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祖父周福清有兩位夫人,前妻孫氏生育一女一子,女兒周德官,是魯迅的大姑,兒子周伯宜,是魯迅的父親。
孫氏在兒女幼年時去世,周福清續娶孫氏,孫氏生育一女周康姑,這就是魯迅的小姑姑。
魯迅的這兩個姑姑,命運都不算好。
魯迅弟弟周作人談到兩位姑姑時説:
“我有過兩個姑母,她們在舊式婦女並不算怎麼不幸,可是也決不是幸福,大概上兩代的女人差不多是那麼樣吧。”
周作人説得很含蓄,想説兩位姑母命運悲慘,又覺得兩位姑母生活的年代,凍死、餓死、戰亂而死的大有人在,兩位姑母一生衣食不缺,如何敢渲染姑母的悲慘。
可是兩位姑母,一位中年而逝,一位青年而亡,都死於非命,身後事凋零,又着實讓人傷感。
魯迅的大姑母周德官
魯迅大姑母周德官出生於1858年,比魯迅父親大兩歲,是魯迅祖父周福清的長女。
舊時女子,結婚生子就是一生的事業,然而結婚的對象,由不得自己,須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周德官早年喪母,婚姻主要由父親周祖清決定。
周德官少女時,父親周福清考中進士,後來還做了江西金溪知縣。有個考中進士做官的爹,本來應該對周德官的婚事有利,但是周福清脾氣極壞,不是他不慣別人,就是別人看不慣他,一來二去,周德官錯過了出嫁的黃金年齡。
然而終究是官宦之女,求婚之人還是有的,會稽縣令俞鳳岡喪偶,想求周德官為繼室,周福清沒答應。
沒答應也罷了,周福清還嘴損,罵俞鳳岡“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有個這樣的父親,可想而知對婚姻多麼不利。
周德官嫁的是紹興鄉下孫端鎮吳融村一位姓馬的鄉紳。馬鄉紳喪偶,有半大不小的兒子,周德官還是做繼室。這還不如嫁給俞知縣呢,都是做繼室,嫁給俞知縣最起碼是縣令太太。
周德官與丈夫生育一女,丈夫就去世了。
周德官與繼子關係不夠融洽,能夠慰藉心靈的僅有女兒馬珠姑。鑑於自己婚姻不順,周德官想給女兒安排一個妥當人家。
這個看上去不高的要求,誰知竟難以實現。
周德官作為一個鄉紳的寡妻,交往範圍有限,鄉紳之女擇偶範圍又很窄,只能在鄉紳與小官宦之家做選擇,這樣的人家本就鳳毛麟角,就算有幾家,也不見得公公婆婆都良善,大伯小叔都好相處。
周德官想到的最妥帖的安置,是讓女兒回到自己的孃家,嫁給自己的孃家侄子。
周德官的弟周伯宜有四子,三子周建人(原名周松壽)與馬珠姑年齡相近。周德官嘴上沒説,心裏是想讓馬珠姑嫁與侄子周松壽。
她與繼母蔣氏説道:“我只有一樁事放心不了,就是我的珠姑。她做個還孃家囡好不好?”
“還孃家囡”就是把女兒還到孃家做媳婦。
但是蔣氏沒有吭聲。
蔣氏是魯迅母親的繼婆婆,她不能越俎代庖,代替魯迅母親答應下來。
蔣氏也有心事,她的親生女周康姑有個女兒金珠姑,比周建人略小一點。對蔣氏來説,這是她夭亡女兒唯一的骨血,身為外祖母,蔣氏是多麼希望外孫女做個“還孃家囡”,嫁給孫子周建人,守在自己身邊。
魯迅母親也沒有吭聲,她也有她的苦衷。
魯迅的二舅有四個女兒,都相貌端莊,讀書識字,大表姐琴姑與魯迅年齡相近,曾有人提議讓琴姑與魯迅結親,魯迅母親沒有同意,琴姑的婚姻很不幸,鬱鬱而終。病重之時,她仍為自己如果能嫁到周家會避免不幸。
琴姑病逝以後,魯迅的二舅對魯迅母親很有意見,他曾當面質問魯迅母親:“難道周家的門檻那麼高嗎?我的女兒就進不了周家的門嗎?”
魯迅母親口中沒説,心裏想讓周建人娶二舅的小女兒昭官為妻。
三個女人各有盤算,直到周德官去世,女兒珠姑的婚事也沒確定下來。
周德官去世得很倉促。
那天她來給她的父親或母親拜忌日,拜完忌日坐船回鄉,途中遇到大風雨,小船在波浪上顛簸,把她顛下船去,落水身亡。
第二天,她的屍體才被打撈上來。
魯迅的表妹馬珠姑
在母親的喪禮上,魯迅的表妹馬珠姑哭得死去活來。
馬珠姑父親早喪,異母兄嫂為人刻薄,只有母親真正疼愛她。母親死了,她只能依靠異母兄嫂和叔叔生活,誰會關心女孩兒的成長?
馬珠姑的異母兄在一家茶葉店裏入着股,經常與茶葉店有來往,珠姑認識了茶葉店的一個夥計,她跟着夥計私奔了。
她的表哥周作人後來懷疑,這説不定是馬珠姑兄嫂的陰謀,以此扔掉馬珠姑這個包袱。
周作人的懷疑不是沒道理。馬珠姑是一個閨閣女兒,與夥計交往,不會不露痕跡,她的兄嫂從未阻止,大約巴不得她私奔,免得操心給她尋婆家,還要給她陪一筆嫁妝。
馬珠姑跟着夥計私奔,一切就都免了。
馬珠姑私奔到夥計家,才發現夥計家中有老婆,老婆還是個很厲害女人。夥計對馬珠姑也不是真愛,只不過獻一點小殷勤,説幾句甜言蜜語,喪父失母無人關愛的馬珠姑就以為是愛情,從沒有温暖的家中逃出來,投向她以為的光明之地。
誰知是出了虎穴,又進狼窩。
馬珠姑後來被賣到青樓,淪落為娼。
民國元年前後,她派人給魯迅母親送去一點禮物,希望與周家走動,可能是走投無路,想依靠母親的孃家人。
魯迅母親拒絕了。
魯迅母親的拒絕不是無因。魯迅家自從魯迅祖父科考舞弊案以來,一直走下坡路,這十七八年以來,魯迅家經歷了祖父坐牢、父親病逝、祖父病逝、祖母病逝、弟弟夭折,家境一日不如一日。
魯迅母親維持一家人的生活已經不易,別的不説,三個兒子的婚事迫在眉睫,看看魯迅娶的朱安,就知道魯迅家的地位下降到什麼樣子了,她已經給兒子娶個有才貌的媳婦都做不到了。
如果再收容一個當過娼妓的外甥女,周家的名聲就更爛大街了。
馬珠姑的生活圈子跌出主流羣體之外,她的道德觀念也必定跟正常人很不一樣,收養她會有很多風險。
魯迅母親的拒絕是很理智的。
周作人晚年回憶起這個表妹,卻覺得很痛苦。
他説:
“我家自昔有妾禍,潘姨太太剛於前兩年出奔,先母的反感固亦難怪,但我們也是擺起道學家的面孔來,主張拒絕,乃是絕不應該的,正是俞理初的所謂虐無告也。回想起這件事,感到絕大的苦痛,不但對不起大姑母,而且平常高談闊論的反對禮教都是廢話。”
魯迅母親拒絕這個外甥女,情有可願,她一個人支撐着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已經不容易了。
但是,魯迅兄弟,是高舉“反對禮教”的大旗,以“改造國民性”為己任的“新青年”,卻對錶妹的淪落視若不見,就不應該了。難道“改造國民性”不是從自身改起,而是隻改別人不改自己?
魯迅的小姑姑周康姑
魯迅的小姑姑周康姑,是魯迅祖父的繼室蔣氏所生,只比魯迅大十三歲。跟魯迅兄弟,她與其説是個小姑姑,不是説是個大姐姐。
周康姑性情温和,非常疼愛幾個小侄子,從小帶着小侄子們,給他們唱歌,講故事,侄子們無不依戀小姑姑。
小姑姑結婚那天,魯迅兄弟攔着姑姑的花轎不讓她走,還要鑽到轎子裏跟着姑姑一起出嫁。
小姑姑周康姑嫁給了東關的金雨辰家。金雨辰是個秀才,因為是獨生子,怕養不活,要耳朵上打了個洞,戴一個金墜,給人的感覺有點女性化。
這樣的兒子,多少是有點媽寶男的。媽媽盼兒子結婚,兒子娶上媳婦,又覺得兒媳奪走她在兒子心中的位置。兒子與媳婦感情越好,她心裏越氣。
周康姑與金雨辰夫妻關係不錯,但是與公婆關係緊張,讓她非常痛苦。
不久發生魯迅祖父科考舞弊案,金雨辰的父親聽説親家判刑坐牢,當然覺得丟人,對周福清的做法很有意見。周福清雖然坐牢,消息還很靈通,不知怎麼傳到他耳中,他一怒之下,要求家人與金家斷絕關係。
兩親家的關係,當然不是説斷就能斷的,但是,周福清的做法無疑讓周康姑的公婆更加不滿。
周康姑頭胎生了個女兒,也取名為珠姑。第二胎生了個大胖小子,周康姑的公婆抱上孫子,喜得合不攏嘴。這本來是周康姑改善與公婆關係的良好時機,不料周康姑患上產褥熱。
這在今天很少發生,即使發生,也可以用抗生素治療,而在清末,這對產婦來説,是奪命的。
周康姑高燒不止,金家也慌了手腳,連忙把周康姑的母親蔣氏與哥哥周伯宜叫去。蔣氏看着生命垂危的女兒,恨不能代女兒去死,然而她的眼淚也挽不回女兒的生命,周康姑終還是死了,年僅二十六歲,兒子也夭折了。
蔣氏僅此一女,白髮人送黑髮人,痛不欲生。
紹興城耶穌教堂的美國修女聽説蔣氏痛失愛女,趁機來向她佈道,勸她到教堂去做禮拜。蔣氏回絕了,她漠然地説:“我這一世還顧不周全,哪有功夫去管來世呢!”
蔣氏雖然沒有去教堂做禮拜,她卻經常在院子上插上三拜蠟燭,三支線香,跪在方凳上對天膜拜,祈求神靈照顧她在天上的女兒。
周康姑發燒時喊“紅蝙蝠飛來了,來接我了!”長媽媽説,這是神靈派紅蝙蝠來接周康姑上天。
據周作人説,魯迅的日記上記着小姑姑的忌日,魯迅心裏,很久很久都沒忘記和善可親的小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