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怪獸——福島見聞錄
前幾天,看到NHK的節目打出“政府決定將核廢水排入海洋”的字幕,我不由地想起了2015年6月到訪福島第一核電站的見聞。
我是從韓國首爾“世界科學記者”大會現場直飛東京的,當時日本政府定下的災後集中復興期已經結束,可能是為了展示階段性成果,更有可能是急於證明核電的安全,希望通過國際傳媒向鄰國“傳話對錶”,包括我在內的十餘名國際傳媒代表,在一個濛濛細雨的清晨搭乘巴士向福島出發了。
東京電力公司的工作人員全程陪同,我們的第一站就是“奧運聖火”傳遞起點“J Village”, 這裏原本是一個足球訓練基地,來不及撤下運動標語,就被改造成東京電力公司核災應對中心。牆上唯一增加的彩色裝飾,是附近小學生圖文並茂寫給核電站工人的信:“謝謝你們救了我們的命”、“你們是英雄”、“希望你們和家人早日團聚”,統一的落款時間是2011年3月18日。
每個想從“J Village”繼續前進到核電站的人,都必須接受兩次輻射測量,為的是確認進場前後體內輻射增量沒有超標。小森明生和他的同事們已經對這種檢查習以為常,如果沒有核災,小森明生會在副總經理崗位上退休,諷刺的是,因為核泄漏,他反而得到核電站穩定中心總經理職務。
坐在巨大的白色機器前,檢查只用了一分鐘就完成了,為了防止核污染而造成財物損失,只攜帶一支筆和一本筆記本,我和小森明生就乘專車一路往北,目的地是20公里外的核電站。
可以不戴手錶,但在核災禁區絕少不了隨身攜帶輻射測量儀。“這是一項永遠不會結束的工作,”車窗外是大片農田中散落的綠色塑料薄膜,小森明生輕聲嘟囔,薄膜裏是準備用人工方法除污的土壤。車速不快,我們都下意識地盯着輻射測量儀,過了禁區外唯一的還營業的24小時便利商店,測量儀上的數字開始變化。
這裏是富岡町,每小時0.6微西弗,車又開了五分鐘,數字變成1.1,超過了國際輻射委員會定下的普通人年均1毫西弗的輻射標準。到了接近核電站的大熊町,一開始是每小時2.7微西弗,隨後數字跳到6.0。見到我有點慌張,小森明生倒是很鎮定,“這附近測量過的最大數值是8.5。”
幾乎是屏着氣,我們沿着規定路線走到核電站內的防震樓,這棟灰白色的建築既是現場指揮中心,也是穿脱防輻射服的地方。全身裏外三層,腳下是厚重的鉛鞋,手上戴兩副手套還要仔細拿膠帶密封。為了降温,馬甲裏裝的是冰袋,還隨身攜帶一台微型輻射測量儀,能夠像計步器一樣累計當日輻射量。在廠區內上下車,就連穿脱鞋套都有嚴格規定,下車時有專人負責摘取,千萬不能自己動手。
在核電站堆芯熔燬的1號、2號和3號機組中,前兩個機組情況最為複雜,內部温度最高。3號機組由於爆炸坍塌,安全殼內的垃圾很多,可謂各自面臨不同的困難。除了用大量海水進行冷卻取得了進展外,其他一無所獲。
一邊陪我走向2號機組,小森明生一邊説,眼下如何取出熔燬核燃料成為處理廢堆面臨的最大難關。“1號有392根,2號有615根,3號有566根,1號和3號內温大約20度左右,2號則最高大約25度。”一度想用機器人來探測內部情況也紛紛宣告失敗,在小森明生的眼中,要説唯一樂觀的跡象當屬污水處理,“以前每天要處理400噸,現在只有300噸。”
本文作者當年在福島第一核電站。
或許是靠近海的緣故,核電站上空空氣永遠是霧濛濛的。路邊的一切物品幾乎都被打上了“污染”的標籤,在有7000人工作的禁區,按照距離機組遠近劃分,每個人工作的時間長度也不一樣。在輻射量較高的2號機組附近,一個工人的極限工作時間是10分鐘,也就是600秒後就得離開。
正準備記錄更多機組受損的細節時,讓我後退的聲音一遍遍傳來,“這裏輻射量是276微西弗每小時,得趕緊離開。”
經過身體除污和隨身攜帶物品輻射量檢測,我又回到“J Village”,核災禁區之行宣告結束。一路下來,拿到三個數據,整個活動輻射量是0.3微西弗,相當於去牙科診所拍了三次牙齒X光片,而全身輻射測量儀的前後數據分別是418和518,上升亦不明顯。
我望着周邊的山還是蒼翠青山,水還是潺潺清水,一時間不知道説什麼好,脱下了沉重的輻射防護服,只覺得暢快呼吸真好。
十年潛心鑽研風濕病的越知沙惠博士,在東日本大地震發生後10天,收到了英國帝國理工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因為家鄉史無前例的大地震,她把專業換成了公共健康方向。
2013年,帶着在世界衞生組織實習經驗和帝國理工文憑,她重回福島相馬中央醫院,她説她畢生醫學工作想要得到答案的問題是:福島核災到底如何影響人們的健康。
東日本大地震和海嘯造成逾萬人死亡,數千人失蹤,這已經是永恆的痛。越知沙惠説,還有一些被忽略的死亡,“政府不願意讓別人知道。”
核災發生後,核電站方圓20公里劃為禁區,再往外10公里是緊急疏散區,人們被建議留在屋內,不要外出。可是死神就埋伏在10公里中,“這是看似合理的建議,但是當時50公里範圍內沒有食物供應,政府也沒有考慮到生病和獨居的老人,許多老人死於脱水和飢餓,罪魁禍首並不是核災。”她不願意向我透露那個災後調查一個月,看到真相同行的名字。
她所在的醫院積累的病例,更真實地講述上了年歲卻無家可歸的核災難民,現在是如何一點一點耗盡生命的。“住在臨時居所的老年人罹患肥胖、高血壓和糖尿病的幾率更大,握力和腿力也很差。”儘管在地食材輻射量已經正常,但住在臨時住所的老年人不出門,不吃魚,更不吃容易附着核輻射顆粒的蘑菇。
至於之前日本政府遲遲不願意正視的問題,即福島核災是否會增加居民罹患癌症風險,越知沙惠説,五年過去了,可以看到放射性物質銫檢出率明顯下降,但就沒有直接致癌的證據,“2011年9月和10月是中小學生的高中生以上居民的檢出極值,現在幾乎檢測不到了。放射性元素銫137在70至79歲的男性體內檢測出最多,”説罷,她補充一句,或許還有一個原因是政府不願觸碰的,“如果承認核泄漏能夠致癌,今後鉅額醫療開支和賠償都是驚人的。”
越知沙惠説,許多被招募從事清除輻射土壤工作的季節工都是流浪漢,他們不具備輻射知識,生活條件又差,再加上沒有醫療保險並經常在山區灌木中工作,未來成為醫療機構負擔的可能性極大。
臨別之際,她隨手翻閲自己家鄉的相冊,上面的照片就好像這裏沒有遭受過災難一樣,黑色駿馬在櫻花樹下吃草,越知沙惠和友人舉杯歡笑,兩朵紫色的荊棘花在田間開放。她拜託我把這樣一個信息分享給全世界,“外圍輻射量恢復了正常,但公共健康的恐慌仍在。任何重建家園的計劃不僅僅是建一幢樓那麼簡單,重點是重塑社區居民的健康信心。”
三春町在福島第一核電站以西45公里,每逢櫻花時節,巨大的三春瀧櫻總會吸引不少遊客。核災發生時,從禁區避難的車輛在這裏大塞車,這一幕還印在副町長茂深谷腦海中。
我離開福島核電站時天色已晚,所幸能夠夜泊在三春裏田園生活館。在那裏,遇到了茂深谷還有日本東北大學的物理系副教授小池健,後者如今主持着一項民間輻射測量計劃。
在日式風呂“裏湯”洗盡疲憊,茂深谷打開了話匣子,“我1980年開始就在這工作,地震發生五年前當上了副町長。”和一般人想象中發生地震後的秩序感不一樣,茂深谷説那時候和仙台的通迅並不通暢,“聽説發生了核泄漏,我堅持要仙台給我們發碘化鉀片,一開始數量不夠,只能讓老年人先服用,後來40歲以下的人也都服用了。”
小池健接上話茬,“這種應急藥主要針對放射性碘輻射而引起的甲狀腺癌。”三春町是唯一一個給兩萬居民發放服用碘化鉀片的地方。
不過,就算及時服用了碘化鉀片也不意味着安全。福島最新的篩查結果顯示,在青少年人羣中已經發現116人罹患或疑似罹患癌症。而正在進行的第二輪檢查中,也發現了51人罹患或疑似罹患癌症。
説起2011年6月20日正式啓動的民間輻射測量計劃,小池健和我説,有一名叫佐久間寬的老科學家,早在地震發生四天後就記錄下空氣中飆升的輻射量,他們的數據顯示,在2011年3月15日2號和4號機組接連爆炸後,空氣中的輻射量達到極值,“幸好那幾天風向是朝向太平洋,否則就會釀成更大的慘劇。”
仙台遲遲不給輻射數據,茂深谷做出全城發放碘化鉀片的決定也靠的是民間數據。那是2011年3月11日下午一點,“眼看着輻射量越來越高,做出決定後,輻射量在接近2點30分時達到極值。”
東京不想公佈的數據,反而被茂深谷他們所掌握:按照年計算,在考慮到自然本底輻射範圍內,十年後最多的人可能積累輻射超過20微西弗,平均值也在10微西弗左右。然而數據其實並沒有想象中的可怕,處於國際輻射委員會公佈的日本人年均輻射量合理範圍內。
萬籟俱靜,茂深谷和小池健都不太説話了,偶爾説出的一句是他們不恨核電,如果當年沒有核電站,福島還是一個落後的農村。他們説,福島核災徹底改變了日本的能源結構,重啓核電也是情理之中,“要不然,東京奧運會都可能辦不成了。”
日本有一部描述山神和海神的《古事記》,裏面説海洋是日本人永恆的母親,那裏是神明之所。我在結束福島之行時,曾有兩個預言,一是核能全球重啓,二是貯藏核廢水的儲水罐已快擺不下了,核廢水不得不排入海洋。前者很快應驗,後者如今也成了熱點話題。
核廢水入海固然部分是一個科學問題,但作為一個深入核災現場的人,我十分不認同菅義偉首相口口聲聲表現出來的那種確信和堅定。要知道,自然無垠,人類雖然從自然界發現了核,但許多海洋的奧秘仍不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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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編:楊立羣 文字編輯:楊立羣 題圖來源:作者提供 圖片編輯:雍凱
來源:作者:李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