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盂縣羊泉村的村民都知道,張雙兵演電影了——在一部刻畫日軍侵華期間慰安婦悲慘經歷的電影中,他的講述成為串場主線。
為了一羣老去被忘卻的人:鄉村教師的127位慰安婦調查史
張雙兵是最瞭解這段歷史的人,作為“中國慰安婦民間調查第一人”,他走訪調查127名慰安婦老人,用筆記錄下這段塵封的歷史。
老人們的經歷刺痛了張雙兵,他決心起訴日本政府,還她們一個公道。但起訴至今20年,勝訴的希望一次次落空,老人一個個抱憾離去。
失落的情緒常常湧上心頭,年過古稀的他多次想過放棄,但為了完成12位健在老人的夙願,張雙兵決定繼續前行。
送葬人
2014年4月10日這天,張雙兵攥着鍵盤敲出的悼詞,從羊泉村的家中趕到20公里外的北村,參加李秀梅的追悼會。他和老人非親非故,卻成為她的送葬人。
此前,作為中國第一批對日索賠的慰安婦老人,87歲的李秀梅一直在等待日本政府道歉賠償的那一天——自1995年起訴以來,其餘老人均抱憾離世。
時間對這位飽受苦難的老人毫不留情——腦梗的突然發作,給她的生命劃上了不圓滿的句號。
晉東北農村的葬禮風俗中,致悼詞環節舉足輕重。幫助李秀梅對日訴訟的張雙兵是老人生前最信任的人。
“希望能以我的能力還她一個説法。告訴大家,她是受害者,經歷了磨難的一生。”他手持話筒,送老人最後一程。
出殯時間到,張雙兵注視着送葬的隊伍吹吹打打,走出村口,消失在曠野——1982年調查慰安婦以來,127名受訪老人中,僅12位健在。
侯冬娥老人去世前躺在牀上的情景常常浮現在他眼前,“雙兵啊,只有你相信我是清白的,是被刺刀和大槍強迫屈從的,你一定要給我討回公道啊!”
張雙兵統計,日軍侵華戰爭期間,被強行抓進據點進行性暴力侵害的中國女性至少40萬人,侯冬娥正是其中之一。
直到死,老人都痛恨“慰安婦”這幾個字。“慰”、“安”,這麼温情的字眼,卻被日本人用來粉飾曾犯下的滔天罪行。
這卻是對日訴訟中的無奈——只有“慰安婦”屬於戰爭索賠。曾有一些日本右翼分子偷換概念,稱呼老人為“性暴力受害者”,抵制訴訟,為此,張雙兵將2011年出版的《炮樓裏的女人——山西日軍性奴隸調查實錄》再版改為《慰安婦調查實錄》。
小時候,張雙兵聽過慰安婦的故事,但從未想過自己以後會和這段歷史緊緊相連,直到遇見高莊村麥子地裏那個佝僂的身影。
孤零零的麥地
1982年夏天,在高莊學校任教的張雙兵帶學生野外活動。那時,地裏的麥子早已收割,一片孤零零的麥子地格外扎眼——一位老人彎着腰,拄着枴棍,在麥稈的海洋裏艱難地移動,割麥時,她放倒枴棍,跪在地上顫巍巍地揮動鐮刀。
張雙兵看不下去,喚來身旁的學生一起幫忙。老人跪在張雙兵面前,頭貼着地,一個勁兒地念叨:“可遇上好人了,可遇上好人了……”
老人叫侯冬娥,年輕時長得很漂亮,人稱“蓋山西”,曾兩次被日本兵抓去做慰安婦。80年代初,老人苦苦支撐着殘破的家。她和丈夫李五白住在窯洞,炕上鋪着破爛不堪的席片,炕頭擺放兩卷很小的鋪蓋,一個木頭墩子(當作小凳子)和一個木頭紅櫃子,是全部的家當。
張雙兵至今記得“蓋山西”那天的穿着,藍衣服,黑褲子,很多補丁,小腳,打着綁腿。那年她61歲,面相顯老,“但看得出曾經是漂亮的”。丈夫卻幾近禿頂,嚴重駝背,鼻子在戰爭年代染上梅毒,爛掉後形成了一個黑洞。半身不遂的他靠老伴養活。
那時,他對老人的經歷,由好奇變為憐憫。
第一次見面,對方顧慮很多,對那段恥辱經歷,絲毫不願透露。為了找到突破口,張雙兵陪她聊家長裏短,從家庭生活到鄰里親戚,繞着彎子聊,回到正題上後,她苦笑了一下,“不説了,説出來讓人笑話。”
在農村,女人把名聲看得比天還大。張雙兵明白,那些被日本軍凌辱過的老人,已經在別人的指指戳戳中活了一輩子,“誰還願意和你談那些個事?”
他沒有放棄,一有空就去找老人聊天,接濟她的生活,同時開始搜尋有關的史料。
一晃十年過去,事情終於出現轉機。
人活得像根木頭
1992年5月31日,張雙兵在《山西日報》看到一篇介紹民間對日索賠的報道,署名童增。
與童增取得聯繫後,張雙兵拿着報紙去找侯冬娥。他知道老人喜歡抽煙但抽不起,就揣了幾包“大槐樹”,一包一毛四分錢。
家長裏短之後,張雙兵突然告訴老人,過去的經歷或許有機會得到賠償。侯冬娥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我從哪裏説起呀,我這可真是很難説的呀!”話音剛落,她已泣不成聲,向張雙兵講出了自己的故事。
抗戰期間,侯冬娥是村婦救會主任,因為長得漂亮,人稱“蓋山西”。日本兵將她抓進炮樓做慰安婦,每天二三十個人輪流凌辱,不聽話就吊起來打、刺刀刺、皮帶抽。被抓走20天后,女兒餓死了,回到家裏,老公嫌棄她,不要她,村裏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婦救會的工作自然就丟了。
一個女人,名聲不好,又被日本人糟蹋得不能生育了,誰都嫌棄,最後嫁給了現在的丈夫。解放後,無論什麼運動來了,她都要遭罪。“人活得就像根木頭了,什麼叫好日子,根本不知道。”
老人回憶時,邊講邊哭,經常講不下去。張雙兵去了很多次,才把故事整理完整。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經驗,調查採訪工作變容易了。
張雙兵走訪的第二個老人叫劉面換,15歲被日軍抓走。家裏用100多頭綿羊贖回來後,沒人要她,找了一個二婚,大十幾歲,“一輩子心裏就沒痛快過。”
萬愛花是第一個實名起訴日本政府的中國慰安婦,14歲起曾三次被日軍抓走。成了廢人的她被擔回家後,整整3年只能躺着,無法動彈。能下牀後,身體已變了形,站不直,胯骨和肋骨骨折,手臂脱臼,頸部陷向胸腔,腰部陷入骨盆,160多釐米的個子萎縮到140多釐米。
最讓張雙兵痛心的是張小妮。走進老人的窯洞,滿屋的綠頭大蒼蠅飛來飛去,“她勉強坐起身,頭髮亂蓬蓬的,衣服破爛,全身浮腫,褲子穿不進去。炕上一個碗裏是小米乾飯,已經變成黑綠色,蒼蠅趴在上面。”
四天後,老人去世了,無兒無女,沒人送終。
張雙兵想不通,為什麼這些女人年輕時經歷了煉獄般的磨難,晚年卻生活悽慘、揹負罵名。
他決心為她們討個説法。
起訴日本政府
開始時,張雙兵對討回公道充滿信心。
他説服侯冬娥等人站出來後,將材料整理成申訴狀——要求日本政府謝罪並索賠10萬元,遞交給日本駐華大使館。
在張雙兵看來,日本侵略中國是既成事實,受害者健在,媒體報道了,“事情基本上成了,就差日本政府給個交代。”
等了一年,對方沒反應,張雙兵心裏一萬個不服,“你不管,好,我起訴你。”
通過童增牽線,他認識了以大森典子律師為首的日本律師團,後者專門為二戰時中國受害者義務打官司。
1993年10月,兩人在北京見了面,交流後才知道,大森典子是日本共產黨員,而且律師團裏不少人都是日本共產黨。
大森典子告訴他,現在的日本政府講道理,不是以前的軍國主義政府,一定會向中國受害女性道歉賠償。
張雙兵興奮極了,他代表受害老人簽了代理協議。
起初,張雙兵和老人們對是否接受日本人的幫助十分猶豫,“幸好是日本女性律師,如果是男性,老人們會更牴觸。”
時至今日,用日本人的錢和日本政府打官司,張雙兵依然覺得很擰巴,“雖然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但如果能用中國人的錢為中國人爭氣,會比較體面。”
張雙兵承認,假如沒有日本律師團的資助,對日索賠將是天方夜譚。“正式起訴至今,所有的費用,包括老人們去日本打官司的食宿,都是他們掏錢,前前後後花了1000多萬元人民幣。”
1995年8月,李秀梅、劉面換、陳林桃、周喜香四位老人正式起訴日本政府。第二年7月9日,張雙兵帶着劉面換和李秀梅,去了日本東京地方法院,站上了103號法庭。
中國慰安婦起訴日本政府,在當地引起了很大的轟動,法庭上坐滿了旁聽者和媒體記者。庭審中,李秀梅講到被日本人抓走後媽媽上吊自殺時,泣不成聲,無法繼續。
在日本十幾天,張雙兵帶着兩個“小腳老太太”去了東京、橫濱、大阪,一路做報告會,講述日軍強徵慰安婦的犯罪事實。
在東京一間酒店,張雙兵和兩位老太太剛剛住下,一名日本老人敲門進來,“撲通”跪下。老人名叫湯淺謙,曾是日軍侵華期間的軍醫,他認識到自己犯下的罪行,請求老太太諒解。
開始時,兩位老太太有些害怕,後來慢慢接觸,對日本老兵的印象有所改觀。她們第一次去日本水土不服,全靠他幫忙買藥調理身體。
但是,刺耳的雜音一直如影隨形。
在東京做報告時,日本右翼分子在場內舉着牌子讓老太太“滾回去”,説她們“胡説八道”,最終被主持人請了出去。
第一次在日本的經歷,張雙兵備受鼓舞,回來一講,其他受害老人和家屬態度非常積極,馬上組織了第二批老人起訴。
1998年10月第二次開庭,媒體關注明顯少了。1999年,第三批10個老人起訴日本政府,成為人數最多的一次。之後,張雙兵幾乎年年帶着老人去日本討説法,從地方法院到中級法院,再到高級法院。
情況一次比一次悲觀。直到2007年,日本最高法院終審判決:承認歷史事實,但不予賠償。理由一,訴訟時效已經過期,二,日本法律規定個人不能起訴政府。
攥着判決書,張雙兵的精神世界被抽空了,一直以來支撐他走下去的信念,在這個瞬間灰飛煙滅。他不知該怎麼面對老人失望的表情,更不知用什麼告慰九泉之下的老人。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內疚和灰心。
“現在的日本政府,是不可能賠禮道歉的”
聊到判決結果,張雙兵放慢語速,沉默,臉上刀刻一般的皺紋,慢慢聚攏。沉吟片刻,他放下搭起的右腿,雙手撐住膝蓋,輕輕嘆了口氣。
見面前,張雙兵刻意換了一身衣服——平整的白襯衫、筆挺的西裝褲、乾淨的皮鞋。他試圖用這身光鮮的行頭,掩蓋33年時光背後的艱辛。
生活在山溝裏的張雙兵,為了調查慰安婦的狀況,靠着雙腿和自行車走遍山西。從家門到村口的石子路,已不知磨爛了多少雙鞋底。一年夏天,完成走訪後回家的路上,山洪暴發,他險些被沖走。
然而這些付出,在外人看來是不務正業。
那段時間,張雙兵是學校裏的“名人”,大會點名,小會批評——“破壞中日友好,儘快懸崖勒馬”。他沒有領過一次獎金,工資也是最低檔,相比同工齡的同事,每月少近千元。
日本律師介入後,一些人認為他破壞中日團結,村領導和村民堵住路口,禁止他出村,只能偷偷摸摸和外界聯繫。
一次,他打算帶領幾位老人去北京見律師和記者。月黑風高之夜,趁村民睡熟了,他們從村裏逃出來,坐晚上的火車到北京。到了北京城,卻不知去哪落腳。摸着乾癟的褲兜,只好領着老太太們住陰暗的地下室。由於擔心村裏人找過來,三天兩頭換地方。
張雙兵的堅持,同樣得不到家人的理解。
孩子抱怨缺少父愛,沒能上大學。老婆抱怨他每天往外跑,不顧家,還花家裏的錢——每月一半的工資用來接濟老人。1993年3月14日下午,政府派來的十幾個人找到張雙兵的家,膽小怕事的老婆受到驚嚇,精神出現問題,留下了後遺症。
最讓張雙兵痛苦的,是受害者家屬的恩將仇報。
“訴訟失敗後,有老人的兒子找上門,罵我多管閒事,指責我搞壞了他母親的名聲,讓我賠償名譽損失。”張雙兵一臉落寞,“開始時,讓日本政府道歉賠償,親屬很高興,一旦得不到了,就把怨氣撒我身上。”
張雙兵調查過的受害老人,由於受到關注,陸陸續續辦上了低保。逢年過節,政府部門會送一些錢、米、面、衣物,生活得到了保障,醫療費也能報銷。
除此之外,民間慈善團體也紛紛資助。張雙兵記得,捐助大部分來自日本和香港,內地誌願者來的很少,“不超十位。”相比日本和香港持續性的捐助,內地捐款都是“一次性的。”
張雙兵明白,揭開傷疤是痛的,“如果早知是這個結果,當初就不該介入。”現在的日本政府,是不可能賠禮道歉的,他後悔當初衝動之下,對老人許下了不可能實現的承諾。
這名普通鄉村教師單薄的肩膀,正吃力地支撐歷史的重擔,或許直至他生命結束,索賠之路依然無法走到盡頭。
但他知道,自己只能義無反顧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