一是金、元統治者扶持,二是民心所向,這些,都離不開丘處機的貢獻。
丘處機(劇照)。
在小説《射鵰英雄傳》中,丘處機為了抗金四處奔走,實際上,丘處機深受金朝統治者的器重,曾多次進宮,與金朝的皇親國戚談笑風生。
當時,金的皇帝是有“小堯舜”之稱的金世宗完顏雍。完顏雍對佛道有牴觸情緒,只因為大定年間,僧人智究曾用宗教手段,企圖誘發民眾謀反,金朝及時發現,將其剷除,株連者多達450人。
從那以後,金世宗禁止民間擅自建造佛寺、道觀,一聽到全真教,就腦洞大開,想到東漢末年的黃巾之亂,“懼其有張角鬥米之變”。丘處機的師兄馬鈺掌教期間,曾因此被驅逐回原籍。
金世宗的繼任者延續了這一政策,禁止僧、道自行剃度,還規定僧、道三年參加一次考試,領取度牒(官府發給出家僧尼的憑證),命他們從唐制,拜父母,行孝禮。佛、道的發展一度受挫。
不過,統治者總是那麼矛盾,一方面抵制迷信,一方面又崇尚仙佛。
京城的瀘溝河常年決堤,到金世宗統治末年,河水突然就安定了。金世宗以為,是自己之前加封河神為平安侯,獲得神仙庇佑的後果,頓時對全真教心生興趣。
金世宗已年老體衰,也想向丘處機求問延年益壽之法,於是幾次召見丘處機,併為王重陽塑像,這是全真教第一次受朝廷正式認可。
丘處機見了金世宗,向他提出,修身之要在於寡慾,治國之本在於保民。金世宗聽了,不明覺厲。可惜,好景不長,六十多歲的世宗因“色慾過節,不勝衰憊”,身體每況愈下,朝會時還得兩個人攙扶着去。
大定二十九年(1189年),一邊修身養生一邊沉迷酒色的金世宗去世了,事實證明,再熬夜,保温杯泡枸杞是沒用的。丘處機好不容易為全真教找到一個靠山,頃刻間倒塌。
第二個認可全真教地位的人,是備受金章宗寵愛的元妃李師兒。
李師兒出身卑微,起初因家人犯罪,入宮為宮女,因緣際會得到章宗寵幸。章宗在位時,她位同皇后,李家雞犬升天,權傾朝野。李師兒曾被定罪的父親,被追贈為公,她的哥哥李喜兒以前當過盜賊,照樣加官進爵。
李師兒嫉妒心強,只要章宗臨幸其他嬪妃,她就想方設法在背後搗鬼,使得她們無法懷孕,甚至流產,最終導致章宗無嗣。現在宮鬥戲中上演的類似把戲,都是她玩剩下的。
李師兒自己一直沒有子嗣,才看上了全真教,想請道士們齋醮法術來為自己“祈嗣”。在她的影響下,章宗也曾一改“禁罷全真”的政策,厚待丘處機。
好好一個全真教,愣是讓李師兒整成了不孕不育醫院。
這樣求子,註定無果,相信科學,才有保證。章宗病逝後,由於無子繼承,朝廷在李師兒勢力的干預下,改立新帝,從而引發金朝宗室相爭,這次外戚之禍後,金朝國力迅速衰退。
3
適逢蒙古崛起,金朝內外交困,丘處機愈發失望。貞祐四年(1216年),金宣宗邀請丘處機進京,丘處機推辭不去,他認為,金朝皇帝有“不仁之惡”。
金沒得救了,南邊還有大宋。金庸小説中,丘處機一直以大宋遺民自居,還以“靖康恥,猶未雪”一句為郭靖、楊康取名。實際上,丘處機與南宋朝廷關係並不親密。
宋嘉定十二年(1219年),宋寧宗派遣李全等持詔書,請丘處機赴臨安相見。宋寧宗好言相勸,想請丘處機來宋進行學術交流,度度假。可是,丘處機認為南宋朝廷有“失政之罪”,當即婉拒。
宋、金都病入膏肓,丘處機心中,能成就一代偉業的君王,是叱吒風雲的成吉思汗。
當時,丘處機在河北,也親眼目睹了蒙古鐵騎的剽悍與殘暴,他支持蒙古帝國的宏圖霸業,但不忍心見生靈塗炭。
成吉思汗畫像。
大安三年(1211年),成吉思汗率軍攻金,野狐嶺一戰,消滅金軍30萬主力,“死者蔽野塞川”。至寧元年(1213年),成吉思汗三路攻金,第二年,蒙古軍“凡破九十餘郡,所過無不殘滅”,並佔領了中都,金朝宗室被迫南遷。當時,蒙古軍共破城邑862座,所到之處,大肆殺伐擄掠,遂使“河朔為墟,蕩然無統”。
金朝的這次浩劫,史稱“貞祐之亂”,慘狀絲毫不遜於“靖康之變”。
丘處機不忍心見生靈塗炭,四處奔走,安撫百姓。全真教典籍中,甚至還有丘處機不費一兵一卒,招撫紅襖軍起義軍楊安兒所部,使得數十萬起義軍“皆倒戈拜命”的記載,這應是子虛烏有。不過,丘處機率教眾在戰亂中積德行善,卻是實事。
成吉思汗的親信中,早有人向其舉薦丘處機。精通醫藥的劉仲祿曾向成吉思汗進言:“中原有丘處機,年壽三百,有保養長生之秘術。”
丘處機三百歲,自然是劉仲祿吹噓,可是對君主而言,長生不老,確實夢寐以求。殺人不眨眼的成吉思汗也心動了。
當時,成吉思汗正西征至乃蠻舊地(今額爾齊斯河上游),他命耶律楚材起草詔書,由劉仲祿持詔,前往中原,請丘處機前去會面。
劉仲祿奉命前去邀請丘處機(劇照)。興定四年(1220年),接到詔書的丘處機斷然決定,帶領座下十八弟子,前去覲見成吉思汗,此舉既是為了振興全真,也是為了勸止殺伐,正如其弟子尹志平所説:“道其將行,開化度人,今其時矣。”
丘處機先是到已被蒙古攻陷的燕京,不巧,成吉思汗正在攻打花剌子模(位於中亞西部),無法抽身。丘處機一行人見不到成吉思汗,只能先在燕京逗留。
第二年,丘處機得知成吉思汗下落,毅然決然從燕京出發,前往中亞,此去行程三萬五千裏。臨走前,友人們前來城外相送,問及歸期,丘處機自己也難預料,嘆道:“三年吧!”説罷,起身就離開。
這一年,丘處機已經74歲,西行一路必定艱辛,三年後,還有機會與友人再會嗎?
丘處機從宣德州北上,經過撫州(在今內蒙古興和縣境),此地多燕,有“燕子城”之美譽,是從張家口通往恰克圖的必經之地。
當時正值農曆二月,春寒料峭,大漠尤其寒涼,丘處機冒着風沙,穿越沙漠,到達蒙古高原的達裏諾爾湖,成吉思汗的幼弟斡辰駐紮在這裏,他對哥哥的客人禮遇有加,丘處機一行人得以休息兩天,並得到車馬數十相送。
之後,丘處機沿契丹故地繼續西進,六月底到達成吉思汗斡耳朵宮帳,皇后請丘處機入帳,每日供給奶酪,從金朝嫁來和親的岐國公主聽聞丘處機到來,派人送來禦寒用具。丘處機沒多留片刻,休整好便再次啓程。
到達田鎮海城(今蒙古科布多省東南)時,被虜至此的金朝宗室和漢人工匠見了丘處機,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苦。丘處機胸中激盪着家國情懷,便留下弟子宋道安等九人安撫金朝遺民,並在這個邊城建造棲霞觀。
一路西行,只見蒙古軍所到之處,城市夷為平地,百姓死傷慘重。蒙古騎兵攻陷城池後,常把百姓士卒拉來漠北充當奴隸,路上勞累或受凍而死的十有七八。此情此景,更加堅定丘處機止殺的決心。
之後,丘處機經回紇城(今新疆吐魯番一帶),穿過準噶爾盆地的戈壁與沙漠。
丘處機西行路線圖。
年過七旬的丘處機意志堅定,身體硬朗,他的弟子趙道堅卻挺不住了,行至賽蘭城(在今哈薩克斯坦)時,不幸病逝。丘處機黯然神傷,將愛徒葬在城東高原,忍住萬般悲痛,轉頭西向。丘處機明白,只有達成目標,弟子的犧牲才有意義。
4
1222年十一月,歷經一年多的坎坷旅程,丘處機終於到達花剌子模的首都撒馬爾罕。這個被世人稱為“人間最美天堂”的地方,早已面目全非。這一年,成吉思汗水淹花剌子模,蒙古鐵騎踏破呼羅珊地區(今阿富汗、伊朗、土庫曼斯坦交界地帶),殺伐不止。
此時,成吉思汗駐紮在八魯灣草原,與撒馬爾罕不過咫尺之遙。丘處機看到沿途百姓身處水深火熱之中,只求立馬與成吉思汗相見。
成吉思汗一見丘處機,問:“真人遠來,有何長生之藥以資朕乎?”張口就問,我的長生不老秘方快遞到了沒?
丘處機回答説:“有衞生之道,無長生之藥。”
成吉思汗一聽,頓時很感興趣,他免了丘處機的跪拜禮,讓他站立着行叉手禮便可。隨後數月,丘處機先後三次覲見講道,又與成吉思汗進行12次談話。
丘處機一行人歷盡艱辛,終於見到成吉思汗。
丘處機傾盡畢生所學,暢談天下大勢,向成吉思汗提出三點建議:
一是好生惡殺是天道所在,蒙古人應該愛惜百姓生命。二是要清心寡慾,積善修福,這樣才能延年益壽。三是中原地大物博,用心經營,可成霸業。
尤其是為了使成吉思汗停止殺戮,丘處機“拳拳以止殺為勸”。成吉思汗深以為然,既然沒有所謂長生不老藥,那他也當開始反思以往所作所為,重新思考蒙古帝國的未來。
關於丘處機西行“止殺”的真偽,一直存在爭議,如元史專家楊訥的研究表明,這一切不過是道家誇大其詞。
可是,身為當事人之一的耶律楚材,著《玄風慶會錄》,將丘處機與成吉思汗的對話記錄下來。
丘處機的弟子李志常通過收集整理其師和師兄弟的資料,寫成《長春真人西遊記》,姚從吾先生認為,此“實為丘處機與諸大弟子合著之旅行傳道報告”。
這些證據表明,丘處機西行之旅,確實深深打動了成吉思汗,一定程度上促使其改變了過激政策。
清時,愛寫詩的乾隆帝談起丘處機,也不由得萬分佩服,曾為其寫下一聯:“萬古長生,不用餐霞求秘訣;一言止殺,始知濟世有奇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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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吉思汗與丘處機相見後,一直念念不忘,將他稱作“神仙”。只是因為在人羣中多看了你一眼,從此不能忘掉你容顏。
次年春天,丘處機辭別成吉思汗東歸。成吉思汗擔心丘處機旅程艱險,派人沿途傳去自己的問候:
“神仙,你春天時離開我,現在都已經是夏天了。旅途艱辛,你吃得好不好呀?住得好不好呀?車駕咋樣?到了宣德等地,我小弟們的安排滿意不?我經常想起神仙,神仙也不要忘了我呀。”
乍一看,倒有幾分像情書。
丘處機一行人向東返回,再經過賽蘭城,停下祭奠此前犧牲的趙道堅,到田鎮海城,與留在此處的九位弟子相會,過天山時,丘處機生了胃病,無法進食,只能靠飲水保持體力,冒着生命危險走出這一地區後,得到成吉思汗部下接濟,才走出險境。
1224年,又是一個春天,丘處機重返燕京,正應了他當年的三年之約,西行之旅,圓滿落幕。
三年後,成吉思汗南下攻金,仍不忘丘處機,下詔讓他掌管天下道教,全真教的地位達到頂峯。同年,兩人先後去世,他們不過幾面之緣,卻結成了亦師亦友的君子之交,傳為佳話。
丘處機主持修建的太虛宮,入口為天下第一大“道”字門 圖源/圖蟲創意。
元代,丘處機的弟子尹志平等人,繼續將全真教發揚光大,修建宮觀,開設齋堂,安撫在生死之間掙扎的黎民百姓。
尹志平乃全真教六代掌教,在金庸的小説《神鵰俠侶》中被塑造成趁機侵犯小龍女的好色之徒。這一設定遭到道教界聲討,金庸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遂在新版《神鵰俠侶》中將“尹志平”改為“甄志丙”。
尹志平:這鍋我不背(劇照)。
金元時期,全真教鼎盛的時候,“墮窳之人翕然從之。南際淮,北至朔漠,西向秦,東向海,山林城市,廬舍相望,十百為偶,甲乙授受,牢不可破”。
如此成就,離不開丘處機的個人魅力。無論是出於政治意識,還是傳教之需,一位七旬老者,將生死置於度外,為弘道,為“止殺”,一路西行三萬五千裏,可歌可泣,堪稱史詩。
參考文獻:(元)脱脱:《金史》,中華書局,1975年版(明)宋濂等:《元史》,中華書局,1976年版唐代劍:《王嚞丘處機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楊訥:《丘處機“一言止殺”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