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此生不忘羨雲天之十:那種喜歡是哪種喜歡

由 司空梓瑤 發佈於 綜合

似有千軍萬馬奔騰在腦海中,似有千斤巨石壓迫在胸口上,頭痛欲裂,胸悶難當,只有當清越悠遠的琴聲響起,才能撫平那股暴戾之氣,緩解全身的疼痛和不適。偶爾鼻端傳來熟悉的檀香氣,温潤的手指輕觸面頰的感覺,此心安處是吾鄉。

迷途漫漫,終有一歸。四日之後,我睜開了眼睛。可醒來就要面對,那些人,那些事,還有那個人。

只有師姐還是一如既往地疼愛我信任我,誇我厲害,已經很久沒有人表揚我了呢。可是師姐一口一個藍二公子,不停地説他,那個傢伙那麼悶,哪有那麼多話呀。難道我的陰虎符把他的性格都改變了?!原來聽別人説他,心裏也會暖暖的。

當那一身白衣落入眼底的時候,我竟有些心虛緊張、侷促不安,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怕見他,又......想見他。陰虎符的事情之前沒有告訴他,他會不會生氣?會不會看不起我的詭道術法?會不會也覺得我是邪魔外道?會不會......不喜歡我了?等等,他以前......喜歡我嗎?

腦子裏一通胡思亂想,那人卻已來到面前。鼓起勇氣抬眸看了他一眼,就立刻低下了頭。面沉如水,無波無瀾,卻似平靜的海面下洶湧的暗流,只一眼,便將我裹挾其中,霧失樓台,月迷津渡。

囁嚅了半天,好容易開口喚他,卻直接被一句“禁言,凝神”打斷。我還是病人吶,就不能温柔點嘛!服務態度不好,差評!

況且彈琴的人那麼好看,春衫桂水,松間明月,皎皎玉樹,翩翩若仙,君豔獨絕,世無其二。這還叫人怎麼凝神吶!

一曲彈罷,神清氣爽,我魏無羨又活過來啦!你給我彈琴我很高興,但我只是虛耗過度,我不需要驅邪,陰虎符也不是邪,你難道真的認為這世間有這樣一個無知無覺的東西,可以改變人的心志,從忠到奸,從白到黑嗎?那這些在外面恣意屠殺温氏餘黨的名門正派,孰正孰邪,孰黑孰白?

當他問我可願修習《洗華》的琴譜時,如一桶冰水兜頭澆下,在煦暖的陽光中我遍體生寒,再看他時,覺得那麼遙遠。

他終究還是懷疑我的,温若寒臨死前説的話,讓每個人都懷疑我和薛洋有瓜葛。即使我給他解釋了陰鐵劍的來路,他還是質問我,明知那是陰鐵,為何要煉?

我能不煉嗎?我有得選嗎?亂葬崗中死屍堆裏,我只是想活下來啊!這世間本就沒有公平可言,有人生豪門,有人在深溝;有人光萬丈,有人一身鏽;有人揮手之間便可以決定別人的生死,而有人連活下去的理由都無法言説。

“藍湛,夠了!”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質詢,隨便別人怎麼説怎麼想我都不在乎,可藍湛,你的每一句話,都如刀子,紮在我的心上,翻絞出一片血肉模糊。

我知道你想幫我,可如果你不信我,又怎麼幫呢?

我知道你在害怕,怕我會像温若寒一樣,被陰鐵控制。

我知道你擔心我,可陰虎符不是陰鐵,我也不是温若寒!

苦笑着搖搖頭,信任這個東西,對我來説終究還是太奢侈了。轉身欲走,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隔着衣服,他的手熱度燙人,卻在輕輕顫抖,眸中是從未有過的焦慮。

藍湛,我要的不多,可不可以給我一點信任,一點理解,一點支持,一點維護,如果可以,再加上一點點喜歡呢?

後來我才知道,他給我的何止是一點點喜歡,他給我的是一顆心、兩世情!

每次遇見金家人,就沒什麼好事。他擋下了金子勳射向温氏婦孺的飛箭,也擋住了我想衝過去揍人的腳步。我知道他不想讓我在這個敏感的時候再生事端,可樹欲靜而風不止,只要我手握陰虎符,就一定會成為他們虎視眈眈的目標,退無可退,避無可避時,怎麼辦呢?

推開他緊握住我的手,轉身獨自向樹林走去,不想再看這滿地屍體,滿目瘡痍。這個人間病了,可我和他都沒有醫治的辦法。

彼時我還不知道,最終,我將以自己的鮮血為引,以生命為藥,祭向這千瘡百孔的人世間!

身後傳來無限悲涼的《安息》之曲,那個纖塵不染的人席地而坐,用絕世的琴音以慰亡魂。抽出“陳情”,和起他的旋律,將這荒蕪悲悽,如泣如訴之音送上九霄雲外,盼那蒼天能開開眼!這是我第一次與他合奏,竟也是這一世的最後一次。

夜幕下的慶功宴,刺目,刺耳,刺心,不過是城頭變幻大王旗的一場鬧劇。金氏取代了温氏,射日之徵中不見蹤影的金光善,儼然以主人之姿歡慶勝利。

熱鬧是他們的,與我無關。功勞是他們的,與我無關。殺温若寒的是斂芳尊,也與我無關。唯一與我有關的,只有這腰間繫的三尺白色孝布。

大廳見禮,無言對視,白天的不歡而散,林間的琴瑟和鳴,心頭的千言萬語,胸中的千愁萬緒,卻只能化做眼角眉梢的一縷嘆息。

月光擾芳華,塵埃中掙扎,一斛濁酒,斜倚涼階,何人知我霜雪催,何人與我共一醉!

夜風輕揚,一角雪白的衣襟拂過我的肩頭,熟悉的檀香氣息覆滿心頭。突然很想抓着他的衣襟,撒個野,撒個嬌,在這個人面前,再做回那個爬牆喝酒的少年郎。可惜,現在那牆太高了,我怎麼也爬不上去。

調笑着問他:“要不要來一首《洗華》呀?”,其實我是真的覺得身後廳堂裏喝酒高歌的那些人才需要驅邪淨心,擦亮他們矇蔽的雙眼,擦淨他們蒙塵的心靈。

只可惜,人的貪婪永無止境,權勢、地位、財富、名聲,諸般誘惑,又哪裏再找得到回家的路!金光善這時候提出聯姻,根本就是想趁江澄立足未穩,藉機控制我雲夢江氏。江澄礙於家主身份,不便直接回絕,那就還是讓我來當這把衝在前面的屠龍刀,為他斬斷重重險阻,為他掃清登頂之路。

重回蓮花塢,花落花開,人去無歸,但山河迎春,世間漸暖,我們終將帶着傷痛的記憶砥礪前行。江澄已經開始有條不紊地重建工作,這個傢伙還是挺有家主風範的。我也開始了無所事事,遊手好閒的生活,不是沒事做,只是不想做。

臨窗喝酒,憑欄遠眺,午後樹影下斑駁的流年,恍惚了歲月裏蹉跎的步履。我怕我會遺忘以前的夢想,我不知道曾經的少年是否依舊熱血滿腔。

一身白衣硬生生闖入眼底,一口烈酒火辣辣鯁在喉間,上不去下不來,眼淚都快憋出來了。除卻君身三重雪,天下誰人配白衣。這個傢伙,不知道自己有多招蜂引蝶嗎,還跑到我的地盤來招搖。惹得大街上的小姑娘們一朵連着一朵地給他拋花。

揚手將一朵最絢爛的粉色芍藥不偏不倚插落在他的鬢邊,那人終於抬眸看了過來。月餘未見,好像清瘦了些,重建被燒燬的雲深不知處應該很辛苦吧,怎麼有時間跑雲夢來?難道是來夜獵,路過,還是......專程前來呢?

“藍湛——啊,不,含光君。這麼巧!”去年藍氏聽學時,我一直想讓他來雲夢玩,説了幾次都被他冷臉拒絕,如今他再來,我卻已經沒有了玩的心境。

他靜靜看着我,揚了揚手中芍藥,我哂笑出聲:“是我!會做這種無聊事的,當然是我。你怎麼有空來雲夢了?不急的話,上來喝一杯吧?”

明知道他不會飲酒,明知道他可能轉身就走,還是忍不住撩他一下,人世間有百媚千紅,我卻獨愛撩你這一個。

一陣不輕不重、不緩不急的足音傳來,他扶簾而入,珠簾玎璫,輕輕叩擊着我的心房。他的手裏始終握着那朵芍藥花,柔軟的花瓣在風中微微顫抖。

後來,當我在靜室,再見到這朵花時,它已經被精心製作成一朵乾花書籤,夾在他最愛的書裏,日夜陪伴着他。可當時,我已經忘記這是我送他的了。

戲謔地邀他喝酒,只是雲夢的酒雖美,還是比不上姑蘇的天子笑。日後若有機會再去姑蘇,一定要藏他個十壇八壇的,一口氣喝個痛快。

可惜,他一句話就打消了我這個念頭,“魏嬰,你還是跟我回姑蘇吧。”這人可真是倔吶,射日之徵都過了,我還以為他早就放棄了。你説損身,我現在好好的。你説損心性,可我也沒變得多喪心病狂吧。

“此刻尚且為時不晚,待到日後你追悔莫及……”白想了他這麼多天,一見面,友誼的小船説翻就翻。果然回憶裏的人是不能見的,一見面,回憶就沒有了。

"雖然我並不覺得我會追悔莫及,但我也不喜歡別人這樣隨意預測我今後會怎麼樣。”冷冷地一句截住了他的話語,將剩下的半杯酒一飲而盡,咬着牙與他説有緣再會。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他在原地靜立片刻,轉身下樓,匆忙中我竟未及問他為何來雲夢,不過只怕問了他也不會説。他為我做的所有事情,他從來不會告訴我。直到澤蕪君也來了一趟雲夢,我才知道他的近況。

還是同樣的酒樓,澤蕪君陪我小酌了幾杯。難怪世家子弟排行榜上,澤蕪君第一,他第二呢,澤蕪君比他温和多了。

當得知他被叔父留在家裏重新制訂家規時,突然覺得異常好笑。當年他在藏書閣監督我抄家規,要是如今換成我去監督他就好玩了,還可以再給他寫字條,畫畫,換書,擾其心智,亂其體膚,最好讓他一直抄,我一直看,這就麼一直下去,也挺好。

只是,他們藍氏家族的人,怎麼都這麼愛管閒事。無論他在精研《洗華》,還是又學了什麼清心凝神的古曲,都關我何事!

“我希望魏公子不要因為過於自我,而影響身邊真正關心你的人。”一句話,還是戳到了我心裏,真正關心我的人,其實一直知道是他,這樣的鍥而不捨,這樣的執着堅定,這樣的百折不撓,唯有他才會如此待我,而我卻不及他萬一。

和着酒,將澤蕪君那句“姑蘇藍氏可以幫你重拾劍道”一起嚥下,苦澀蓋過了酒的辛辣。妄想,終究是妄想,星海橫流,歲月成碑,那被埋葬的過往,早已深埋泉下泥銷骨,何必人間寄白頭!

如今的我,只剩一張嘴一身刺,“我信得過,但是我不想......我倒是想要試一試,説不定,我就是這曠世奇才呢。”

踉蹌着回到蓮花塢,江澄正在擦劍。他最近進步神速,劍術使得越發出神入化,爐火純青。纏了我好多次和他比試,我都只能,落荒而逃。經常喝醉的好處就是,不用和他比劍。

他的劍一天擦三遍,而我的“隨便”已經在角落蒙塵許久,不用,何需!辜負了我的劍,也註定辜負那個關心我的人!

被江澄無意之間推倒在地,原來我已經這般虛弱了。他説我的靈力被酒稀釋了,酒真是個好東西,可以遺忘,可以逃避,還可以背鍋。

路過祠堂,師姐又在默默流淚,她問我是不是想離開蓮花塢,原來我真的已經影響到身邊真正關心我的人,因為關心,所以擔心;因為擔心,所以放不下心;因為放不下心,所以交付真心。

趴在師姐膝頭,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我餓了我困了我累了我疼了我傷了,都可以直接説出來,因為會有人回應。可越大,越説不出來了,因為怕那個回應的人痛。

又想起了那個落寞的背影,支吾着還是問了師姐早就想問的一個問題:“一個人,為什麼會喜歡上另外一個人啊?我説的是那種喜歡!”

那種喜歡,就是那種特別的喜歡,想和他一起在早春踏青,盛夏賞荷,淺秋觀月,深冬尋梅,想和他一起做任何事情,不厭倦,卻歡樂,不平凡,卻平淡。

可是被師姐追問時,我卻沒有勇氣承認有喜歡的人,至少,不要那麼喜歡......他吧,感覺是給自己脖子上套犁拴繮了。後來我才知道,喜歡一個人,何止是套犁拴繮,簡直連命都想給他。

藍湛,你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嗎?你喜歡這種喜歡的感覺嗎?你這個笨蛋,肯定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