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好吃的江湖菜,在這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新週刊 (ID:new-weekly),作者:傅青,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人類的祖先依河而居,所獲無論豐瘠,全都仰賴河流的恩賜,如奧利維婭·萊恩在《沿河行》中所寫:“一條河流不僅流過空間,也會穿越時間。它與寬廣的歷史潮流交匯,揹負着往昔丟棄的遺蹟。”
在過去,大宗商品的運輸基本都要靠水運,因此,碼頭城市顯得格外熱鬧,除了匯聚四面八方運送的貨物,三教九流亦常盤踞於此。商人們熙來攘往,居民們五方雜處,飲食習慣迥然不同的人聚在一起,吃食自然就豐富起來。
在碼頭,少不了縴夫、挑夫等一眾勞工。人聲嘈雜、塵土飛揚的碼頭上,穿着草鞋幹活的工人,扛着一袋袋重物,搖搖晃晃地在踏板上來回奔走,他們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肩膀上已然勒出幾道血痕。
狄更斯在《遠大前程》中有一處很妙的描寫:“與其説他在吃三明治,不如説是在嚇唬三明治。”每當我嘗試想象碼頭工人吃東西,總是不自覺地想到這句話。如此想來,碼頭工人吃飯的模樣大抵如此,狼吞虎嚥“嚇唬”着眼前的食物,三口兩口吃完後,打上一個震天響的飽嗝,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便繼續幹活去了。
1. “碳水”的狂歡
幹苦活重活的人,需要大量進食碳水化合物(下文簡稱“碳水”),否則無法撐起高強度的勞動。倘若兩臂綿軟無力,不僅無法扛起重物,甚至會兩腳踏空,發生危險。因此,早餐對於碼頭工人有着非同尋常的意義——不吃飽,哪有力氣幹活?
因碼頭而興盛繁榮的城市,早餐中帶着與碼頭工人飲食習慣一脈相承的平民基因,不僅碳水豐富,而且量大瓷實、價錢實惠。
武漢素有“九省通衢”之稱,在古代,從武漢沿長江水道行進,可西上巴蜀、東下吳越,向北溯漢水至豫陝,經洞庭湖可抵湘桂,是長江中游最大的物資集散地、商業貿易中心。在此地,早餐早已發展成為一種文化。美食家蔡瀾曾説過:“處處的早餐文化,因生活優裕而處於消失之中,武漢的街頭巷尾還在賣,我將之冠上早餐之都。”
紀錄片《城市24小時》中的武漢篇,曾作出如下記錄:“這個常住人口1200萬的城市,在早上7點到9點的兩個小時裏,至少有500萬人走出家門。”人們準時出現在街頭巷尾,只為做一件非常有儀式感的事情——“過早”。
一個城市繁忙的早晨。/紀錄片《城市24小時》
武漢的早餐有多豐富呢?據説可以一個月不重樣。然而,即便競爭如此激烈,出鏡率最高的仍是熱乾麪——筋道的鹼水面條,淋上精心調配的芝麻醬、滷水,撒上點酸豆角、蘿蔔、葱花、辣子和香菜,一碗熱氣騰騰的熱乾麪就做好了。有數據稱,武漢人一天能消耗2000多噸鹼水面條,差不多每三個人當中,就有一人選擇早餐吃熱乾麪。
值得一提的還有油餅包燒麥,它簡直是“碳水狂歡”的典型代表,重油又頂飽。現炸的油餅,裹上三到四個軟糯糯的燒麥,一口咬下去,四溢的油脂和油餅融合在一起。要知道,這油餅和燒麥本已是主食,將這兩樣主食結合在一起,完全是“碳水炸彈”。
油餅包燒麥,“碳水狂歡”的典型代表。/《綿羊料理》視頻截圖
武漢的早點琳琅滿目,樣式齊全,沒人能説清到底哪家店才是最正宗的,每當被問到這類問題,武漢人通常會給出一個答覆:我家樓下。這一答案,可能全國通用,尤其問到天津人哪裏的煎餅餜子最好吃,他毫無例外會回答:我家樓下!
天津自古因漕運興起,有“九河下梢天津衞,三道浮橋兩道關”的説法。在天津這樣的碼頭城市,早點的重要地位自不必多言。
煎餅餜子大概是天津人心中規格最高的早餐了,不貴,但用料必須講究,説好的綠豆麪夾餜子,就得是綠豆麪夾餜子,差一丁點兒都不行。加香腸?“邪教”。抹番茄醬?“邪教”。鋪張浪費者甚至加遼參,簡是“邪教中的邪教”。天津人對煎餅餜子的熱愛是刻進骨子裏的,為了彰顯專業,他們還專門成立了煎餅餜子協會,嚴格把控煎餅餜子的標準。
天津人喜歡樓下的煎餅餜子攤,味兒正、方便,還便宜,加兩個雞蛋也不超五塊錢。通過師傅打雞蛋的手法,可以一窺他的手藝。最講究的莫過於單手打雞蛋,“咔噠”一聲,金黃的雞蛋應聲落在煎餅上,一推一轉,基本就攤勻了。
在天津,雞蛋代表着秩序,直到現在都有人自帶雞蛋,把雞蛋放進鐵鐺附近的紙盒中排隊,以蛋代人,煎餅師傅忙中有序,抬眼看一下,就知道是誰的了。
除了煎餅餜子用綠豆,嘎巴菜也由綠豆製成。將綠豆麪煎餅切成兩頭尖的柳葉形,拌入滷子,配以芝麻醬、韭菜醬、炸透的葱油、油辣椒和香菜等小料,便是一碗上好的嘎巴菜了。天津人吃嘎巴菜,一般會搭配餜子、燒餅或玉米餅。是不是覺得格外眼熟?這是碼頭人民碳水加碳水的老配方了,正所謂“碳水包碳水,快樂會加倍”。
郭德綱曾在相聲裏調侃白麪煎餅餜子——“白麪攤的,攤完疊起來那麼大個,跟被窩似的,裏邊擱一餜箅兒,火柴盒那麼大,卷吧往裏邊,疊得跟棉褲似的。咬一口粘上牙堂子,拿火筷子往下捅。”
雖然言辭略顯誇張,但是白麪跟綠豆麪沒法比,確也是實情。眾所周知,綠豆比小米、玉米價格高出一截,而且用純綠豆麪攤出來的煎餅,自帶一股特有的香氣,清爽又敗火,是不是綠豆麪攤出來的,隔着老遠就能聞出來。
碼頭城市對於喜歡的食材,可謂十分執着,俗話説“沒有一隻鴨子可以活着走出南京”“沒有一隻雞能活着走出廣東”,在天津,又何嘗有一顆綠豆可以體面地離開呢?
2. 做個講究人
在碼頭,除了大量聚集的縴夫、挑夫等勞動力,還有眾多富商大賈,他們因碼頭生意賺得盆滿缽滿,自然在吃食上格外講究。這其中就不得不提到廣州和揚州。
“飲咗茶未?”是廣州人常見的打招呼用語,廣州茶館遍佈,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勞苦車伕,都喜歡到茶館坐坐。大家光喝茶單調,因此總會搭配點心佐茶。廣州人懂茶,更懂得如何搭配茶點。近代以來,受西方影響,廣州茶點更是兼收中西方所長,樣式豐富多元。
當然,飲茶也是分階級的。有錢的老爺,喝上好的茶,吃精緻的點心,還要配以名伶伴唱。碼頭工人喝上幾口茶,吃幾個管飽頂餓的點心,就得抓緊找活兒幹了。
除了早茶,廣州人對粥也是情有獨鍾,廣州因此被稱為“粥的王國”。在全國各地的粥品中,廣州的粥因其種類繁多、風味獨特堪稱一絕。比粥更濃稠一些的是羹,能稱之為羹的,原料大都是肉食,且食材名貴,除了魚羹、肉羹,還有蛇羹。
《一代宗師》宮老爺子的師哥熬製蛇羹的片段着實令人難忘,每每想到,我總會想起那段充滿禪意的對白——“生死、是非、成敗、榮辱,其實就一個字:我。”
同樣崇尚早茶的還有揚州,在揚州有“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説法,所謂“皮包水”,指的是早茶,“水包皮”則指洗澡。早上起來喝喝茶,聊聊天,到了晚上再泡個澡,神仙的日子也不過如此。
揚州地處長江與京杭大運河的交匯處,有着“中國運河第一城”之美譽,因地理優越、物產豐富,曾是繁榮一時的商業中心,當地的飲食也因此得到極大的發展。揚州菜亦稱淮揚菜,乃全國四大菜系之一。
淮揚菜講求選料嚴格、刀工精細,一道菜端上來,除了色香味俱全,還要求造型別致、格調高雅。南朝梁人殷芸曾在《殷芸小説·吳蜀人》中寫到“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譬喻極致逍遙的生活。
清代乾隆皇帝下江南時,揚州地方官員曾呈上“九絲湯”,用乾絲搭配火腿絲、筍絲、銀魚絲、木耳絲、口蘑絲、紫菜絲、蛋皮絲、雞絲烹調而成。乾絲即豆腐絲,在南京、鎮江、揚州、高郵、淮安一帶的飯桌上均常見。
港口城市自然少不了海鮮,海鮮吃起來的講究更不少。汪曾祺曾在《人間滋味》寫道:“刀魚極鮮、肉極細,但多刺。金聖嘆嘗以為刀魚刺多是人生恨事之一。不會吃刀魚的人是很容易卡到嗓子的。鎮江人以刀魚煮至稀爛,用紗布濾去細刺,以做湯,下面,即謂‘刀魚面’,很美。”
天津葛沽有一句俏皮話——“借錢吃海貨,不算不會過”,可見海鮮對於碼頭人民的極大吸引力。山東膠東等地區,因其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和氣候條件,盛產梭子蟹、大對蝦、大竹蟶、蛤蜊等海鮮。我曾在山東吃過一次海腸水餃,那滋味,至今仍縈繞心頭,稱得上奇鮮無比。
3. 有江,有湖,有江湖
碼頭的物資轉運,大都靠原始人力。20世紀80年代以來,重慶街頭隨處可見“棒棒軍”挑一根木棍,站在街頭。他們扛着壓彎脊背的重物,走上好幾裏山路,也就賺上一兩塊錢。
重慶地標之一朝天門碼頭,是重慶最大的水碼頭,位於重慶市東北嘉陵江與長江交匯處,是兩江樞紐。自古以來,這裏便帆檣林立、舟楫穿梭,是重慶最繁華的地方,三教九流匯聚於此,亦是江湖氣最充沛的地方。
重慶菜又被稱為“江湖菜”,足見其濃濃的江湖氣。重慶菜的烹調方式不按常理出牌,百無禁忌,以刺激人的感官為最大追求。這其中,重慶火鍋絕對位列榜首:支起一口大鍋,重油重辣伺候,人們圍坐在一起,想吃什麼就夾上一筷子,想煮什麼菜直接扔進去涮,什麼忌諱都沒有,於熱氣升騰中體驗快意人生。
陳曉卿曾在《圓桌派》暢談火鍋,稱其是最親民、最沒有禮教觀念的食物,普通老百姓都能吃得起——“重慶苦力最早在江邊拿雜碎涮火鍋,中國人的智慧恰恰就在這裏,能把沒人吃的東西,變成有人吃的東西,吃得有滋有味。”
吃火鍋可以完全掌握主動權,燙嫩一點、燙老一點,全憑自己開心,十分隨意。不需要高明的大廚,吃的過程便是烹調的過程。重慶火鍋早年叫“一拖三”,意思是素菜一塊錢,葷菜三塊錢,稍微貴點也就“一拖四”“二拖五”,價格親民,量大實惠。
除了火鍋,重慶人最愛的還有小面,“老闆,二兩小面”,一碗熱氣騰騰、麻辣味十足的小面下肚,那才叫一個“安逸”。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人與城市的氣質是互相塑造、互相影響的,藉由彼此,形成獨特的地域文化和飲食特點。作家馮驥才在《能人》中這樣描述:“碼頭上的人爭強好勝,自然是誰有本事佩服誰。這種心理衍及社會各行各業,都是欽佩能人。”
在碼頭生活,憑的是自己的本事。/電影《萬箭穿心》
在碼頭,血氣剛烈,風習強悍,人們不講求大是大非,更看重江湖情誼。“他們不崇尚精英,偏愛活在身邊的那些非凡的凡人。這些人物的身上也就融入此地百姓集體的好惡,地域性格因之深藏其中。”馮驥才在《俗世奇人》如是寫道。
碼頭城市的吃食,碳水足,講究足,江湖氣更足,應了馮驥才那句:“人要闊得起,也得窮得起。闊不糟錢,窮就掙錢。能闊也能窮,世間自稱雄。”在大江大河碰撞交融中生活的碼頭人民,最懂這個道理。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新週刊 (ID:new-weekly),作者:傅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