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換班回家

突發的新冠疫情,阻斷了海外船員的回家路,海外船員換班成全球難題。中交上航局中港疏浚公司“航浚5001”輪(簡稱5001輪)上36名船員被困南美洲哥倫比亞,原本6個月換班的計劃變得遙遙無期,生活空間侷限於一船之上。今年3月30日,5001輪及船員終經長途調遣,歷時38天,跨越太平洋,行程9400多海里,回到闊別了500多天的祖國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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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説:長途調遣回國,乘風破浪行駛在太平洋上的“航浚5001輪”

一 南美,午夜抵達

2019年10月21日,從上海浦東機場出發,經巴黎、巴拿馬轉機到巴蘭基亞,船長趙平率領中港疏浚一行人抵達目的地,已是午夜。連續30多個小時的奔波勞頓,再加上時差的混亂,一行人疲憊不堪,眼皮酸澀沉重,連第一次遠洋作業的小年輕都提不起興奮,幾乎是躺到牀上,就進入了夢鄉。在此之前,更早前來替換的船員9月底就到了當地。

趙平還不能休息,他要連夜和前一班船長辦理交接,因為第二天這些兄弟就要回國,出來半年多了,誰都迫不及待地想回家看看。做6個月休2個月,是遠洋船員的慣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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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説:船長趙平(左)和政委王燕軍

第二天一早,灼人的陽光鋪天蓋地地砸在了甲板上,這裏是北緯10°58′07″,接近赤道,陽光幾乎直射,常年平均氣温超過30℃。5001輪泊在哥倫比亞第一大河馬格達萊納河河口,河水流入加勒比海,放眼望去,水天相接,視野開闊。兩岸風景迥異,東面是原生態的椰林和原始的村莊,成羣的牛、馬在草地上悠閒地漫步、吃草,能看到牛背上站着的白鷺。當地人划着獨木舟從叢林中駛出,打魚、賣椰果;西面放眼望去盡是高樓大廈,岸邊還有一個沙灘,到了週末滿是休閒娛樂的遊人,曬日光浴、衝浪、玩滑翔傘。

然而這兩種生活都與中國船員無關。按照規定,他們不能與漁民交流、購買新鮮的魚類和水果,因為哥倫比亞防範走私和毒品交易,管控很嚴;也不能釣魚、養小動物,因為當地的生態環保要求非常高;也沒有時間去沙灘上玩滑翔傘,因為工期緊張,每天24小時3班倒作業,一個月只能集體上岸一次,匆匆買些生活用品,就要回到船上。伙食和物資都是岸上公司的項目部通過代理採購,每月安排交通船送過來一次。

好在風景優美,空氣新鮮,還有網絡,生活不致太過寂寞、單調。

二 高難度河口作業

船員換班,疏浚作業不能停。這個河口地區特別容易回淤,只要4天不施工,河道就會從150-200米淤塞到80-200米。巴蘭基亞的物資主要依賴進口,一旦回淤,大船開不進來,煤炭、成品油、建築材料、糧食和生活用品等就全沒了着落。河上僅有5001輪一條疏浚船,所以只能不停地作業、作業、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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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説:船員在清理耙管上纏繞的水草

中港疏浚常年在南美、非洲和東南亞等地有項目,為我國“一帶一路”倡議作出了重要貢獻。5001輪自2009年出國,一直在外作業,是中港疏浚在海外作業時間最長的船舶。

前一晚,趙平從項目部拿到了施工作業指導書、背景圖和水深文件等資料,知道這條河施工條件兇險,一側是淺灘,另一側有沉船和防波堤,且水深浪大,加勒比海上只要颳風,南來的河水遇上北至的湧浪,河口就會湧起3米高的大浪。

他按照中港疏浚SMS安全管理體系制訂好應急預案,再實地嘗試,摸索水流壓力的方向,找出規避的方法。這一帶是橫流,船不能直着倒出去,要斜着倒,否則要麼擱淺,要麼會觸碰沉船。做好方案,他還要和3班駕駛員逐一演示、指導,沒問題了才敢放手。但水、風、浪、潮、雷暴雨、能見度和船舶密度,每次的情況都不一樣,每天的神經都不能放鬆。

船員們也都是辛苦活,甲板上的水手、施工員,船艙裏的電工、機匠……都是身着厚厚的工作服,頭戴安全帽,冒着火辣辣的陽光和高温酷暑在作業。剛出工一會兒,工作服就濕透了,前胸後背貼在身上,頭上的汗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抬手用袖子抹一下,衣服上的鏽跡就給自己塗了個大花臉。休息的時候,一大瓶礦泉水咕嘟咕嘟灌下去,秒光。拉起的耙管每天要清理,上面不僅有大量水草,還有死牛死豬,有一次還纏上一條很大的蛇,讓負責清理的賈佔林忍不住懷疑人生。

三 突發疫情愁心頭

好不容易,盼到2020年1月9日、10日上岸的日子。船員們管這叫“接接地氣”,在船上晃久了,踩到實地,人才感覺到舒服、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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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説:船上的衞生員在給上船的外國工作人員測温

南美的異國風情,船員們覺得新鮮,逛逛大街小巷,看着沙灘上的椰子樹,喝着清甜的椰子水,再到綜合商場買點衣服,中午大嚼一頓肯德基,又到超市採購了各自喜歡的餅乾、薯片、糖等零食。上午9點左右下船,下午三四點提着大包小包地回去,一天的放鬆讓船員們心情舒暢。

沒想到,十多天後,國內突然暴發新冠疫情。1月23日,武漢封城,緊接着,全國都緊張起來。國內的父母妻兒平安與否,生活受到怎樣的影響,有沒有難以克服的困難?船員們一個個焦慮地拿起了手機。

機匠長王海傑定居武漢,這個平時很樂觀的人那時候根本笑不出來,每天一個人默默地吃好中飯,就在甲板上踱來踱去,時而低下頭去,時而眺望遠方。輪機長鄭祥松家在上海,但他是武漢人,70歲的母親獨居武漢。有一次,聽武漢的姐姐提起媽媽身體不好,他急得在施工區段到處找信號給媽媽打電話,打着打着電話就斷了,他就一層層地往上爬,一直爬到最高一層。

那時,海外的員工紛紛想辦法,在國外購買防疫物資往國內寄,5001號船也不例外。中港疏浚公司工會副主席王榮麗説,公司收到的第一批來自境外的口罩就是5001輪發來的,他們是第一個對國內伸出援手的班組,讓大家非常感動。

船舶所屬的中港疏浚公司和中交上航局鑑於疫情變化,也不忘給國外員工預警。收到通知,船員們每月“踩地氣”的放風活動取消了。

四 整個版圖變紅了

國外疫情在國內疫情漸趨平靜之後暴發,並且來得更加兇險。2020年3月6日,哥倫比亞首都發現第一例新冠疫情感染者,隨後以幾何級數增長,再後來哥倫比亞整個版圖都變紅了。

中交上航局,中港疏浚公司、項目部、工會……國內防疫操作手冊發過來,海外抗疫的微信羣一個個建立起來,每天報船員健康狀況,溝通消息。項目部也將尚未來得及寄到國內的防疫物資送到船上。船上疫情防控升級,船員出房間門就要戴上口罩,與外國人接觸的崗位必須穿着防護服,在高温潮濕的巴蘭基亞,全副武裝上陣工作更難以忍耐。

水手譚傳孟是一位來自山東平原的年輕小夥,疫情期間他又多了一個“頭銜”——“航浚5001輪專職衞生員”。每天對全船生活區消毒3次,給全體船員測量體温3次,為監理端送飯菜3次,大汗淋漓消毒殺菌的是他,最晚吃飯的也是他,行色匆匆的還是他。

5001輪最令人擔心的是,每天有3班當地引航員要上船檢查,每5天有一名海事監理來換班,業主每個星期也要派一名施工監理駐船。最初,這些外國工作人員不願意穿防護服,對戴口罩都很牴觸,不停地問“Why(為什麼)”,有的雖然勉強穿上,但中途嫌悶熱又脱掉了。還有個別有激動情緒,質疑中國。趙平説:“他們不做核酸、不穿防護服,我們沒辦法強求,但亂説話,我們肯定也是當仁不讓,我們的船是流動的國土,我也是多年的老黨員,一定要和他澄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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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説:駕駛室是防疫風險最大的區域,必須穿着防護服工作

駕駛台是防疫風險最大的場所。每天3班操舵手、操盤手,3名駕駛員和外國人接觸時間最長,操盤手解斐説,摸一下設備就要用酒精噴一噴手。外國人觸碰過的地方,他隨時要消毒,但做得太直接,老外會不開心,他就總是趁他們轉身看不見的時候,趕緊噴一下。

好在後來外國人也警惕起來,不僅穿着防護服上船,自己也隨身帶個小噴壺,沒事就噴一噴,一把椅子,常常是你噴完了他噴。

五 想辦法豐富多彩

王燕軍艙室的窗台上,至今還擺着兩盆變葉木,這是船上託項目部採購的綠植。有了綠色,船上多了許多生機。王海傑是料理花草的能手,能把快要枯死的花草救活。出國的時候,他還帶了一批種子,把船上荒廢的小菜園整飭了出來,種上辣椒和小青菜。在巴蘭基爾不好買到綠色蔬菜,有了“海傑小菜園”,下麪條、做湯的時候掐上幾棵,在水裏汆一汆,那感覺甭提多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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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説:“海傑小菜園”給船員們的菜譜上增加了綠色

好在有網絡,船上的生活不致過於枯燥。看電影、打遊戲、看電子書,和家人視頻,總有事做。船員們的才華也顯露出來。水手石建偉1991年出生,人稱“甩哥”,原來有一頭飄逸的長髮,因為怕船上不好剪,只好忍痛剪成了板寸。別看他平時不聲不響,可會跳鬼步舞,音樂一響,小夥子扭得有板有眼,同事們大呼過癮,拍了視頻發抖音。

在國外作業,剪髮一直是個難題,通常就是互相剪剪,反正船上都是大老爺們。重慶小夥子謝傑聰明好學,又是個熱心腸,跟船上的大副馮雨學了理髮之後,就成了船上的Tony老師。他還琢磨層次感和髮型,農曆“龍抬頭”那天,給髮質差不多的五六個人全理了“一邊倒”髮型,看着挺拉風,結果幾個人都不好意思坐在一起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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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説:謝傑是船上的Tony老師,經常給大家義務剪

大廚閻志平和二廚陳斌也每天開動腦筋,想辦法給大家換口味,洋葱、土豆要變着法子換花樣,炒絲、炸片、做泥、涼拌,每天不重樣。難得上來一次新鮮的馬鮫魚,閻志平就給剁成魚泥,做成魚丸,給兄弟們改善口味。

運動是個緩解壓力和打發時間的好辦法,最厲害的要數鄭祥松,繞生活區跑一圈是100米,他每個月要跑200公里。

六 盼回家

國外疫情剛暴發時,大家還沒想到換班回國會成問題。但時間越拖越長,疫情不見好轉,海員超期服役、換班困難,成了全球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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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説:包餃子是船員們最喜歡的集體活動

政委這時起了大作用,他抓住每一個重要的日子,調劑船上的氣氛。情人節發動大家給妻子、女朋友發視頻,五一節組織大掃除,教師節給老師祝賀節日,有時還組織拔河比賽、包餃子。每逢船員生日,他還會變戲法一樣送上一份新鮮打印的精美賀卡,中午再端上一碗長壽麪。他是攝影愛好者,時不時地就出現在揮汗如雨的船員身邊,趁他們不注意偷拍上一張。

趙平説,船上每一個人的名字,他都不會寫錯。每個人的性格特點、家庭情況,他和政委心裏都有本清賬。平時,他們也特別注意和船員交心,誰家有困難,都隨時掌握,想方設法幫助解決。

船員們都是家裏的頂樑柱,拋下妻兒老小到國外,就為了多掙點錢,讓家人過得更好。回不了家,家裏也擔心,但男兒有淚不輕彈,有苦都往肚子裏咽。不要説別人,就是政委王燕軍,70多歲的母親問一聲“你什麼時候回來呀?”40多歲的大男人,眼淚也在眼眶裏打轉。1994年出生的賈佔林是家裏的老幺,有3個姐姐,每天家裏的微信、電話不斷。到後來他最多發兩個字“安康”,“説多了,我難受,他們也難受。”小夥子説,走的時候自己還是個小孩,回來覺得已經長大了。

後方,中港疏浚公司從高層到人力資源中心、行政管理中心、工會辦公室、船舶管理事業部等部門,沒有一天把心放下來過。他們給每個海外員工做了情況表,組織團隊定期給船員家屬打電話慰問,能上門就上門看望。

公司還給海外船員配了心理輔導專線,搭建線上問診平台。時間拖得一久,有些患有高血壓等疾病的船員,藥箱眼看就要空了。那時國際快遞已經受到影響,中港疏浚工會想盡辦法,組織藥品往各個項目點郵寄。快遞走不了,就藉助海外事業部的平台,誰出國就隨身帶去一些。最後,他們把一大批送往南美的藥品都寄到了蘇里南。“那裏比我們離他們要近多了,辦法一定比我們多。”王榮麗説。

七 紅燒肉沒了顏色

回國這個詞,從知道回不了家的那一刻起,變得特別熱切。“有什麼消息嗎”成了船員的問候語。中港疏浚人力資源中心副總經理江波説,公司每天專人更新着航班和各國政策調整情況,對船員信息公開。船員沒事就在網上刷機票,有的明明看到有票,真要購買,卻根本買不了。

去年9月,船員倪佳佳得知爺爺身患癌症,心急如焚。他從小由爺爺奶奶一手帶大,感情非常深。後來,公司通過當地大使館幫他訂上了人道主義航班。爺爺説:“我等着你回來。”可等他機票出來的當天,爺爺就走了。

中港疏浚公司黨委副書記、工會主席汪勝説,海外600多名員工,為了能讓他們早日換班,公司不惜一切代價,三四萬元的經濟艙機票,五六萬的商務艙機票,都買過。

到10月的時候,公司有消息傳來,可能要安排他們換班了,整個船上都興奮起來,中午大廚特地給大家加了個葷菜。可事與願違,10多天之後,有的國家要求血清、核酸雙檢測政策,而巴蘭基亞沒有能力做血清檢測,計劃又泡湯了。

國內帶來的醬油、醋等調味品都彈盡糧絕了,當地好不容易買到高價的,廚師們都省着用,紅燒肉漸漸沒有了顏色。船員們開始暢想國內的各種美食,謝傑最想吃頓火鍋,有人就想大啖一頓炒菜,幾個上海人特別想吃新鮮魚蝦和一碗甜津津、軟糯糯的湯圓。胃這個東西,特別思鄉。

日曆撕掉最後一頁,到了2021年的元旦。這時工程已經基本結束了,回程仍然沒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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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説:停泊在上海草鎮船廠的“航浚5001輪”

八 回家,回家!

好消息終於來了。1月20日,公司向“航浚5001”輪發出長途調遣回國的指令,全體船員隨船回國。全船的人樂得要爆炸了!紛紛跑到甲板上去,給家裏報信。

取道巴拿馬,上足補給,辦好各種檢測和手續。當地時間2月20日8點18分,5001輪拉響了喜悦的汽笛,伴着船員們的歡呼聲,緩緩駛出了巴拿巴港。

長途奔徏9400多海里,預計歷時45天,歸心似箭的船員和“航浚5001”輪從來沒有這麼輕鬆過,沒有了緊迫的工期,沒有了疫情的困擾,沒有了對歸期的迷茫,他們盡情地徜徉在無邊無際的太平洋上,享受蔚藍的深海與廣闊的天空。

像是要犒勞這羣久未歸家的遊子,鰹鳥與飛魚每天上演着追捕的遊戲。一大早,幾十只鰹鳥就停到了船上,一見飛魚躍出水面,就像轟炸機一樣俯衝下去,鑽進水中,冒出來的時候嘴裏一定咬着一條魚。吃飽了魚,鰹鳥們就排好隊站在桅杆上,一邊理毛,一邊方便,雪白的鳥糞把船上弄得像個養鴨場,讓人又好氣又好笑。還有幾隻小海豚,一直在船頭與船員們嬉戲。

趙平是船上仍然保持着緊張感的人,他要將這條在外服役12年的功勳“戰艦”和一船兄弟平安帶回祖國,每天他要通過多個途徑,向後方報告船的方位。

手機裏的電話卡在巴拿馬就已經換上了國內的,突然有一天,有個船員驚呼:“有信號了!”一船人都有點激動,馬上就有人跑到甲板上,試着給家裏打電話。進入長江口,船隻多到摩肩接踵,船上熟悉的調度交會聲音頻繁地響起來,“你先穿過去”“慢速慢速”——謝傑説:“終於又聽到船員、家人以外的中國人説話了。”

3月28日,“航浚5001”輪進入長江口外錨地,3月30日,停靠到上海草鎮船廠碼頭,圓滿完成此次長途調遣任務,36名船員平安回國。中港疏浚公司多名負責人前往碼頭,迎接這些奮戰海外勇擔重任,乘風破浪後凱旋的鋼鐵男兒。

後記

回國隔離結束後的當晚,謝傑就和幾個同事去大吃了一頓火鍋,一解相思之苦。又將在重慶的媽媽接到上海,一起去無錫療養。

趙平回到家,發現小區外面好多門面房都變了樣,小區門禁也變成了要掃二維碼,覺得自己已經OUT了,好像去了一趟月球。

王燕軍的媽媽給他燒了一大桌南匯土菜,他美美地大吃了一頓,滿足了吃碗媽媽湯圓的心願。

鄭祥松回家見到兒子,兒子剛開始有點不好意思,後來纏着他玩。第二天早上,他回船上班,兒子醒來沒見到他,小眼睛巴巴兒地要哭,媽媽説爸爸晚上回來,小傢伙眼淚這才沒掉下來。

解斐家裏人説,你可別再出去了。但是他想,等疫情緩和了,要是公司有安排,他還是要出去。

新民晚報記者 姜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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