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貴祥丨司令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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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令還鄉

文 | 徐貴祥

韋子玉這次回幹街,是陪喬司令。

喬司令算不算幹街人,不太好説。喬司令出生在縣城,但他祖輩都在幹街,喬司令自己説,他十六歲以前的暑假都是在幹街過的,十二歲那年就當司令了,帶領幹街北頭小孩攻打南頭小孩,搶小人書。

喬司令問韋子玉,這件事你還記得不?

韋子玉説,記不得了。

喬司令十二歲的時候,他兩歲。

喬司令説,十八歲那年,他參軍了,到幹街跟爺爺辭行,當晚幹街紅衞劇團演《紅燈記》,查林改的劇本,主要是把劇本里的地名改成幹街。扮演鳩山的許傑把台詞忘了,急中生智,掐住李玉和的脖頸嚷嚷,李玉和,你今黑要是不把密電碼交出來,老子就跟你拼了。

喬司令問韋子玉,這事你還記得不?

韋子玉説,這事我記得。喬司令十八歲的時候,他八歲。

那是幹街最後一次演樣板戲。

喬司令説,那個演李玉和的朱江,是我過去到幹街的主要玩伴,乒乓球對手,我回來了,他也不來見見我?

韋子玉説,老朱在流波,小兒子考大學兩年沒考上,陪讀呢。不過已經通知他了,晚上回來陪司令吃飯。

喬司令説,陪讀是什麼意思?

韋子玉暗想,看來喬司令真的有些不食人間煙火了,連陪讀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韋子玉説,陪讀就是陪孩子讀書,既當課外監督,也管燒鍋做飯。

喬司令更奇怪了,老朱不是副鎮長嗎,怎麼就去給孩子燒鍋做飯了,這不是不務正業嗎?

韋子玉説,老朱前兩年就到二線了,剛剛宣佈退休。

喬司令哦了一聲,點點頭説,是了,我們這一茬人,都到退休年齡了,都要退出歷史舞台。

喬司令當兵在雲南,離邊界線很近,因為喬司令從小就喜歡打仗,當兵當得紮實,很快就當了班長,然後是排長,第五年剛剛當上連長,邊境就打仗了。喬司令這次真的帶領一個連從北頭打到南頭,給連隊打出了一個一等功,給他自己打出了一個二等功,過了幾年就當了營長。當營長的時候又打仗了,喬司令又帶着一個營從南頭打到北頭,這次全營立了個三等功,他自己又立了個二等功,然後沒有仗打了,喬司令就不再立功了,吃着老本從團長當到師長。

喬司令當了六年團長七年師長,就在即將過線那年,有個機會提副軍長,可是被他自己搞砸了。那次他從師部到昆明開會,回來的路上遇到一輛奔馳轎車超他的車,超車不説,還在他前面畫S,差點把他的車別到溝裏了,喬司令火了,掏出手槍,叭叭兩聲,只見奔馳的屁股往下一沉,慘叫兩聲,拖着傷腿逃到另一條路上去了。

喬司令的槍法好,據説他在當團長的時候,每個星期都要到山裏練槍,打樹葉子,每次一打就是半挎包子彈。當師長的時候,不打仗了,上面規定手槍統一交給軍械部門保管,可是喬司令偏偏不交,終於就出事了。

這件事説大不大,説小不小。奔馳車的主人是副省長的兒子,儘管那個副省長後來因為行賄受賄被判死刑,可是喬司令還是受到處理。因為私自攜帶槍支,擅自開槍,是違反軍紀的。副軍長是當不成了,師長也當不成了,當軍分區司令,算是平級。喬司令覺得還是降了,因為他當野戰軍的師長,手下有萬把條槍,當了軍分區司令,兵馬少了大半。好在他那個軍分區在邊境,有一個邊防團,喬司令多半時間住在團裏,經常給幹部講,老子當年從這裏打到那裏,從那裏打到這裏。帶幹部巡查邊境的時候,他還經常揹着一支衝鋒槍,老想朝哪裏打一梭子。他的政委管不住他,提心吊膽地陪着他度過了任期,好,年齡到線了,一紙命令下來,退休。

喬司令退休正好在冬天,第一件事就是回老家陪老孃過年。在省城過完年,正月十幾蒞臨皋唐縣,要到幹街看看。喬司令雖然官不大,但是脾氣大,而且他還立過戰功,怎麼説也是新一代的老革命,所以縣裏高度重視,縣委書記弓琿親自陪同,還讓副縣長韋子玉打前站,把相關工作做到位。可是偏偏做不到位。

弓書記一干人等陪着喬司令到了幹街,先在鎮政府坐了一會兒,鎮長鄭弋陽很正式地向首長彙報,幹街已經不是過去的幹街,這些年日新月異,招商引資成績突出,城市化建設效果明顯……鄭弋陽一邊彙報一邊觀察喬司令的表情。

喬司令沒有表情。

然後就去參觀,幾個龍頭產業,軋鋼廠、軋花廠、紙板廠、電子廠……喬司令這回有表情了,很高興的樣子,對弓書記和韋子玉説,我小時候有個夢想,想當幹街的公社書記,把土崗子都推平,搞集體農莊,辦養雞場、榨油廠、食品加工廠,那還是農民意識。你們比我先進,工業化了,好,好,時代在進步……

大家聽喬司令這麼一説,表情就放鬆了許多,不料喬司令腮幫子一鼓,又提了一個問題,不過,你們工業化了,把工人的飯碗搶了,那工人怎麼辦?

這個問題沒有人想過,弓書記沒有回答,韋子玉也有點蒙,覺得喬司令行伍出身,不太瞭解改革開放的形式,不太瞭解地方的情況,跟他説不清楚。韋子玉説,我們這些都是鄉鎮企業,小打小鬧,大工廠的飯碗我們搶不來的。

喬司令哦了一聲,不再問了,氣氛就有些彆扭。

參觀完龍頭企業,就去看幹街的街容街貌。

新街建在卧龍崗上,國道穿街而過,五花八門的汽車吞雲吐霧。這一天正好又是元宵廟會,街面上開水鍋一般。走了一段,恰好有個賓館開業,門口花籃擺了一溜,都快擠到公路中間了,喬司令路過的時候,還用腳踢了踢花籃,説這東西怎麼能這麼擺。

再往前走,又遇到一家超市開業,有人放鞭炮,崩到喬司令的皮帽子上,把韋子玉嚇得不輕,趕緊問喬司令帽子燒着了沒有。

喬司令反手摘下帽子,看了看,沒有破綻,又扣在頭上,問韋子玉,是誰把新街建在公路兩邊的?

韋子玉説,老百姓自發的,改革開放之後,因為卧龍崗交通方便,物資流通快,商機多,所以老百姓都在公路兩邊蓋房子,漸漸地就形成一條街了。

喬司令説,政府沒有好好規劃一下?

韋子玉看看弓書記,弓書記看看鄭弋陽,都不好回答,因為幹街的形成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他們並不瞭解情況。這個問題還是由韋子玉回答。韋子玉説,當時根本沒有意識到在公路兩邊形成街道,等意識到已經晚了,只好順其自然了。

喬司令不走了,站在街中央,環顧兩邊説,被羣眾牽着鼻子走,那怎麼行?我這次回來,一路上看到幾個集鎮,都是把街道建在公路兩邊,討厭得很。這些破房子,長得一個樣,不土不洋,難看得很。

韋子玉説,是很討厭,是很難看,不過,比起過去的土房子,還是進步多了。

喬司令説,我看不一定,電燈電話,樓上樓下了,可是不等於就是城裏人了。

韋子玉説,首長説得對,物質文明上去了,精神文明沒有上去。

喬司令説,你這話還是不對,我看物質文明也沒有上去。這麼多人都擠在公路兩邊賣東西,誰去勞動呢?再説,大家都做生意,賺誰的錢呢?

喬司令提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過去誰也沒有想過。韋子玉撓撓頭皮説,這個問題,很複雜,它涉及政治經濟學,涉及資本再生學……

喬司令大手一揮説,這個我不懂,我就覺得街道不能建在公路兩邊,不僅不好看,老人小孩過馬路怎麼辦?應該建在遠離公路的地方,山清水秀的地方,鳥語花香的地方。街道建在公路兩邊,是近幾年出現的怪胎,你説是不是?

韋子玉説,是是是,街道應該建在遠離公路的地方。小集鎮不比大城市,確實亂糟糟的。首長要是不喜歡,咱們就別看了,確實一個樣,沒啥看頭。

喬司令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反手摘下皮帽,仰起腦袋,對天打了幾個噴嚏,揉揉鼻子説,我回來要看幹街,你們就給我看這個破玩意兒?算了,不看了。

韋子玉試探着問,首長,要不咱們就回縣城?

喬司令説,回縣城?我還沒看幹街呢,我要看我的幹街,老街,那是我的幹街,也是你的幹街,你説是不是?

韋子玉有些為難,看看弓書記,弓書記點點頭説,首長思鄉心切,懷念故舊,那我們就陪首長看老街。

這才調整思路,聚攏人員,上車到老街。

路上,喬司令跟弓書記和韋子玉講他小時候在幹街的故事,他的父母都是幹街人,每年暑假,就把他放到幹街爺爺奶奶家裏,他在幹街有很多朋友,像查林、朱江和許傑,他十歲以前暑假到幹街,帶來一堆連環畫,跟他們換着看。

喬司令有點動情地説,那時候的幹街啊,既是我的遊樂園,又是我的少年軍校。每到月亮升起來,我們就玩戰爭遊戲。主要是楊子榮智鬥座山雕,阿慶嫂智鬥刁德一。

韋子玉説,後來幹街成立紅衞劇社,這幾個人都是骨幹,以後都考上縣裏的師範,先後從政了。只有當年滷鵝飯店的許傑,接他爹的班,還在開飯店。

喬司令説,那個許傑,記性特別差,演戲還最積極。還有一次,他記不得哪年了,紅衞劇社演《沙家浜》,許傑演胡傳魁,也是把台詞忘了,前面説了一句“阿慶呢”,阿慶嫂回答“到常熟去了”,下面的詞許傑忘了,眼珠子一轉,説了一句“既然阿慶不在家,今晚就跟我玩吧”,扮演阿慶嫂的吳蘭,當時就把茶壺砸向許傑的腦袋,幸虧許傑躲得快。

講起往事,喬司令顯得非常快樂。

韋子玉説,首長好記性,今天晚上就安排在“老味道”吃飯,那是許傑和吳蘭兩口子的飯店。

喬司令擊掌叫道,這件事做得好。吃許傑的飯,不給他錢。小時候我到幹街度暑假,不知道給他帶過多少玩具,皮球、手槍、望遠鏡。有一次我還給他一件海魂衫。

韋子玉説,那不得了,那時候,這些東西,對於幹街孩子來説,都是奢侈品。

喬司令説,不瞞你説,我小時候在幹街,可有威信了,比你大一茬的人,都愛跟我玩,為啥呢,我仗義疏財啊。還記得畢得寶嗎?有一回跟他表弟魯中打架,説他表弟偷了他兩毛錢,打得不可開交。我給了他一塊錢,弟兄倆一人五毛。有福同享嘛,老弟你説是不是?

韋子玉趕緊説,是是是,畢得寶現在不叫畢得寶了,叫畢伽索。

喬司令驚訝地説,畢……家鎖,怎麼聽着這麼耳熟啊?

弓書記説,我也聽着耳熟。

韋子玉説,是世界級大畫家畢加索的諧音。不過畢得寶給中間那個字加了一個單人旁,意思是多點人味。

喬司令説,嗨,這個畢得寶,他那個名字挺好,像彼得堡,也挺洋氣的。他現在在哪裏?

韋子玉説,畢得寶現在是大老闆了,全乾街出去的,數他事業做得最大,辦教育,手下有三十多所民營學校,年收入幾個億。

喬司令説,啊,這麼厲害。不過這也不是偶然的,這個人從小就有大志向,我父親就説過,畢得寶這孩子堅忍不拔。

韋子玉説,啊,連老書記都知道畢得寶,太神奇了。

喬司令説,我也是以後才知道,他父親和我父親一起參加新四軍,一起打過日本鬼子。有一年,他因為什麼事到市裏找我父親,可是門衞不讓他進去,他在市政府家屬樓前等到半夜,攔住我父親的車子,我父親很感動,就讓他到我家。我父親後來給他寫了一個證明,不知道他父親的事情解決了沒有?

韋子玉説,這件事情我知道一點,他父親在富金山戰役中脱離了主力部隊,後來被定性為畏戰逃跑。老書記那個證明我不知道,他父親的問題好像還沒有解決。前年畢總回來説起這個事,還是耿耿於懷。他説要不是他父親的問題,他也不至於連大學都上不了。

喬司令説,唉,都是歷史問題了,他現在不是很好嗎。

韋子玉説,可是他心裏總有別扭,前些年還説要把那個歷史搞清楚。

喬司令説,哦,可能這件事情對他傷害確實很大。我倒是覺得,也許就是這個事,激勵他發憤圖強,壞事變好事啊。你再見到他,代我問個好。

韋子玉説,首長説得對,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要是再見到畢總,一定轉告首長的問候。

——摘自中篇小説《司令還鄉》

本文來自解放軍報長征副刊

徐貴祥,安徽六安人,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出生,國防大學軍事文化學院文藝創演系主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軍事文學委員會主任。著有長篇小説《仰角》《歷史的天空》《高地》《八月桂花遍地開》《明天戰爭》《特務連》《馬上天下》《四面八方》等。獲第七、九、十一屆全軍文藝獎,第四、九、十一屆“五個一工程”獎,第六屆茅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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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 制:王雁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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