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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隻糖罐是琉璃製品。朱翠光輝恰似綠水紅霞,圍繞着晶瑩的器皿流淌。周身栩栩如生的花紋更令它像是盛開着灼灼夭夭的閬苑奇葩。
翠桃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的琉璃器,之前見過的最精美的也不過就是一對琉璃酒杯。
“真是太美了,大慶宮裏都未必有這樣的好東西吧。”
“我父親原是專門制琉璃的,永安城裏沒人比你瑤娘更懂琉璃啦!”屠佳瑤揭開琉璃糖罐的蓋子,“噥,真正的好東西在裏面。”
翠桃夠過頭去興致勃勃地一望,見是白糖,“這糖有什麼奇特之處嗎。”
屠佳瑤身形豐滿,行動中似熊貓一樣憨態可掬。她從箸籃裏取來一根木筷,蘸了些糖送到翠桃嘴邊:“傻丫頭,你嚐嚐。”
翠桃伸出舌頭啜了啜。
“啊,好香啊,是桂花糖。”
2
如此,暗度陳倉地調養了半個月,翠桃身子漸漸大好,這時,今冬的初雪也如期而至。一夜過去,永安城裏裏外外便如粉妝玉砌,昇平裏的青樓也都成了“銀樓”。
這一天晚上,翁雲霽一身潔白鶴氅而來。推開門,錦羅堂中專司眾女衣飾的娘子周紫略正帶着人為翠桃量體,打算添置冬衣。一見翁雲霽來了,周紫略微微一福,“翁大人安。”
“娘子不必多禮,論起來,你我也算是同行。”翁雲霽隨手卸了鶴氅,往薰籠上一鋪。
“大人可折煞我了。大人貴為尚衣奉御,乃是天子身邊的紅人。辦的都是度量聖體,裁製龍袍這等大事,我如何能是大人的同行。”
外頭雖還下着雪,但翠桃是錦羅堂的門面,屋子裏燒着上好的銀炭,自是令人倍覺温暖。翠桃只着一件水綠的單衣,張開雙臂,任由周紫略她們擺弄着。
周紫略走後,翠桃與翁雲霽兩下里都有些訕訕的。平日裏拌嘴吵架也是常事,只是關起門來都是自己的。冷不丁讓旁人瞧見了,倒不好意思起來。
各自呆坐了一會兒,翁雲霽道:“昨日莊允庚派人傳話給我,説小雪之夜,蔣鉞設宴邀他去小瑤台一敍。蔣鉞不擬赴宴名單,叫莊允庚決定由哪些人作陪。他便叫我同去。”
翠桃聽他談正事,也不好再繃着臉,便道:“我已知曉此事。蔣鉞的小瑤台裏有一位他的外室,喚作康宛琦。此人專門負責聯絡各家姑娘伴宴。今天早上我已接到通知了。另外,蔣鉞還點了我們大廚屠佳瑤去掌勺,説是莊大人愛吃她做的菜。看樣子很重視這頓飯。”
翁雲霽道:“蔣鉞初掌御林軍,算是武將;莊允庚慣會弄墨,算是文臣。這會兒唱一出‘將相和’,也不知是演給誰看。”
“莊允庚心裏就沒犯嘀咕?”
“他一向狂妄自大,我若問他,必然説——‘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縱是皇后的堂兄,他又能奈我何。我一刀一槍也不帶,隻身赴會,量他也不敢擺什麼鴻門宴。’我太瞭解他了。”
聽他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莊允庚的腔調,翠桃不禁“咯咯”地笑了起來。
3
小雪前夜又降了一場雪。
錦羅堂專送姑娘出客的馬車行至郊外,翠桃一撩車簾,只見白野茫茫,銀山座座。與小瑤台所在的鷺逐山隔水相望的裕華峯上,白梅庵的香火已然在雪霽後的瓦藍天幕下嫋嫋升起。
和上次來小瑤台一樣,翠桃仍從偏門而入。有所不同的是,領路的嬤嬤並不帶她往聚豔軒候宴,而是領去了康宛琦的閨房。
康宛琦服侍蔣鉞已有年頭,只是一直無所出,以致於這小瑤台女主人的身份不夠明朗。
後來,蔣鉞又從錦羅堂接過藝伎絳仙,一併安置在小瑤台,與康宛琦平分春色,就更顯得後來居上,雛鳳清於老鳳聲。
翠桃與康宛琦雖未深交,但憑言談舉止,料她是温良淑嫺之輩,今秋忽然聽聞她有了身孕,也很為她高興。
這會兒,既能出入她的閨房,翠桃心中草擬了幾句吉利話,打算好好恭賀一下。才進門,翠桃只聽得梅花屏風後,眾女嗚嗚咽咽哭作一片。
翠桃還當是別家的姑娘早到了,向康宛琦訴説青樓裏的苦楚。
脱了斗篷交與侍女,走進室內,翠桃才見康宛琦歪在塌上,臉色蠟黃,形銷骨立,兩行清淚掛在脂粉不施的臉上,好似三魂六魄俱已消散,只剩下一樁軀殼。
翠桃忙上前拉住她的手:“康姐姐怎麼了?”
紅袖香家的巧蕙本以絹掩面,這時露出一雙紅腫的淚眼道:“翠桃快勸勸康姐姐吧。”
原來,就在前夜,康宛琦不幸小產了。
蔣鉞本欲通知各方取消宴會,康宛琦以大體為重,勸他:“大人一心與莊相和解,好齊心協力共謀大業。孩子沒了以後還會再有,萬不能叫莊相以為大人有心戲弄,那就是宛琦的罪過了。”
康宛琦見翠桃來了,對房中的其餘人等説道:“我今夜是不能陪大家了,各位妹妹哭花了臉,一會兒如何伴宴呢。跟嬤嬤下去洗把臉重新上個妝吧。”
眾人便又勸了一番,出去了。
翠桃知道康宛琦留下她是有話要説。
果不其然,康宛琦握住她的手,話也如掌心冰冷:“翠桃,我知你是個心明如鏡的。你説,下此毒手的是不是絳仙。除了她,我想不到別人。”
4
事情一出,蔣鉞就命人連夜徹查康宛琦日常飲食用度,並未發現不妥。康宛琦自己手中也無任何證據能將矛頭指向絳仙。
“可我有一種直覺,這不僅僅是女人的直覺,還是一個母親的直覺。好像冥冥之中,我憑空消失了的孩子在我耳邊説,‘就是她,就是她’。翠桃,你能明白我這種感覺嗎。”
康宛琦緊緊攥着翠桃的手,像是攥着孩子的亡魂,不讓她離開似的。
“我能理解你。但現在連蛛絲馬跡都沒有,你若在蔣大人面前表露這樣的情緒,叫絳仙知道了,必定反過來説你含血噴人。”
康宛琦又簌簌淌了一會兒淚,“絳仙是你們錦羅堂出來的人,雖安置在這裏,卻也會回去走動,找皇甫夫人敍話。你瞧着,她可曾有過什麼異動?”
聽康宛琦這麼問,翠桃仔細回憶了一番,倒真想起某次略顯怪異的情形。
彼時,絳仙已坐了半晌,要向皇甫永夜辭別。翠桃隔着走廊,只見她才邁出一隻腳,又被皇甫永夜叫住:“要緊東西忘了拿。”
絳仙回頭,接過一物,置於袖中。月霓恰巧找皇甫永夜議事,撞見了,問道:“夫人又偏心賞了你什麼好東西,快給我瞧瞧。”
絳仙正支吾,皇甫永夜走了出來:“不過是摩伽陁國的昧履支粉,調味用的。她還和以前一樣,喜愛胡人風味。”
聽到這裏,康宛琦激動地掀開被子下了牀:“你們夫人説得不錯。只是,正因為她的口味特殊,大人特地為她從西集找來了一個胡人大廚,專司她的飲食。怎麼可能連調料這樣的小事都要她親自上心呢。你告訴我,那個她帶走的東西長什麼樣。”
翠桃説離得遠看不大真切,熒熒的,像是小琉璃器物。
康宛琦思量片刻,傳了婢子進來:“你現在就去廚房,舉凡琉璃器,全部拿來給我查驗。”
婢子領命正要前去,翠桃叫了一聲“且慢”,轉身向康宛琦道:“廚上正熱火朝天準備晚宴,這會兒貿貿然進去,真抓住把柄便罷,不然就是打草驚蛇。我們錦羅堂的大廚屠佳瑤今日也在此,不如我去找她,請她悄悄清點了可疑的物件交與我,更掩人耳目些。”
5
婢子隨翠桃到廚房時,各處霧氣騰騰正忙作一片。屠佳瑤見翠桃來了,笑道:“桃丫頭怎麼來了,來幫我燒火嗎。”
翠桃輕步上前與她耳語道:“上頭吩咐,説是有的琉璃器不大幹淨,你挑揀給我,有人要查。”
屠佳瑤臉上的笑意收了:“你們把提盒留下,人先出去,我找齊了,你們再來拿。都杵在這兒,礙手礙腳的。”
不過半柱香的時間,屠佳瑤就把清點好的瓶瓶盞盞一併交給了翠桃。
那婢子問道:“沒有遺漏的了吧。”
一絲驚懼如燕翅掠過池面般從屠佳瑤眼裏閃現。她搖搖頭:“都在這裏了。”
回到康宛琦房中,翠桃見一男子候在屏風外。康宛琦説此人是專門為她保胎的郎中。
婢子打開提盒,盒中器物被她一字排開。康宛琦一眼就看出了紕漏:“怎麼會就這幾件,起碼我知道大人有一對上好的琉璃碗,是扶餘國貢品,皇帝御賜,也叫廚上保管的。怎麼不在裏面。”
翠桃道:“大概是空碗,沒什麼噱頭,就略過了。”
康宛琦叫了郎中進來:“請冒先生依次將這裏的物件驗一驗。”
朔風吹着西窗,竹影如掙扎的垂死者般苦苦搖曳,刮過窗欞,又發出朽刀磨石般一陣一陣的慘怖之聲。
冒姓郎中先取過一個離他最近的琉璃瓶,嗅了嗅,不禁打了個噴嚏,説是昧履支粉。康宛琦與翠桃相視一眼,沒有作聲,只待他將剩下的都逐一驗過。
郎中又打開了第二個略粗矮些的小琉璃盅:“這個麼,諸位也應該認得,是茴香桂皮之類的香辛料。究竟是大人的小瑤台,連這些尋常料材都用貴器盛放。”
康宛琦只想快點知道剩下來的都是些什麼,煩躁地知會了他一聲:“先生只需揭曉答案,別的話一概不用多説。”
“是是是。”郎中應諾不迭地取過第三個琉璃瓶,“這個,聞着像是上好的嶺南魚露。”
“什麼叫‘像是’?”
“娘子,我終究只是個郎中,這廚上的東西,入了菜能治病的我還能説出個門道。但要光光只是調料的話,我恐怕還要各取上一點,帶回去問我那擅長烹飪的內人,才能給娘子一個準話。”
康宛琦聽見這話,心又灰了二分,只還是不肯放棄:“再接着看。”
魚露瓶旁邊是隻小巧的綠琉璃瓶。那翠光爍爍,好像打開來就能釋放出來年的春色。
郎中接過來,先是聞了聞,眉頭鎖上了三分,再取過一指頭嚐了嚐,不由大驚:“娘子,這是馬齒莧。是曬乾後的馬齒莧研磨而成的粉。”
她婚後多年無子,終於懷孕孩子卻沒保住,才知飲食被摻東西。
縱然自己還是黃花一朵,從未做過母親,翠桃也聽老人説起過,如有身孕,女子萬不可食用馬齒莧。輕則傷動胎氣,過早臨盆,重則滑胎小產,乃至不孕。
天其實已經不早了,只是外頭積雪,便還很亮。清冷暮光中,康宛琦重重地抖了個寒噤。
郎中又道:“此人用心險惡,知道馬齒莧氣味濃郁,若直接用莖葉來害人太容易被發覺,遂行‘細水長流’之計,以粉末混入湯食。一日一日累計下來,娘子不可能不招損。”
康宛琦扶着婢子的手坐了下來,人有些木木的:“取些銀子,好生送先生出去。”
那郎中走到門口,康宛琦又補了一句:“先生知道這裏頭的厲害。沒有我的允許,就算是大人,先生也不能向他多吱一聲。”
“娘子放心。”郎中恭着袖子作着揖,倒退着出了門去。
又只剩下她們兩個人了。翠桃連康宛琦的呼吸都聽得真真切切。
“康姐姐,你先冷靜一下……”
康宛琦深陷的眼窩像兩汪枯竭的水塘,她自言自語般喃喃地説:“冷靜?外面雪在化,我很冷,但我靜不下來。”
“還是保重身子要緊,來日方長……”翠桃待要再勸,外頭來了個嬤嬤傳話,説筵席將開,叫她過去。
康宛琦抬起頭,孱弱悽迷而又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你去吧。皇甫夫人授她此等錦囊妙計,無非就是想除我,而永保她在這小瑤台裏的地位。如今我敗了,今晚的筵席由她陪着大人一枝獨秀。
“翠桃你且去替我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就那麼風頭無兩,現下的局面是不是就真的讓她稱心如意了。”
6
宴前經歷了這樣一場風波,翠桃總忍不住拿餘光打量着盛裝的絳仙,在席上頻頻走神。連蔣鉞提請她獻舞一曲,她都未曾聽清,還是翁雲霽俯過來,在耳邊温熱地喚了一聲,她才回過意來。
莊允庚這時也側首笑道:“早就聽説翠桃有‘舞盡桃花’的雅號,只是被翁大人這樣的青年才俊收在帳中,叫我一直無緣得賞芳容,今日一見,果然不負豔名。翁弟的豔福令人好不妒忌。”
奇的是,翠桃原以為來人中必有裴正邦徐琰秀鄭玄昌之流,卻一個也不見,盡是些生臉。
翁雲霽的意思是,裴正邦等人“面附蔣鉞,心歸老莊”的行徑不算什麼隱秘之舉,蔣鉞大概早已有數,只是睜一眼閉一眼。
梅花在翠桃手中開着,席上其樂融融——大人們口盛瓊漿,懷抱美姬;一道道佳餚色味俱全,滿案生香。不多一會兒,屠佳瑤最拿手的核桃牛腱煲上來了。
此煲取上好西域牛腱、嶺南龍眼、江左核桃,輔以淮山、杞子,文火慢燉兩個時辰,即可湯汁濃郁,令人垂涎。
天氣清冷,廚上特地為每個席座都安排了一隻紅爐,爐中點童臂大小的綠蠟一隻,以保客人食畢而肉煲猶暖。
“聽説這是大人冬日最愛吃的一道菜,為弟遂請了錦羅堂的名廚來為大人烹飪。”蔣鉞一抬手,遙請莊允庚試煲。
莊允庚今夜酒足,已微顯醉態,這時滿面紅光,打着嗝兒笑道:“你太有心,愚兄如何敢當呢。”
肉煲燉在一口金漆小鍋裏,邊上配的是一把銅勺,一雙紫竹筷,和一隻玉碗。只有蔣鉞和莊允庚身份尊崇,配了琉璃碗。
侍宴者多數只有糕果小食可供品嚐,這時見了這等好菜,姑娘們一個個都躍躍欲試。
絳仙約莫是想表現自己高人一等,這時朝蔣鉞撒嬌道:“大人,這道菜我也是頭回見,不如先賞了我吧。”
蔣鉞不僅依了她,還為她親自盛到碗中。
翁雲霽適時道:“蔣大人的酒確實是陳釀,大人飲得又急,醉意漸濃,不如趕緊喝一碗牛腱煲暖暖身子提提神吧。”
莊允庚身邊服侍的女子也算機靈,立馬取過碗要為他盛湯。
就在她的勺子還打撈着最豐滿厚實的牛腱時,對座的絳仙一口鮮血噴出喉嚨。於是,先前供翠桃起舞的波斯毯上便殷紅點點,彷彿落了一地梅花。
7
直至絳仙中毒身亡的次日午後,屠佳瑤才回到錦羅堂。她和廚上的夥計、傳菜的侍女一干人等被徹夜審問,天明方休。
聽説她回來了,翠桃忙到她房中來探望。屠佳瑤卻哈欠連天地叫她回去:“等我睡醒了再慢慢和你説,可累死我了。”
當時,絳仙應聲倒地,席上頓時亂作一團——侍女們尖鋭的叫聲,官人們的喝止聲,杯盤碗碟碰撞在一起的脆裂聲,小廝奔走找郎中的腳步聲。
這浩大的聲流把翠桃裹挾在了旋渦的中心。她第一反應是康宛琦在復仇。
“如今我敗了,今晚的筵席由她陪着大人一枝獨秀,翠桃你且去替我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就那麼風頭無兩,現下的局面是不是就真的讓她稱心如意了。”
——康宛琦最後的這句話像婆娑的柳浪似的不斷在她耳邊迴響。
她想不通的是,康宛琦怎麼能做到料事如神,預知絳仙會快人一步喝下那碗湯?如若不然,死的人可就是蔣鉞。
康宛琦不會有這個膽子,也不會這麼做。蔣鉞是大樹,她是纏樹的藤。樹倒了,絳仙的日子不好過,她也跟着遭殃。顯然得不償失。
那是誰?若真是取蔣鉞之命,而誤殺絳仙,那個人會是莊允庚嗎——看似磊落地相對而坐,稱兄道弟,實則還是為以前的舊賬耿耿於懷,暗中指使人在煲裏做文章?
這也説不通。再怎麼樣,蔣鉞也是國戚,他死了可不是小事,皇后必定徹查到底。難道皇后就算查到是莊允庚所為,也會按下不提?難道莊允庚有這樣的底氣?
不對,都不對。
翁雲霽緊緊抓牢翠桃的手,要帶她離開這是非之地。一隻琉璃碗骨碌骨碌地滾到了翠桃的腳邊。那不是絳仙用過的碗。
它來自莊允庚的席位——那個伺候他的侍女一見絳仙吐血萎地,嚇得立刻丟開了手,任憑這御賜的極品器皿從手中滑落。幸而地上鋪了柔軟綿密的舞毯,碗一路滾過來,倒是沒碎。
撿起那碗,翠桃本打算將它放在桌上,就隨翁雲霽離開。但迎着輝煌的燈炬,她看到那碗底暗藏着的玄機。
8
“這種透明的,非膠非膏的食物,江南人稱為‘木蓮凍’。它是一種從木蓮籽中提取出原材料的消夏飲品。我客居翁大人府上的時候,老僕翁婆婆曾經為我做過這道美食。它清涼幽香的滋味,即便到了如今這大雪紛飛的時日,我也記憶猶新。”
翠桃攤開手帕,那裏面剔透如冰卻又柔軟如花的東西是她從莊允庚的琉璃碗裏發現的。
嘴角的笑意淡了幾分,翠桃又道:“至於混入這木蓮凍裏的到底是鶴頂紅,還是牽機,還是孔雀膽,我就不知道了。而不管是哪一種,在滾燙的牛腱煲澆入後,受了熱,毒性都要比原先大得多。
“可憐小瑤台的那幫蠢材到現在都還在研究盛煲的鍋子。即便精明老練如莊允庚,當時也是二話不説,先拔下了侍酒者的銀簪探入煲中驗毒。他們如何能猜到,問題竟出在碗裏。”
屠佳瑤豐滿的臉一向給人詼諧憨厚的感覺。翠桃只道説了這番話,屠佳瑤的臉上會漸漸浮現出驚懼的神色。但她在屠佳瑤的眼睛裏只看到了一種欽佩。
“翠桃,不管你上面的人是誰。我都想説,他沒看錯人。”
翠桃反被她嚇到了,“你説什麼?”
“之前我給你的那罐桂花糖一定還沒有吃完吧。今天我來,本是打算把它要回去的。現在,既然你什麼都看穿了,就留着慢慢吃吧。等你吃完了,也許能明白,我為什麼想要殺蔣鉞和莊允庚。只是沒想到,我能在你吃完那罐糖之前就有殺他們的機會。”
等不及翠桃追問,屠佳瑤又道:“天不早了,我得回廚上去了。好歹母女一場,夫人讓我做幾道菜,祭一祭絳仙。”
説罷,一身渾潤雪肉的屠佳瑤艱難地從位置上起立,又衝翠桃和藹地笑了笑。
“那糖裏不會有毒的,你放心大膽地吃。你還記不記得,上巳節前,有一張夫人寫給後宮的秘箋被她藏在了食盒裏,卻叫你瞧見了。如果我説,那不是你無意中瞧見的,而是我有意讓你瞧見的,你恐怕就能明白,我和你其實是一條心的。”
9
屠佳瑤走後,翠桃取來一隻銀碗,用筷箸撥拉着將琉璃罐裏剩下的半罐桂花糖盡數倒入碗中。混在糖裏的一隻丹丸大小的玉球赫然出現了。球分兩半,裏面是一封書信——
若展信之時,吾身已滅,切莫傷悲。手刃賊子乃一快事,死而無憾。吾妹燕容,少年入宮,今足齡可出。奈何身陷光華,為妖人驅遣而不自知。今遺此罐與之,以死相誡,若得幡然,瞑目九泉。
翁雲霽來時,翠桃把這封信拿給他看:“屠佳瑤説她和我一條心,應該是很早就識破我的身份了。”
她失蹤的那幾天,屠佳瑤的三魂六魄全丟了。從調露裏找到晉襄裏,從西集找到東集,跑遍整條天街,一直出了城找到翦河也找不着,都準備報官了,才得到消息,説人已經進宮為婢。
一直等到宮監開始清場,燕容也沒有出現。她一再拿出銀錢打點,請他們再等等。宮監雖貪財,可宮門就要下鑰,出了岔子誰都吃罪不起。
屠佳瑤苦苦哀求也不得通融,最後她心一橫,撒腿就往禁宮跑,迎風疾呼“燕容,燕容”,嚇得眾監紛紛拔腿相追。
她體胖,沒跑幾步就被人追上,按到在地,吃了一嘴的灰,兩隻手臂蹭得鮮血淋漓。最後還是那個收了她好處的宮監替她解圍,才沒治她的罪,只把她扔出了宮去。
周紫略一路摸到大慶宮外找到屠佳瑤時,她還在唸叨妹妹的名字。周紫略記得她反反覆覆地在説:“姐姐就這麼讓你丟人了嗎,姐姐就這麼讓你丟人了嗎……”
翁雲霽聽了這段往事,也唏噓不已。
“她疼愛至此的妹妹棄她而去,反倒心甘情願在宮裏伺候妖后。如今到了出宮的年紀也不願出來和她團聚。她大概想着,即便再也見不到妹妹,也不能任由她為奸人所役。
翁雲霽拿手指彈了彈那口空了的琉璃罐,它發出風鈴般悦耳優美的聲音,“對待一個心中有恨有怨的人,最好的辦法不是感化,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以毒攻毒。”
翁雲霽向翠桃招招手,翠桃湊了過來。翁雲霽向她耳語了幾句。翠桃凝眉:“可行嗎?”
“你先問問屠佳瑤的意思。”
次日,翁雲霽來時,翠桃桌上已經佈置了幾樣別具一格的小菜,説是屠佳瑤專門做的。翁雲霽便心中有數。
翠桃從櫃中取出一錦盒,裏頭裝着她清洗乾淨的琉璃罐。
“這是她們的父親留下來的東西。小時候,天寒地凍,她妹妹沒有棉衣穿,瑤娘就狠心拿它去當鋪當了,才給妹妹打了肉、買了面、置了衣服。後來在錦羅堂尋着差事,慢慢攢了月銀,又花了兩倍的價錢把它贖回來。用它作為信物,屠燕容必定再相信不過。”
過了兩日,在錦羅堂效力多年的大廚屠佳瑤以身體欠佳為由向掌門人皇甫永夜請辭。她收拾了細軟悄然離開了永安城。有人説她去了翊陽,有人説她回了老家。眾説紛紜,難辨虛實。
也是兩日後,姐姐去世的消息傳到了光華宮掌事宮女燕容的耳朵裏。有人告訴她,皇后和錦羅堂之間的一些事被屠佳瑤知道了,皇后讓皇甫永夜下了手,對外則宣稱她回老家去了。
至於屠佳瑤,她答應配合翁雲霽和翠桃撒這個謊,是相信妹妹表面上再看不起她,內心深處總有她一席之地。
也是相信妹妹迷途知返和他們聯手對付禍國的中宮,不僅可以促成姐妹未來的重見,更能造福天下蒼生千家萬户九州方圓。
她期待着那一天。(原標題:《青的樓·琉璃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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