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讓她們把我的管子拔了,可她們視而不見”只能用嘴打遊戲的他,曾是位消防員

“想讓她們把我的管子拔了,可她們視而不見”只能用嘴打遊戲的他,曾是位消防員

11月25日早晨,媽媽周衡煜掀開朱銘駿眼睛上的毛巾,新的一天開始了。新京報記者 汪暢 攝

朱銘駿的身體帶着“背景音樂”,不到五秒,“嗡嗡嗡”——“嘀嘀嘀、嘀嘀”的聲音便會循環一次。

聲音的源頭是呼吸機,只有聲音響着,他才能活。

8年前,22歲的消防員朱銘駿在演練時從兩米高的雙槓上摔下致高位截癱,頭部以下全無知覺,能感知的唯有冷熱。他喪失了呼吸能力,只能靠呼吸機換氣。

從IUC病房出來後,他回到了山東安丘老家,一躺就是八年。

一個偶然機會,他接觸到了心理學方面的知識,開始全身心投入其中,經歷了一年多的備考,他成了一名心理諮詢師。“想通過自己的經歷,鼓勵更多和我一樣經歷過絕望的人。”

今年一月,在網上發佈視頻講述自己的心路歷程後,朱銘駿開始得到網友關注。在心理諮詢之餘,他也進行電競遊戲直播,成為一名電競直播播主。前些天,因為一張網友們為他特製的電競護理牀,他再次進入公眾視線。

在牀上躺了8年的朱銘駿仍然記着2013年7月9日。那天起,呼吸機、媽媽、電腦,成為朱銘駿生命裏再也離不開的一部分。

“想讓她們把我的管子拔了,可她們視而不見”只能用嘴打遊戲的他,曾是位消防員

11月22日晚上,山東濰坊,朱銘駿正躺在家裏直播用嘴打遊戲。新京報記者 汪暢 攝

用嘴打遊戲

電腦遊戲中的廝殺聲蓋過了呼吸機的聲音,傍晚六點,朱銘駿開始進行遊戲直播。

整張電競護理牀被照亮了,光源來自牀頭方塊狀的補光燈和電腦屏幕。離他更近的,是手機支架上的手機,前置鏡頭將他的頭部框入其中。畫面中,他圓乎乎的腦袋上,戴着一個防藍光的黑框眼鏡。他的眼睛緊盯着一個方向,而嘴巴則在前方的四個黃色管子上游走。

他一會兒吹氣,一會兒吸氣,時不時地發出“噗”、“喲”的聲音,由於用氣頻繁,朱銘駿的臉上泛起一抹淡紅色,每隔幾秒,他的嘴都會從黃色管子上挪開,發出深沉的換氣聲。

眼前的這四根管子,是一套口控操縱桿設備。三年前,朱銘駿從網上看到一個身體殘疾的外國遊戲主播用這樣的裝備進行遊戲直播,便花錢託人從美國買了一套。

朱銘駿開始了用嘴操作電腦的生活。今年一月,他發了一段視頻講述自己從消防員到截癱者的心路歷程,得到了眾多關注,自此開啓了每晚的遊戲直播。在視頻平台的幫助下,兩位網友為他設計製作了一款電競護理牀。

今年10月,朱銘駿用上了這張新牀。牀的位置可以升降,手機支架和口控操縱桿設備被安置在一個可摺疊、移動的架子上。

屏幕裏,朱銘駿操控的人物不停擊殺對方的小兵。他有些不好意思,“這是水局,朋友帶着我練習呢。”朱銘駿介紹,即便有了這套裝備,也不能如常人般打遊戲,為此,他通過練習提高技術,與粉絲連麥打遊戲時,一些粉絲會給他放水。

當評論問題滾動到“你恰飯了嗎?”,媽媽周衡煜剛好端着飯碗進屋。朱銘駿停下游戲,伴着電腦裏舒緩的歌聲,媽媽一勺一勺地給他餵食。

“地瓜時間到”,正和朱銘駿連麥打遊戲的鐵粉替他解釋。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朱銘駿喜歡吃地瓜,每晚直播途中,他都會停下游戲,在直播間裏吃上一碗地瓜,再吃一份主食,有時候是麪條,有時候是山東煎餅。

嘴裏咀嚼着地瓜,朱銘駿的眼睛仍然盯着電腦屏幕,每當看到網友的打賞,他總會道一聲謝。他的嘴巴從不閒着,偶爾還會跟着電腦裏的音樂唱上幾句。

有了電腦,朱銘駿開始覺得“時間不夠用了”。

他説,遊戲曾是他高位截癱後打發時間的工具,如今,在和粉絲們的連麥遊戲中,已然成為他與世界連接的一種方式,“有人聽我説話。”而且,這還是他的一份工作,靠着粉絲的打賞,“一晚上也能賺些錢。”

朱銘駿知道,“用嘴打遊戲”是一個噱頭,好多人是帶着獵奇的心態來看。但他樂在其中,看着嘴巴控制的小人連跑帶跳地走過各種地形,揮動着武器、發動着技能,彷彿無所不能的樣子,他覺得慰藉了不少。

“拿了一個人頭!”電腦屏幕裏,敵方小人的血條清零,倒地而亡。伴隨着音響裏代表着勝利的音效,朱銘駿啞着嗓子“嘿嘿”地笑着。

“想讓她們把我的管子拔了,可她們視而不見”只能用嘴打遊戲的他,曾是位消防員

11月23日晚上,朱銘駿直播用嘴打遊戲時,媽媽周衡煜幫他泡腳。新京報記者 汪暢 攝

“媽!”

直播在繼續,暖黃色的補光燈把屋裏照得暖烘烘。牆上,一個女人的身影被映得高大。影子隨着人走,離牀越來越近。

這是周衡煜,她手裏端着的木盆散發着熱氣,晚上八點半,她準備為朱銘駿泡腳。她雙手抱起朱銘駿的雙腿放進盆裏,把墊着的被子一層層地往上蓋。

朱銘駿怕冷,周衡煜準備了好幾層薄被,通過增減被子的方式,控制朱銘駿的體温。她還剪下秋衣的袖子和秋褲的褲腿,將它們套在朱銘駿的身上。

隨着姿勢的改變,朱銘駿的雙手顫抖着向上舞動,隨後又軟塌塌地落在牀上,過了十幾秒,正在遊戲直播的朱銘駿開了口,“媽,有點燙。”

朱銘駿的頭和身體被割裂成兩個世界。只有頭是自己的,身體則依賴着母親的照顧,能感知的唯有冷熱。一天二十四小時,母親都在一個可以聽得見朱銘駿呼喊的位置,餓了、渴了、要吐痰了,周衡煜時時響應着孩子的全部需求。

電競護理牀左邊,是一個單人榻,上面鋪着同款的藍色牀單,這是周衡煜的牀位。這些年,呼吸機的轟鳴聲已經無法對她造成干擾,使她時時處於警戒狀態的,是兒子的每一聲“媽”。

此前,周衡煜和丈夫一起打理自家開的塑料廠。八年前朱銘駿出了事,周衡煜便在家照看孩子,丈夫一人打理工廠事宜。去年之前,家裏都請了護工,每到翻身時,護工都會叫周衡煜幫忙。去年護工辭職後,周衡煜決定自己照料孩子,也為省下每月的八千元護工費。

兒子在泡腳,周衡煜走出了房間,倚着牆站立。她一邊把身體背面緊貼牆上,一邊用手捶着腰的兩側。這八年來,為了防止朱銘駿長期躺着會生瘡,周衡煜總要幫朱銘駿翻身,這是照顧兒子時最吃力的一件事,“腰有點吃不消。”

“比照顧小孩還難。”幾乎每一兩個小時,周衡煜都會抬起朱銘駿的四肢進行伸展,又挨個按摩。在她眼裏,他全身的肌肉也變得鬆軟,臉也越來越圓,“我甚至感覺他長大了,長高了。”直到今天,除了小腿有些萎縮之外,朱銘駿的身體都沒有出現併發症。

沒站一會兒,房間裏傳來了朱銘駿“額……額……”的聲音,還沒等到那聲“媽!”,周衡煜便徑直走到朱銘駿的身邊。她拿出綠色水杯,遞到朱銘駿的嘴邊。不用説,這是他又卡痰了。

“想讓她們把我的管子拔了,可她們視而不見”只能用嘴打遊戲的他,曾是位消防員

11月24日晚,朱銘駿睡去。新京報記者 汪暢 攝

救贖

11月25日,早晨八點,陽光從朱銘駿牀後的窗子裏照射進來,光亮佈滿整個房間。而朱銘駿的臉上仍遮蓋着毛巾,五個小時前,由於低血糖,他覺得頭暈目眩,把睡在一旁的母親叫醒,周衡煜花了一小時餵食,倆人這才睡下。

客廳裏,周衡煜已起牀一小時,正忙着家務。當朱銘駿房門口的數字時鐘跳到“08:25”,周衡煜走進了房間,朱銘駿新的一天開始了。

周衡煜從被子裏取出尿袋,然後開始拍打朱銘駿的肢體。還未進食,他便嘟囔着讓母親把電腦打開。這天上午九點,他和客户約了心理諮詢。打開微信聊天界面,他已經開始和對方交談,詢問對方過往精神類病史以及過往經歷,“10分是非常強烈,0分是完全沒有,你是多少分呢?”邊説,他邊用嘴巴調出文檔,一一敲下對方的回答,作為筆記。

每天上午,朱銘駿都要進行心理諮詢的工作。2018年,他考取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證書,開始在家營業,面向成年人收費,在校生免費。這在朱銘駿看來,是最適合他的工作,“高位截癱,除了嘴和腦子能動,其他的都動不了,我還能幹什麼。”

而學習心理諮詢,曾經是為了救贖他自己。

當年“咣”地一下倒地後,朱銘駿在24小時燈火通明的ICU病房裏躺了好幾天,從此害怕光亮。

當時他説不出話,唯有眼珠能動,他試圖咬舌自殺,但很快被護士發現了,給他加了口拴。沒辦法咬舌,朱銘駿便咬自己的下嘴唇。每當護士經過,他就用祈求的眼神盯着她們,“我想讓她們把我呼吸機的管子拔了,我覺得她們能看懂我的意思,可她們視而不見。”

朱銘駿知道自己離不開呼吸機,能説話之後,他三番五次對母親説,“把我管子拔了吧。”他實在難以接受,自己以前是一個專門救人的消防兵,到最後卻需要別人的看護。周衡煜聽了,總是在一旁默默流淚。

身體再恢復一些,朱銘駿便開始咬着觸控筆玩平板電腦,打發自己的時間。帶着“死不了”的心情,朱銘駿在截癱的貼吧裏宣泄着情緒。一位懂心理諮詢的人加了他的好友,在這位老師的開導下,朱銘駿漸漸走了出來。

有時候,周衡煜的朋友過來探望,看着他圓乎乎的臉和紅潤的氣色,還會説,“這是一個好(健康)的人,怎麼還躺着。”

只有他自己和家裏人才知道,朱銘駿的痛苦有跡可循——直到現在,他嘴唇下方還有米粒大小的白色橫紋,是他想死,但沒死成的證明。

“想讓她們把我的管子拔了,可她們視而不見”只能用嘴打遊戲的他,曾是位消防員

11月25日,山東濰坊,朱銘駿開的清吧鎖着門。新京報記者 汪暢 攝

“悲傷藏在80%的樂觀之下”

朱銘駿想喝水了,周衡煜拿起杯子,交替着兑了些冷水和熱水,然後輕抿一口,感受到温度合適後,才把吸管遞到朱銘駿的嘴邊。

隨後,周衡煜俯下身去,收回朱銘駿嘴邊的吸管和杯子,將它們放在牀頭的橫板上,然後挪了挪連接呼吸機的白色管子。

“你可千萬小心一點,我現在怕了。”今年夏天,朱銘駿發燒多日未好,沒有疼痛,身體裏傳來一種喘不上氣的溺水感。住進醫院後,醫生問他是不是呼吸機進了水。二人這才想起,是母親不小心把水帶進了呼吸機的管子。接下來的看護時間,倆人沉默了許久。

“我也在想,他的未來怎麼辦。”對比其他人,周衡煜已經非常細心,來往的客人都讚歎房間的整潔,朱銘駿的鬍子和頭髮從來沒有凌亂的時刻。可仍有疏忽的時候,比如前陣子幫他剪腳趾甲時,剪到了肉,比如夏天又因為呼吸機進水的事讓孩子受了折磨。

很多個夜裏,“藏在最心底的悲傷會泛出來,然後就睡不着了”,周衡煜一個人無聲地哭。她總在想孩子的未來,“我老了怎麼辦?我走了怎麼辦?”

有時候,她會懷念起過去。那時,朱銘駿剛去當兵,大兒子進了大學,自己和丈夫則在家帶着小女兒,小女兒的成績也好,周衡煜眼前沒有什麼操心的事。

當了兵的朱銘駿懂事了許多,2013年的母親節,他打電話回家,説自己在部隊學會了做飯,等回了家,要給媽媽做一桌子菜。可是周衡煜等來的,卻是一個受了傷的孩子。

八年過去了,兒子的生活依然無法自理。周衡煜寸步不離地照看着兒子。“什麼都能接受了,呼吸機的聲音……”時至今日,周衡煜最大的心事仍是孩子的未來。

朱銘駿的事,仍是家裏的一個“禁區”,生活裏所有人都刻意避而不談,可他們又無可避免地想到這個問題。直到現在,獨自在廠房裏住着的父親,都不忍看到孩子躺在牀上的模樣,每次來,都是默默地抽煙。

現在的大多數時刻,房間裏總能傳來朱銘駿爽朗的笑聲。聽到笑聲,坐在門外的周衡煜也跟着笑,她也樂於看兒子的遊戲直播,雖然看不懂,但她覺得一個連麥的鐵粉聲音特別好聽,在房間裏邊給兒子按摩,邊聽他們説話,“悲傷藏在80%的樂觀下面,我們全家都是這樣。”

不過她看得出來,即使到了今天,朱銘駿自己也沒能徹底接受這樣的生活。

這天早晨,周衡煜拿着他的手臂往上伸展,被朱銘駿打斷了,“行了行了”。早上是他最不喜歡的時刻,當陽光從窗户裏照射進來,“總想伸個懶腰,但都無法做到。”

朱銘駿尤其討厭光照,每天睡覺前,母親都要在他的眼睛上蓋一塊毛巾。如果有客人在晚上來訪,屋裏開了燈,他總要將懸於頭頂的明亮色調成暖光。每次下了直播間,都要立刻催促母親把補光燈關了,“受不了了。”

一些時候,他也要為自己打氣。接連三天,朱銘駿閒下來的時候,他都在網上看一些勵志文章,比如“你讀過最有力量的一段文字是什麼?”

“想讓她們把我的管子拔了,可她們視而不見”只能用嘴打遊戲的他,曾是位消防員

消防員時期的朱銘駿。受訪者供圖

“好想知道站起來是什麼感覺”

“好想知道站起來是什麼感覺。”11月24日上午,朱銘駿對着電腦屏幕説了這麼一句話。

朱銘駿知道,脊髓損傷再生修復是現代醫學的未解難題,但“站起來”,仍是朱銘駿心裏的一個心願。他和到訪者談科技,暢想着某一天是否可以重新掌控自己的身體,“還想去北京看看天安門呢。”而母親也盼望着他能好起來,“也不奢求太多,能坐在輪椅上,手能動了,不用呼吸機了,就滿足了。”

有了求生欲的朱銘駿,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給父母留下一點錢。

現在,朱銘駿的一間清吧已經在當地開了起來。在他的設想裏,清吧可以為心理諮詢的人們提供場所。於是,他提要求,自己出錢,由哥哥嫂子去幫忙落實。“錢投進去了,但是還沒什麼人來。”

為了賺回本錢,朱銘駿只能繼續做心理諮詢和遊戲直播的工作。隨着預約心理諮詢的人越來越多,他將每次119元的價格提高到300元,每天基本上都有兩場心理諮詢,遊戲直播的打賞也能換成錢。周衡煜有時還會收到他的轉賬,“給妹妹一千塊錢生活費,給我一千塊錢買點生活用品。”

晚上,距離十點還有一刻鐘的時間,朱銘駿下了播,“今天太累了,早點休息了。”

“把燈關了,不想見光了。”朱銘駿邊説着,邊在微信裏和客户預約明天的心理諮詢時間。而母親則在這時拿來毛巾和牙刷,幫他洗漱。房間裏的小夜燈從左往右照耀,母親的黑影佇立不動。

電腦關了,該睡覺了。周衡煜站在牀上彎下腰,搬動着朱銘駿的身體,使他側躺後,她爬下了牀,一手支撐着他的身體,一手用拍子不停地拍打着他的背部。這是一支專門買來拍背的拍子,“用手拍多了,手疼。”

為了防止側躺的朱銘駿身體掉落,周衡煜將一個枕頭墊在他的背後,一個枕頭夾在他的腿間。一切都處理完畢後,周衡煜將一塊白色毛巾蓋到朱銘駿的眼部,然後走出房間。

房間裏漆黑一片,只剩呼吸機的顯示屏微弱的亮光,它持續發出規則的律動音,“嗡嗡”——“嘀嘀嘀、嘀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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