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 醉
排版 | 文森特
01
左瑞想做一款網紅啤酒。下午兩點半,他約忽於到常去的咖啡館見面。
忽於見了他,吊兒郎當地問:“怎麼了這是?”
左瑞點了支煙,説:“今天説點正事。”
忽於頭也不抬地看着手機説:“能有什麼正事兒,一天天的,浪費青春。”
左瑞説:“先去點咖啡。”
咖啡館剛營業沒兩天,因為疫情的原因,還不能堂食。左瑞和忽於拿着咖啡,來到旁邊的公園,找了長椅坐下。
左瑞説:“最近工作順利嗎?”
忽於舔了口滾燙的咖啡,呲氣説:“唉,到現在為止,就靠月初那兩百萬的單子活着。”
左瑞哼了一聲:“嫌少?”
忽於搖搖頭説:“提點不高,加上扣税,給人回扣,到手也沒多少了。”
左瑞説:“老二預產期幾月份?”
忽於説:“七月。”
還有四個月,忽家老二就降臨世界了。忽於盤算着手裏的盤纏,感覺生活越來越難應付。左瑞年前把工作室關了,打算來年投資做點買賣。結果一鬧疫情,所有計劃都被打亂了。左瑞覺得生活沒勁,越來越想賭一把,給沉悶的生活搞點動靜出來。
“你喜歡喝酒麼?”左瑞問。
“還行啊。”忽於説。
“你覺得江小白怎麼樣?”
忽於笑了笑,説:“我就沒喝過那麼難喝的酒,它賣的就是設計和文案。”
左瑞説:“但你還是喝了,對不對?”
“對啊,怎麼了?”
左瑞又問:“你喜歡喝啤酒嗎?”
忽於説:“冬天喝得少,天暖了,馬上就要喝了,燒烤,聚會什麼的,平時在家也喝。”
“你喜歡喝哪款啤酒?”
忽於喝了口咖啡,説:“沒注意過,什麼都嚐嚐。”
左瑞注視着忽於,問他:“你有沒有覺得,現在的啤酒,挺沒勁的。”
忽於嘆了口氣,説:“嗨……啤酒能有什麼花樣。”
“那江小白呢?”
“江小白是白酒,而且人家靠營銷啊……等等,你什麼意思?”
02
左瑞笑了笑,把咖啡放在長椅上,轉過頭來,對着忽於攤開手,邊比劃邊説:“啤酒的包裝,幾乎永遠是白、藍、綠三個顏色,產品調性幾乎永遠是‘清爽’,對不對?”
忽於點點頭。
“你不覺得膩嗎?”
忽於雙手叉腰,坐直了身體,盯着來往的大爺大媽看了會兒,扭過頭來,對着左瑞説:“膩。”
左瑞説:“還有一些文藝範的啤酒,黑紅黃紫什麼顏色都有,動不動十幾二十塊,你喝過幾次?”
忽於搖搖頭,説:“沒幾次,味兒也沒什麼差別。”
左瑞撇了撇嘴,説:“對。但我前兩天,從超市貨櫃看到一款啤酒,看見那個包裝,哇……你不知道,太炫了,當時我的心,砰得一下就炸了。但當時沒想喝,後來我從網上找了找,發現價格也親民,比嶗山哈爾濱什麼的,貴一兩塊,好像叫……我忘了。總之,給人感覺很年輕,倒不是RIO那種果汁飲料,這款酒有酒勁,能喝醉。反正我這倆月在家也快憋瘋了,我尋思買幾提放冰箱,沒事兒窩沙發裏喝兩罐。等天兒暖和了,我弄兩箱,咱們出去燒烤時候帶着。對了,你整點兒不?”左瑞掏出手機,點開一張圖片,“你看,就這個。”
忽於看得傻了眼,愣了愣説:“行啊,給我整兩提。”
左瑞眯起眼睛説,説:“你有多少錢啊?”
忽於問:“不是親民嗎,啤酒能有多貴。”
左瑞説:“親民又不是親你。這酒暫時還在我腦子裏,想變出來得花錢。”
忽於楞了下,又笑了,問:“需要多少?”
左瑞眨了眨眼:“二百萬。”
忽於端起咖啡來喝了一口,説:“你還是找別人吧。”
左瑞拍了拍忽於的大腿,説:“這錢不用咱自己花,我有投資人。”
忽於狐疑地問:“你打算怎麼花?”
左瑞説:“我朋友是設計師,品牌故事和文案我這準備好了。先拿兩萬,做幾提樣品,帶着企劃案,找網紅,帶貨,預算在八十萬以內,銷售分紅另算。人家要看得上,直接拿着代銷合同,找酒廠代工。酒廠我也找好了,剩下的錢,全部投產,能產多少產多少,我找的那個網紅,把酒賣光沒問題。”
忽於有點懵,問:“哪個網紅?”
左瑞説:“給姑娘賣貨那個。”
“賣給姑娘啤酒?”
“別看不起姑娘。”
忽於説:“嗯……那我幹什麼?”
左瑞説:“你不是玩過網店嗎?你運營天貓和京東店,就做這款酒。在首頁找個好位置,拿着預算硬推廣。前後加起來,給你三十萬,省着點花。”
忽於説:“等等……你就這麼確定,這酒能賣出去?”
左瑞喝了口咖啡説:“反正虧不了。”
“為什麼?怎麼感覺你在學江小白?”
左瑞笑了笑,説:“學它?呸,咱學的是可口可樂。”
忽於問:“什麼意思?”
左瑞説:“一個靠故事活下來的產品,必須得錨定一個凡俗的價值觀。可樂錨定的是“快樂”,江小白錨定的是“牢騷”。你想想,這兩款產品,出貨量那麼大,絕對不是氣泡糖水和老白乾的力量。”
忽於點了根煙,説:“説得跟你會似的。”
左瑞説:“我會一部分,主要是我姐會。”
“你姐是誰?”
“我姐是那幾個學生之一。”
03
忽於有點暈。他上午還和客户大聊美國企業債危機,婊子美聯儲找人接盤,下午就聽一個江湖騙子説創業。他的生活太魔幻了,左瑞説的一切都讓他飄起來,自己就像個越飛越高的起球。要不是還沒出生的忽老二拴着,他早飄到大氣層外了。
“你再詳細説説…”忽於説,“你怎麼保證,這事兒虧不了錢。”
左瑞説:“創業沒風險是不可能的,但風險低到幾乎沒有。但嚴格來説,我們不是創業。”
“這麼大攤子,不是創業是什麼?”
左瑞想了想,説:“是上班,接單,給網紅打工。”
“我沒聽懂。”
“我帶着樣品去找主播,人家也有審核門檻。人家要能看上,基本可以保證銷售一空。要是看不上,咱也就虧點樣品錢。咱們的目的是,在回本的基礎上,快速撈一筆。”
忽於有點納悶地問:“然後就結束了?”
左瑞説:“你真是死腦筋。要是嫌麻煩,賺得少,咱就收手,拿錢投資去。要是效益不錯,品牌活了,直接買條生產線,自己研發自己賣,鋪貨連鎖超市,運輸不是問題。”
忽於説:“唉……説正經的,一開始沒有自己的生產線,怎麼保證味道呢?”
左瑞説:“對絕大多數人而言,啤酒的味道只有兩種,生啤和熟啤,咱們做到普通水準就夠了,消費者喝的是包裝和故事。把可樂拿在手裏,就覺得年輕快樂,把咱們的酒拿在手裏,就覺得爽到冒泡。”
忽於點點頭,嘀咕了句:“這事兒你琢磨多久了……”
左瑞點了根煙,説:“兩天。我也是被疫情鬧的,快憋瘋了。這個節骨眼不錯,大家都需要釋放一下,而且很快入夏,可以做一波燒烤市場。”
“嗯……”
04
不知不覺間,兩個小時過去了。忽於本來想借着逃班的機會,和左瑞聊聊家常,誰知道左瑞竟然一本正經地和他談項目。忽於感覺腦子有點累了,連公司也不想回,只想回家休息。但左瑞仍然躊躇滿志,他的咖啡杯裏插滿煙屁,時不時掏出手機來,撥弄幾下計算器,或者走到一旁打電話。忽於忽然感覺,自己好像從沒認識過他。
忽於輕輕喊了他一聲。左瑞用手指在嘴唇間敲了敲。忽於又點了支煙,他平時抽煙沒這麼多。他做銷售工作快三年了,拿過銷售冠軍,當過銷售經理。現在負責公司的大客户,只要對方有一丁點兒意向,這單絕對跑不了。但今天忽於覺得,自己就像個傻子,被左瑞擺弄來擺弄去,左瑞才是真正的銷售人才。
“幹嘛呢?睡着了啊?”左瑞拍了拍忽於的肩。
“沒有。”忽於抬起頭來,“我差不多該走了。”
“行,回去好好琢磨琢磨這事兒,隨時聯繫我,能幹的話,咱們就推進。”
忽於點點頭,站起身來,抻了抻西裝的下襬。他愣了一下,好像想起什麼事兒,又回過頭來問到:“對了,你和你哥説這事兒了嗎?”
聽到這話,左瑞明顯地臉色一沉。
“沒呢。”左瑞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跟他説幹嘛?”
忽於緩緩地説:“你哥不是希望你接他的班嗎?”
左瑞有點急了,説:“國內哪兒不比非洲好?非跑世界另一頭釀紙漿去?”
忽於説:“你別急,我就是想,你有你哥這個大智囊,應該聽聽他的意見,對咱們做事有幫助。他要是能點頭,這事兒我一定跟你幹。”
左瑞嘆了口氣,説:“這是跟我幹,還是跟他幹呢?”
“跟你倆幹,跟你倆幹……我回去好好想想,明天下午,老地方見。”
05
忽於走後,左瑞坐回長椅上。公園裏許多大爺大媽經過,許多鳥兒飛過,偶爾有鳥屎灑下來。他聽到這座城市蒼老的呼吸聲,和路過的呼吸聲如出一轍。左瑞厭倦了這場瘟疫,厭倦了這座城市。他受夠了面對國家危難,無能為力的自己,也受夠了哥哥面前,永遠點頭聽話的自己。烈陽變成夕陽,左瑞還坐在長椅上。彷彿只要他抬起屁股,這場夢便碎了,他還不想醒酒,但這酒勁兒,眼看着就要醒了。
忽於今天遇到的紅燈格外多,這幾天裏,路上漸漸有了堵車的跡象。他不記得上次洗車,是年前的哪一天了,大概那時候,他也和左瑞在一起。等紅燈的時候,忽於左邊停了一輛路虎,他腦子裏又冒出把這輛破大眾砸了的想法,幾年前他就這麼想過。他覺得自己大學畢業後的十年,全都荒廢了。從部隊復員回來,這輛大眾他就沒換過。變燈,加速,大眾沒有路虎的推背感。
忽於把車停在樓下,點了支煙。他和左瑞認識好幾年,一直覺得這個人的腦子很怪,總能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和錢掛上鈎。左瑞做過不少買賣,只虧了一次,這讓忽於覺得,和左瑞合夥,或許不是個壞主意。但他一想到虧本之後的日子,想到即將出生的老二,他就什麼也不敢做,只敢乖乖等着月底拿提成。他下車把煙熄掉,慢悠悠的上了電梯。
“回來了?”忽於的妻子問到。
06
“我回來了。”左瑞衝屋裏喊了聲,徑直走向卧室。
“等等,過來嚐嚐,下午剛買的茶。”
左祥擺手招呼左瑞,左瑞頭也沒回地説:“你先喝,我有點事。”
左瑞回了房間。左祥搖搖頭,抿了口茶,繼續和自己下象棋。
左瑞不想看見左祥,嚴格説,是不敢看。就像犯了錯的孩子,躲着家長走。左瑞從櫃子裏拿出一本雜誌,趴在牀上快速地翻閲起來。他怎麼看怎麼覺得,這些廣告做得很一般,他覺得能做出更好的廣告,讓人看了就想買。
左瑞聽到敲門聲,他愣了愣,説:“幹嘛?”
“聊會兒?”左祥問。
“門沒鎖。”
左祥推門進來,坐在牀邊的單人沙發上,説:“想通了嗎?”
左瑞頭也不抬地説:“想不通。”
“哪兒想不通?”
“我就不明白了,你是覺得國內盛不下我了嗎?”
左祥笑了,説:“我是覺得,你在國內,應該不如在非洲混得好。”
“看不起人,對吧。”左瑞合上雜誌。
“小瑞,五年了。你讓我給你五年,我給了,然後呢?反正,爸媽支持你跟我走,再説了,又不是不回來,機票好買,兩千來塊。”
“好買你倒是走啊,別叨叨我了。”
“疫情結束了就走,你跟我一起走。”
“我不去。”
“理由呢?”
左瑞蹭地坐起來,挪到左祥的旁邊,盯着左祥説:“我問你個事兒,你得保證,客觀地幫我分析分析。”
“説吧。”左祥點點頭。
“必須客觀。”
“真墨跡,説。”
“行,我組織下語言。”
左瑞咬着嘴唇想了會兒。他希望把項目説明白,讓左祥覺得他做足了功課。過了會兒,他儘量放慢語速説:“我有個項目,做啤酒,自己做包裝,酒廠代工,網紅代銷,走線上,預算吃得住,事成就鋪線下,不成就拿錢另起爐灶,你覺得這事兒能幹麼?”
“風險大不大?”
“很小。”
“很小是多小?”
“幹了才知道。”
“這事兒幹不了。”
07
聽了這話,左瑞直接喊了出來:“怎麼就幹不了?”
“投資創業,要是算不清風險,勸你別幹。”
“風險都在網紅那,我有什麼風險?”
左祥定了定,説:“定價多少,賣多少瓶回本,想過沒有?你要找的網紅轉化怎麼樣,門檻多高,調查清楚沒有?倉儲和物流問題摸清沒有?你一門心思覺得,風險都在人家那,自砸招牌,人家傻?同行也傻?不知道曝光你那條代工的生產線?”
左瑞有點懵,他顯然沒把這些問題想透。他避重就輕地説:“你先説,要是能解決這些問題,這路子能不能行得通。”
左祥堅定地説:“行不通。”
左瑞問:“為什麼?”
“兩個原因。第一,網紅效應,歸根結底是泡沫,泡沫是資本玩兒的,不是普通老百姓玩兒的,除非你想當韭菜;第二,時間是最大的成本,你不小了,別賭了。”
“這是賭嗎?”左瑞逼問。
左祥氣定神閒地説:“對於一個快三十的人,風險大於百分之三十五的事情都是賭。你這件事,風險起碼在百分之四十以上。只要賭輸了,又得重新開始,小瑞,咱賭不起了。”
左瑞拿起牀上的雜誌,一把扔回書櫃,説:“你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在花旗,天天賭。”
“我不是賭,是算。我操的每十個盤子裏,平均賺七個,平兩個,賠一個,享譽業內,靠的是雷打不動的終止線,不管是賺是賠,觸線馬上收手。你需要一條這樣的線。”
“是啊,你多牛,真不簡單。我不是媽親生的。”
左瑞冷笑了一聲,甩門就走。左祥兩步跨過來拉住他,説:“咱早説好了,不生氣。”
左瑞掙開左祥的手,氣呼呼地走到茶室,一屁股砸在木椅上。他看着棋盤上的玉棋子,恨不得全扔進茶壺裏煮了。左祥默默坐到他對面,給他倒了杯茶。
“嚐嚐,味兒還行。”他邊説邊擺棋盤。
“我不喝茶。”
“茶比咖啡好。”説着話,左祥出了當頭炮。
左瑞皺了皺眉,説:“我不跟你下。”
左祥抿了口茶,説:“趕緊吧,你已經落後一步了。”
08
第二天老時間,老地方,兩個人如約見面。忽於大老遠就看到,左瑞雙手揣在口袋,呆呆地望着前方,身邊的杯子還冒着熱氣。
“挺早啊。”忽於説,“哪兒買的咖啡?杯子挺好,比咖啡還貴吧。”
左瑞説:“我自己的杯子,裏面是茶。”
忽於縮了縮脖子,問:“有枸杞嗎?”
“別廢話了,坐。”左瑞説。
忽於坐在他身邊,不知道從何説起。昨晚他想了很久,根本沒和妻子提創業的事兒。他不是不信任左瑞,只是在沒什麼頭緒之前,不想把焦慮傳遞給家裏人。
“左瑞,我昨晚回家好好想了想……”忽於説。
“想了想,還是別幹了,對嗎?”
“你聽我説完,我不是不相信你。”
忽於想解釋,左瑞攔下他,説:“我懂,兄弟,不做是對的,昨天我想了半宿。”
忽於聽到這,就問:“怎麼想的?”
左瑞説:“我和我哥聊了,他勸我別幹,挺在理的。”
忽於説:“嗯,確實還有很多問題沒解決。”
左瑞説:“是啊。但不去真的幹一次,誰也不知道能不解決。”他顧自笑了一下,“可要真的去試,就又成賭了。”
“別賭了。”
“是。”
左瑞的情緒意外得平穩,這讓忽於放下心來。兩個人聊了些關於工作和小時候的事,忽於準備離開了。
“公園每天都這麼多人啊。”忽於説,“他們沒事兒幹嗎?”
左瑞皺着眉頭説:“都是大爺大媽,人家年輕的時候幹夠了,等你老了你也能天天逛。”
“也對。”忽於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真好,總覺得自己老了,但和他們一比,咱還年輕呢,乾點兒什麼不好。”
左瑞沒抬頭地説:“問題就是幹不幹。”
忽於小聲嘀咕:“你説,你哥會不會是在,試探你的決心啊……”
“什麼?”左瑞沒聽清。
“沒事。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再想個項目出來?”
“不出意外的話,等疫情平穩,我就跟他走了。”
“也挺好。”
09
忽於走後,左瑞把杯子裏的茶,倒進長椅旁的花池裏。左祥給他泡了滿滿一杯,他只喝了一口。左瑞還是喝不慣這個味兒,茶越喝越清醒,他只想醉下去。他心想,走個形式就好,沒必要非逼自己。他甩了幾下杯子,茶漬順着春葉打了個滾兒,滴到泥土縫裏,嚇出幾隻小蟲。左瑞擰緊杯蓋,向旁邊的咖啡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