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罪者吳春紅的人生下半場

無罪者吳春紅的人生下半場

吳春紅和家人的合影,攝於2003年左右。
受訪者供圖

無罪者吳春紅的人生下半場

吳春紅在玩手機,現在他暫住在縣城的出租屋裏。新京報記者 王翀鵬程 攝

無罪者吳春紅的人生下半場

吳春紅的老房子已經破敗不堪。新京報記者 王翀鵬程 攝

無罪者吳春紅的人生下半場

吳春紅在複查眼睛。新京報記者 王翀鵬程 攝

  河南高院已受理其國家賠償申請;他説,現在只需兩件東西——錢和清白

  6月3日,商丘市民權縣的出租屋裏,吳春紅坐在佈滿灰塵的木板牀上。相比剛回家時,他的氣色好了很多,人也胖了,有微微凸起的小肚子。

  一人高的風扇在靠門的位置緩慢而有規律地搖着腦袋,呼呼叫着吹散空氣中的熱氣。吳春紅不敢靠得太近,受傷的右眼吹風就疼,他用手攏成一個弧形捂着眼睛。4月中旬,剛出獄沒多久,他去做了眼部手術,至今淤血還未褪去。

  16年前,民權周崗村裏的兩個兒童先後中毒,一死一傷。7天后,吳春紅被認定為此案的嫌疑人。此後,商丘中院三次判處吳春紅死緩,第四次判處其無期徒刑。直到今年4月才改判無罪,吳春紅得以釋放。

  入獄時,他34歲,正值壯年,有一手打傢俱的好手藝,出獄時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吳春紅就這樣和社會脱節了。

  獲釋兩個月,他還沒能適應外面的生活。他依然保持着獄中的習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6月2日,吳春紅向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遞交了國家賠償申請,申請金額1872萬餘元。新京報記者從河南高院一工作人員處獲悉,法院已接收相關材料,將按照相關流程處理,“有結果後會通知他本人。”

  這一巨大的金額引發爭議,有人説他“獅子大張口”。“他們哪知道我受了什麼苦?”吳春紅手一揮,“這不是錢的問題。”

  出獄後看不懂掃碼支付

  大部分時間,吳春紅不出門,躲在出租屋裏發呆、睡覺。

  為了方便治病,他暫住在這裏。這是縣城一套帶院子的兩層小房,有三四個房間。吳春紅的房間在院子右手邊,房間裏的傢俱簡易而破舊,屬於吳春紅的,只有兩雙鞋子、兩牀被子,還有一袋子五顏六色的藥。

  出租屋裏沒有空調,商丘天氣最熱的幾天,午後有三十七八攝氏度,風扇不管用了,他就讓兒子帶他去商場吹空調。吳春紅喜歡逛商場,新鮮,又有人氣。他只看不買,回家兩個月,除了身上那件深藍色的POLO衫,吳春紅幾乎沒添置東西。

  剛回來時,他出門就迷路。有時候出去遛一圈就找不到門了。上個月,他去鎮上派出所補辦身份證,一下車就暈了。四周陌生又熟悉,他從小在那裏長大,但當年,路邊沒有那麼多房子,也沒有那麼多路口。最後還是父親開着小電車把他接回去了。

  他驚異於家家户户都有汽車。出事那年,打一輛黃麪包車就能炫耀好幾天。“大部分人只能坐公交車和電三輪。”吳春紅説。他不會給電視調台,家裏人看什麼他就跟着看什麼。

  最難學的還是手機。小朋友都會玩的智能手機在吳春紅看來像是複雜的儀器。他不會接電話,經常幾次都劃不上去,偶爾能碰巧接上,但大多數時間還沒劃上去對方就掛斷了。

  出事前,吳春紅是個愛趕時髦的人。他是村裏最先用上手機的人,大部分人家還沒裝座機的時候,他就買了一部諾基亞的直板機,後來翻蓋手機出來了,怪小巧的,又花1370元換了部翻蓋的。村裏也有年輕人買了手機,都讓他幫忙調試。

  但現在,他連打字都費勁。不會用拼音,只能選擇手寫。“你看我偶爾寫寫心情。”他打開備忘錄,左手攥着手機,用右手拇指使勁在屏幕上划着,寫下“公”和“正”兩個字。

  最難理解的是為什麼不拿現金可以買東西。第一次看見別人掃碼支付時,他愣住了,伸着脖子瞪着眼睛看了好幾分鐘,也沒弄明白。

  外面的世界太陌生了。一股無形的壓力讓他覺得疲憊,他也説不清壓力來自何處,就是覺得累。“在裏面只想喊冤,反倒沒有壓力。”吳春紅抱怨。

  他在獄中落下一身病。最嚴重的是眼睛和皮膚病。

  他的右眼幾乎失明。瞳孔變成了橢圓形,眼白充血。在監獄中,他常常哭,熬夜寫申訴狀,把眼睛熬壞了。剛發病的時候,他只覺得眼睛脹痛,後來,朋友給他扔蘋果,他沒接住,才發現眼球已經蒙上了一層白膜。“眼睛癢,像有蟲子在爬。”胳膊和身上因為皮膚病長滿嫩紅色的疤痕,上面掛着白色的皮屑。

  經過這段時間的治療,右眼做了手術,雖然還是看不見東西,但已經能看見光亮;胳膊上的疤痕淡了很多,變成了暗紅色的結痂。

  回家這兩個月,他幾乎每天都和醫院打交道。先是治療胃糜爛,後來治眼睛、做手術,現在是治銀屑病。他的手背上滿是細密的針孔,現在看見針頭就發憷。“你看多少針孔,血管都扎癟了。”他兩手攥着拳頭,伸着給別人看。

  賠償款已做好規劃

  從家庭的角度來説,吳春紅是幸運的。他還有家,兒女都已自立,父母依然健在。他説,現在他只需要兩件東西——錢和清白。

  6月2日,吳春紅向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遞交了國家賠償申請,申請金額1872萬餘元。賠償金額是律師幫他算出來的,其中包括970餘萬元人身自由賠償金、500萬元精神損失費、200萬元誤工費和補償費,還有200萬元醫療費。

  去交材料那天,吳春紅前後只用了一個小時就辦完了手續。他在賠償申請委託書上籤了字,遞進去。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他的國家賠償申請符合立案條件,予以受理。

  在國內冤假錯案國家賠償的歷史中,八位數的賠償十分少見。去年獲得平反的劉忠林蒙冤28年,拿到了262萬元人身自由賠償金,已經創下了當時國內冤假錯案國家賠償的最高數額紀錄。

  有人説他“獅子大張口”。按照最高人民法院的通知,自今年5月18日起,國家賠償決定涉及人身自由權的賠償金標準為每日346.75元。吳春紅被羈押了5611天,按照標準只有194萬餘元。

  律師告訴他,賠償款大概還要等兩個月才能到手。吳春紅心裏早已將這筆錢做好了規劃。

  “首先要還債。”他説,入獄的16年,家裏幫他申訴,粗略估計欠下了二十餘萬外債。

  還完這筆錢,就是最重要的部分——給兒子買房、結婚。

  吳春紅膝下有一女一兒。女兒今年28歲,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而只相差兩歲的兒子現在連女朋友還沒有。這讓吳春紅上火。

  “我像他那個歲數,”吳春紅一指旁邊的兒子,“他都能跑着給我買煙了。”他不滿20歲結婚,21歲已經當了父親。

  吳春紅聽説,前幾年,兒子在電子廠打工的時候交過女朋友,女孩是外地人,並不介意兒子的家庭情況。處了兩年,因為吳家沒房沒車,遭到了女方家長的反對。後來,家裏人也給兒子介紹過女朋友,但兒子不願意好好談。“我在裏面坐牢,兒子怎麼好找對象?”

  另外,他還要用賠償款翻修房子,村裏的老房子放了十幾年,不能住人了。“等賠償款下來翻修,我還要回去住。”吳春紅説。

  他還要給女兒買房、給妻子和自己上保險、孝敬父母,還要留一筆錢養老。他掰着手指頭算一算,“賠償款下來,也得緊着花。”

  他還要名聲。吳春紅説,他要辦案機關給他道歉。如果不道歉,就要追究他們刑事責任。在他看來,無罪的判決也不能證明他的清白,真兇還沒出現,該追責的人員也沒追責。“我用了16年申冤,不怕再多幾年。”

  木匠、“殺人犯”、無罪者

  吳春紅曾經幻想過,如果沒和投毒案扯上關係,他將有滋有味地度過此生。他曾是村裏的木匠,有一手打傢俱的手藝。當時村裏只有兩部座機電話,一部在衞生站,一部就在吳春紅家裏。他二十多歲就蓋起了兩間大瓦房,讓村裏人羨慕不已。“他們都説,我肯定是村裏第一個住上樓房的人。”吳春紅説。

  改變發生在2004年11月15日。周崗村電工王戰勝的兩個兒子先後中毒,送到醫院,大兒子僥倖脱離了生命危險,但3歲的小兒子沒能搶救過來。

  警方認定,這是一起投毒殺人案。

  2005年5月30日,商丘檢察院以吳春紅犯故意殺人罪,向法院提起公訴。半個月後,商丘中院開庭審理此案,吳春紅當庭翻供,並稱自己遭到了刑訊逼供。

  但法院並未採信他的説法。2005年6月23日至2007年10月30日,商丘中院三次判處其死緩,但均被河南高院以“事實不清”為由駁回。一個月後,商丘中院第四次對吳春紅做出有罪判決,由死緩改判無期徒刑。隨後,吳春紅的上訴、申訴,均被河南高院駁回。

  在獄中,吳春紅不認罪,逮着機會就要喊冤。有一次,他用毛筆寫了個大大的“冤”字,趁監獄領導檢查路過的時候,把字舉起來貼在窗户上。後來再有領導來檢查,他成了重點看守對象。

  沒機會喊冤,他就天天寫材料。一式兩份,一份遞上去,一份存在儲物盒裏。幾年下來,材料填滿了儲物的塑料盒子,也練出了一手漂亮的字。

  申訴無望,吳春紅絕望了。女兒記得,2013年,她去探監的時候,吳春紅説:“別給我喊冤了,我這輩子就這樣了。”然後,大哭起來。

  轉機出現在2019年10月3日。吳春紅收到最高人民法院的再審決定書,看到“故意殺人罪的證據不確實、不充分”“指令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對此案進行再審”的字句後,吳春紅頭暈了,他説不出話,血壓飆升到160,“我從來沒血壓高過。”

  今年4月1日,吳春紅案宣判。受疫情影響,再審宣判通過視頻連線進行,吳春紅在服刑的浙江金華監獄聽到了法官宣讀判決書。聽到無罪兩個字時,他哇的一聲哭了。

  “拿到賠償款,是不是就能翻篇了?”

  商丘中院和民權縣法院派車去金華監獄接他,吳春紅換上家人給他準備的紅秋衣。開到蕪湖的時候,他和媽媽視頻,看到吳母頭髮又白又亂,他忽然覺得頭痛、胃裏翻騰,一下子暈倒了。法院工作人員趕忙把他送到醫院檢查,他不肯住院,吵着要回家。凌晨四點多到達民權縣時,天還沒亮。

  家人忙乎着給他蒸蛋羹、煮粥,他端着碗一口都吃不下。直到中午才勉強吃了幾口雞蛋。

  父母從周崗村趕過來看他,50歲的男人喊了一聲“媽”,撲過去抱着母親大哭:“媽媽,我委屈呀。”他哭到上氣不接下氣。父母也陪着他哭。

  回家之後,吳春紅想回老屋看看。當年他被警方帶走,沒多久,妻子和兩個孩子也從村裏搬出來了。老屋荒廢了十多年,四處漏風。雜草肆意佔據着院子的角落,有的已經長到半米高。當年栽下的柿子樹如今已經有碗口粗了,茂密的枝葉向四處伸展,樹蔭蓋住了房子前面的大半空地。

  父母不讓他回去,怕他傷心。他們隔三差五去出租屋看看吳春紅,給他帶點自家地裏產的大蒜、葵花籽。但吳春紅看見他們就哭:“媽媽,我冤枉啊。”然後就開始説案情,講他的委屈,沒人接話,他就長嘆一口氣。他的身體裏好像灌滿了苦水,不吐乾淨就不痛快。

  上個月,吳母在出租屋陪他住了一夜,兩個人擠在單人牀上。吳春紅又講起他在獄中如何難過。吳母心疼兒子,又想起自己在外面的艱辛日子,也哭了一夜。後來,她不敢經常去看他了。

  兒女勸吳春紅轉移注意力,每天陪在他身邊。也給他買了新手機,教他玩抖音。開始幾天確實管用,吳春紅每天起牀就要刷一會兒。但他不知道流量要花錢,沒幾天,手機裏的200多塊錢話費就刷完了。他嚇得不再玩。直到家裏裝了無線網絡才重新拾起來。

  但多數時候,他還是會突然就提起案子。“孩子中毒死亡時間和報案時間太矛盾,怎麼第二個孩子中毒才去報案?第一個孩子中毒為什麼不報案?”唸叨起案件的時候,吳春紅的邏輯清晰、條理分明。

  但聊起別的,他的腦子就混沌了。“你跟他講家庭、莊稼,他好像沒聽見,也不回話。”吳母説,她懷疑吳春紅“腦子壞掉了”。

  “我這16年只想這一件事了,忘不掉了。”吳春紅解釋,“你想不到我受了多大的委屈。”

  “拿到賠償款,是不是就能翻篇了?”“嗯,那是。”吳春紅含糊地回答,馬上又説,“那也過不去,這個事要帶進棺材裏了。”

  錯過了16年,該學的還得學

  他還保持在獄中的習慣,早上四五點就醒了,晚上八九點就得睡。站着的時候,他習慣把兩手放在腰間,大拇指夾住褲腰。這是他在獄中最常用的站姿。

  16年沒見的表弟知道吳春紅回家了,專門從鄭州跑來看他。年輕的時候,吳春紅和他很親近。但這次見面,吳春紅顯得侷促不安。他問表弟,那邊生意咋樣?表弟回答,最近不好做。吳春紅不知道怎麼回答,話頭一轉,講回自己最熟悉的案子和牢裏的生活。沒幾句,雙方就陷入沉默。

  發小來看他,他責怪對方這些年對他不關心,也不願親近。“以前我工作兩個月掙了90塊錢,過年了就分給他四十五塊。”吳春紅説。

  反倒是獄中認識的朋友讓他輕鬆。回家後,他給在金華監獄時認識的一個四川朋友寫了一封報平安的信。

  還有比他早幾年獲釋的獄友在抖音上看到他的消息,跑過來看他。聊起各自的案子和獄中的生活,吳春紅反而不覺得緊張。

  “該學的還得學。”他心裏明白,也急於迴歸正常生活,但錯過的16年需要時間彌補。

  6月6日,兒女帶他去鄭州複查眼睛。做完手術後,他右眼能看見光亮,但仍沒到能視物的標準,即使是人站在面前,也只能看到模糊的廓形。因為發病時間太長,他右眼的視力只能停留於此了。

  但吳春紅不願相信,“再恢復一陣,裝個晶體,我就能跟正常人一樣了。”

  新京報記者 王翀鵬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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