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詞》:不僅僅是太平公主的三段愛情
呂鵬
《大明宮詞》開播距今已有20年。隨着時間的流逝,當年引起諸多爭議的“莎士比亞式”的歐化台詞,已經成為中國電視劇風格探索的先鋒代表之一;而劇中對女性視角的採用,延拓了國產劇女性主義的維度,併成為後來大女主電視劇創作的重要靈感源泉。除了這些之外,已成經典的《大明宮詞》最大貢獻是它對愛情的設置和處理方式,以及愛情背後的現代意識的探索與講述。
電視劇是在一個蒼老帶着莫名悲苦的畫外音中開啓的,結尾處則呼應開篇,觀眾見到了開篇聲音的主人——太平公主正在跟侄兒李隆基講述自己。由這開頭和這結尾,我們知道這部電視劇是以太平公主的視角對自己一生的審視。電視劇正是通過三段愛情故事串聯了太平的一輩子。
情竇初開和銘心之愛:薛紹成全的是人們對於愛情及忠貞的想象和期待
還是蘇青大膽敢言,她説:沒有一個人不好色的,有的內心苦思,有的則隨意發泄。14歲的太平上元節出宮看燈,因不見了帶着崑崙奴面具的韋氏,而一張張揭開帶着面具的臉,待揭到本劇第一位男主,看到臉的一剎那,幾十年過去了,太平依然將那一刻那張臉記得深刻:
“我從未見過如此明亮的面孔,以及在他剛毅面頰上徐徐綻放的柔和笑容。我14年的生命所孕育的全部朦朧的嚮往終於第一次擁有了一個清晰可見的形象。我目瞪口呆,彷彿面對的是整個幽深的男人世界。他就是薛紹,我的第一任丈夫。”
這是情竇初開,這是一見鍾情。可這一見鍾情也是着了色相,薛紹的回頭一顧,讓太平“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於是一見薛紹誤終身,一段孽緣從此上演。
太平與薛紹的故事起始於太平的一見鍾情,繼續於再次溜出皇宮復又遇到薛紹,那個第一次見到便念念不忘卻不知姓甚名誰的人,這次終於有了迴響。於是,太平走上朝堂,公然向她的父皇母后索要駙馬。武則天為了成全太平,下令將已婚的薛紹的妻子慧娘賜死。彼時慧娘已有身孕,薛紹違背了旨意,但誕下兒子的慧娘還是死了。太平的突然出現和慧孃的死,成為橫亙在太平和薛紹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
太平一直不明白薛紹對自己冷漠的原因,而當最後薛紹發覺自己對太平已經有了感情,這種感情讓他恐懼,於是他想要攜帶自己的兒子潛逃離開,然而卻被御林軍圍堵。婚姻的真相再也掩蓋不住了,薛紹慨然赴死,成全了自己。這便是太平的第一段感情。
這段感情中,慧娘是悲劇的,薛紹是悲劇的,太平也是悲劇的。只因在人海中多看了一眼,生出的孽緣讓一段感情中所有人都遭遇不幸,而這不幸,來自太平的色動,但更加主要的來自武則天粗暴而殘忍的權力干預。但人心是複雜的,情感也是複雜的,得到人和得到心,畢竟是兩回事——即便將要得到心,卻也要受到良心、道德的約束和譴責,這也是薛紹為何必死的緣故。只有薛紹的必死,才能成全太平對於薛紹這初戀的想象,才是她該愛的人的模樣。於是與之成婚後受盡薛紹冷漠和情感折磨的太平,從這個角度而言,是幸福的。若是尋了新歡就忘了舊愛,無限對太平好的話,那麼薛紹也不過是眾多泛泛男人中的一員,所不同的只是他有副好皮囊。於是,必死的薛紹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太平,更加成全了人們對於愛情及忠貞的想象和期待。至於太平的不幸,沒有蘭因,自難得圓滿。
心如死灰與復仇之愛:武攸暨的悲劇和不公,只是用來襯托太平的不幸
薛紹的死去,帶走了太平的愛情,也帶走了太平對愛情的想象,更加帶走了她的青春。那個明媚和歡愉的太平在第一段婚姻中死去,她的心也被塵封起來。於是當太平的身邊出現武攸暨這樣一個男人,而武則天又反對的時候,出於怨恨,出於反抗,也出於報復,武攸暨成為了她的第二個丈夫。
太平的丈夫,第一次是自己選的,第二次也是自己選的,然而實際上兩段感情中母親的影子和影響都無所不在。第一次婚姻是自己心甘情願的,第二次婚姻也是心甘情願的,但卻透着自我作賤、無所謂以及復仇的快感——既然心已經塵封,那麼嫁給誰又有什麼區別呢?如果沒有區別,還可以令自己的母親生氣,那麼豈不是更好?
悲劇基調早已註定。不僅僅因為二人的結合是太平復仇的結果,還因為二人的精神世界相差太遠,無法達成相知與共鳴。太平不是沒有嘗試過,然而卻只能繼續在婚姻生活中無聊、承受心靈世界的寂寞與孤獨。武攸暨為了逃避婚姻的不平等與排解心中的憤懣無聊竟劍走偏鋒,並有所成,為武則天所賞識。但又因為行旁門左道,武攸暨與婢女酒後行了苟且之事,當事情敗露後,武攸暨羞憤難當,自殺身亡。這便是太平的第二段感情。
武攸暨是蒼白麻木又平凡寡淡的,他像夾在兩種不同紅酒間的漱口白水般,無味平淡但又起到點點作用。劇中的武攸暨,是作為太平的悲劇的一個具象而存在。太平是痛苦和不幸的,但武攸暨的人生何嘗是公平的?
若論男女事,再也沒有比張愛玲通透的。她的紅白玫瑰論已成為揣摩男人心理的經典話語。同樣通透的李碧華仿着張愛玲,對女人,也有一番極好的論述:每個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兩個男人:許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盡千方百計博他偶一歡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佇候他稍假詞色,仰之彌高;許仙是依依挽手,細細畫眉的美少年,給你講最好聽的話語來熨帖心靈。——但只因到手了,他沒一句話説得準,沒一個動作硬朗。萬一法海肯臣眼呢,又嫌他剛強怠慢,不解温柔,枉費心機。
可是呢,武攸暨既不是太平的許仙,也不是太平的法海。他不過是一個道具,一個盾牌,一個犧牲品。只是人們很少能夠看到他的悲劇,他的悲劇和不公,只是用來襯托太平的不幸。
濃烈狂野和覺醒之愛:太平最終還是沒有敵過自己對於初戀的想象和不甘
武攸暨的死讓武則天和太平這對相愛相殺的母女,又走到了一起。既然愛無望,經歷了兩段婚姻的太平的心理天平傾向了權力。在 “法辦”周興一事上,太平的政治手腕讓武則天刮目相看,於是也屬意她參政。而這又引出了全劇的後半段最重要、也是太平第三段感情的主人公張易之。
太平在幫助母親主持貢院考試的時候,碰到了一個趕考的書生張易之。當他發現自己的容貌酷似太平的第一任丈夫薛紹的時候,他放棄了科考。善於把握女性心理的他精心設計了一個計劃,先是用“長相守”曲吸引太平,然後又突然消失,讓太平念念不忘,繼之又出現在武則天的男寵之中。他外貌的迷惑性和手段的精巧,聲音的温柔與姿態的優雅,讓太平已經枯萎的心逐漸萌生新綠,於是迅速地跌入了張易之為其編織的情感之網,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
張易之是謎一樣的人。他是反叛的,是先鋒的,是超越道德束縛的。他似乎除了愛自己,不愛所有人,但他跟所有女人留情,女人不過是他實現自己征服欲和心理價值達成的一個個勳章,在愛情和權力中間嬉戲是他最大的滿足也是對於那個社會的嘲諷與戲弄;愛情是他的手段,容貌是他的資本,征服權貴以及執掌權貴的女人,能夠給他帶來最大的快感。
用現代的眼光看來如此“渣”的張易之的道德觀,太平顯然也不能接受,並因為感情的不忠而痛苦。當張易之與韋氏私會被茹夫人毒打後,太平軟禁了張易之,然而張易之並沒有因為被軟禁而收斂,反倒更加通過瘋狂地玩弄女性來進行報復。
痛苦的太平向武則天提出專寵張易之,而張易之則選擇了權力的代表武則天而非太平。年老的武則天逐漸失去了對於權力的興趣,但這讓以武則天為依傍的張易之和張宗昌兄弟心生畏懼,於是他們想要通過圈禁武則天“挾天子以令諸侯”。關鍵時候太平攜兵救出武則天,並斬殺了張易之,也斬斷了自己的第三段感情。
太平以為出現了張易之,是“終有弱水替滄海”,誰曾想是感情的漩渦和陷阱。太平終於還是沒有敵過薛紹樣的那張臉,也沒有敵過自己對於初戀的想象和不甘。
不過,電視劇給張易之和太平的相遇設置了一個相對純淨且浪漫的相遇,而非史書所載張易之實際是太平進獻給武則天的面首。於是太平的情感悲劇便有了道德的正義。太平最後對張易之的斬殺是對自己的切割,也是對自己的解放。
白居易説: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這是説下層女性總是沒有辦法主宰自己的命運。然而九五之尊的武則天和權傾朝野的太平公主,又何嘗能夠?最後電視畫面中的九尺白綾,所象徵的是巨大的諷刺,封建專制對於人的毀滅對於女性的戕害,是那麼的真切而無情,但情感與愛情,仍然無法被掌控。
(作者為上海社科院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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