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到了2002年,“泡沫”仍然是互聯網行業的主基調:根據股價變化,截止2002年10月,“dot-Com(科技互聯網)公司”們已經蒸發了大概5萬億美元的市值,大量公司被指控不誠實誤用股東資金,美國證券交易委員連續對投資互聯網的機構開出鉅額罰單……然後多年的大趨勢推動了“鄙視鏈”的形成,人們開始普遍有理有據地默認“互聯網公司”都不做什麼正經生意。
對,是有理有據地默認。比如有研究機構覆盤千禧年的“互聯網泡沫”事件,發現經歷過泡沫衝擊的dot-Com公司,實際上有一半能活過2004年——這看上去多少能證明“互聯網並沒有被嚴重高估”,可當時的分析師並不這麼認為,他們得出了兩個很“經濟學”的推論——公共財富漲跌和個體公司的生存沒有必然關係;網絡經濟的參與者體量都太小,感受不到資本市場的動盪。
很多年後,韓寒就在《乘風破浪》裏致敬了這段歷史:在經常給人定性的老警察眼裏,學計算機的小夥子“化騰”,是個不需要過多解釋的無業遊民。
當然了,這一年也不適合定調為“悲觀”。
那是中國“入世”的第二年,許多曾經被媒體們大書特書的“入世承諾”開始兑現,其中就包括數碼產品的大降價,越來越多的家用電腦把價格設置在四五千元的區間裏。雖然從數字上看和《我愛我家》裏傅明老人購買的DEC基本相同,但操作系統已經從基於MS-DOS的windows3.2進化為開創“商務互聯網”新紀元的windows98/2000,處理器從286、386變成了奔騰賽揚、奔騰III,而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則來到了6280元,比90年代初實際增加了一倍多。
這樣的轉變,讓互聯網泡沫的意義變得辯證起來。中國網民不需要等待產業的成長,就擁有了大量的現成產品。而大量真實的使用體驗,最終匯聚成了一種積極的消費熱情:互聯網,真的能給生活帶來大不同,真的能讓自己跑在時代前沿。
以至於到年終盤點的時候,數據“發達”到了這種程度:上網用户人數達5800萬人,僅次於美國,位居世界第二;網絡遊戲用户數807.4萬,其中付費用户達401.3萬,佔到了總數的約50%;75.46%的被調查者對互聯網收費表示可以理解,有7.98%的被調查者表示將完全接受即將到來的互聯網收費時代……
“人民網”記者曾給出評語“(互聯網行業)非常務實地立足中國本土,大踏步走向網絡新時代”。舊時代可能指的是以“四通利方”為代表的BBS時代,新時代則或許是描述被智能ABC賦能的“大蝦”們,逐漸取代用五筆打字的媒體人和城市中產成為網民主體。兩者的區別是,後者享受“新表達方式”帶來的新鮮感,而前者則第一次擁有了“對外表達”的能力,人們都指望着通過聊天室、個人烘焙雞參與到更大的世界裏,展現出來的表達欲絲毫不亞於現在的朋友圈和微博。
在這樣熱烈的氛圍下,2003年的春天來了。
2003年的中文互聯網已經表現出了極強的當代感。想象一下,以下哪個場景發生在2003年?
A.在一系列重要的公共事件、國際時事正在發生的情況下,娛樂圈事件依然佔據了信息流;
B.互聯網開始把目光投向五環外,無數縣城、小鎮被推動着進入了公眾視野;
C.網民們感受到了內容表達方式上的“侷限”,無數旨在解決“表達痛點”的新產品開始上線。
答案是:全都是。
4月,噩耗從香港文華東方酒店傳來,媒體們迅速打開了選題庫匹配上了熱點:回望經典作品是一條線,事件原因調查是一條線,圈內反應拼拼湊湊也能成為一條線。但互聯網人認為可以探索出一條新線,於是門户網站上多了許多新欄目。
搜狐上線了萬人簽名活動,網友們只需要留下“姓名、電子郵件或QQ號、發言內容”,就可以參與精選CD、電影套裝VCD等周邊的抽獎。抽獎具體還分隨機和編輯精選,隨機是幸運獎,面向所有合規的參與用户,精選是“技術獎”,增設了一些“文學門檻”的同時,還額外提供一些“非實體”獎勵(比如他們的留言會單獨在搜狐娛樂頻道開設一個頁面)。
現在人們給這條新線取了一個名字,叫做“UGC”。負責策劃、引導、整理UGC內容產出的全套工作技能,又獨立成為了一門職業,有的企業把它歸類為用户運營,想着“拉新促活”,有的企業把它設置在內容運營裏,用來展現自己的“優質用户羣像”。
甭管怎麼分化吧,能夠擁有跨度達十多年的進化過程,足以證明了當時策略的立竿見影。新浪就對友商進行了統計,發現“哥哥,散落在人間的天使”網絡紀念館,在不到三天的時間裏訪問人數就已經超過了15萬,最高點擊量高達4000次/分鐘。
作為參照對比,一個多月前,中青網發了一篇“結案報告”,表示他們策劃的“學習雷鋒40週年”網上紀念堂,在上線9天的時間裏,收穫了23萬的訪問人次。中國足協應該也很羨慕,因為他們發現聯賽上座率嚴重受到2002年“甲B五鼠”假球醜聞的影響,一輪聯賽7場比賽的總入場人數最低可以只剩8萬9。
有新發現,就有新問題。《揚子晚報》的記者就在他們當地(南京)的網吧發現,很多人已經不滿足於簡單地“網絡聊天”,正在想盡辦法搞些新花樣,比如“對罵形式進行網絡聊天”,據網管反映這種行為偶爾持續通宵——也不知道他們算不算“最早的職業噴子”,但可以肯定這是“網民變多”的結果,當“上網”不再是有經濟門檻的“少數人行為”,“網絡世界”只能越來越還原現實本來應該有的樣子。
北京和廣州的民警們應該也有同感:自從網絡聊天室這個“陌生人社交產品”風靡互聯網,他們的工作變得複雜了很多。
受過系統訓練的專業人士也開始打馬虎眼。3月的某一天,各大媒體忽然開始搶發新聞“比爾蓋茨死了”,然後大概花了兩三個小時又開始搶發新聞“這是謠言”。目睹了全程的網友們,給出了非常剋制的評價,“善於學習的IT精英已經把娛樂圈‘狗仔隊’作風和作秀行為揣摩利用地無以復加,舉手投足都是戲”。
陡然的形勢變化,容易讓理想主義者變得保守。天涯就選擇在2003年4月暫時關閉“聊天室”功能。官方把這次“關閉”描述為“改版”,目的是調整“改名”“點歌”“特效”等功能,然後爭取點時間重新思考一下“會員等級(類似於QQ等級)”“聊天室管理員”這些機制。
通告的評論區裏異議的聲音不少,有人呼籲應該開放“遊客”(也就是非註冊用户),有人在公告十多天後質疑“改版的時間怎麼這麼長”,網管是不是“非典型”了。
實用主義者嗅探到了機會。敞開了聊天不可控,那咱們昇華一下唄?從北京大學的心理中心教授叢中博士,到冉冉升起了足壇新星鄭智,學者、演員、歌手、知名主持人、體育明星陸陸續續出現在聊天室裏。更大的野心藏在“名人互動”的頁面設計裏,像什麼“新浪網-中國足球隊唯一互聯網合作伙伴”“話劇《聖人孔子》專題”。
整合營銷、渠道運營的影子出現了,一種全新的傳播理念呼之欲出,並將在幾個月後因為一個女人的“露骨日記”大放光彩。屆時,人們將重新思考“媒介”和“媒體”到底哪個重要。
不過這些都是上帝視角。“蛋糕會被重新瓜分”只是理論上的事,沒人能準確預判理論兑現的週期是多久,更何況蛋糕看起來還足夠大。所以“傳統行業”對未來的期許,還能夠專注地停留在對“社會價值”的討論上。比如2003年《南都娛樂版》的新年致辭,就是這樣寫的:
“在2003年,我希望,既然八卦無法停止,那就來得更猛烈些吧!這個八卦不再僅僅侷限於某幾個人身上,而是發掘一切有八卦元素的明星和事件,讓他們暴露於大庭廣眾之下。我們先娛樂,在娛樂之餘還是娛樂,或者表達一丁點關懷。讓八卦來解放我們的鬱悶,堅持在八卦中尋找快感,即使沒有,也要假裝有!
……在2003年,我希望,在娛記這個行列裏出現更多更優秀的“狗仔”。“狗仔”們以“天下”的名義四處奔走,令那些隱藏在黑暗角落的某些醜惡或者人性無處藏身。”
有點像2020年初的微博熱搜#我懷念娛樂八卦佔據熱搜的日子#,但不完全是,“強調謹慎地探索”和“呼籲合理地分配注意力”顯然是兩條終點不同的路。
網遊被認為是“新時代新問題”的集大成,因為它能夠承載的東西足夠多,能幫“上網”大手筆地接管日常生活——社交,就像魔力寶貝、石器時代、傳奇裏的家族或者幫會;審美,西山居已經想辦法把“江山社稷圖”帶進了劍俠情緣裏,在越南完成了出海壯舉;戀愛,就更不用説了,在這個能視覺上提供花前月下、情緒上能提供快意恩仇的虛擬世界裏,不談戀愛才是怪事——但距離又是實實在在的。
在不解決“最後一百米”的情況下談日常生活,麻煩事就多了。有玩家會在網上發帖,尋找在遊戲裏M(音密,私聊的意思)過女網友,希望能夠延續(萍水相逢),評論區分成了兩派:行動派,用自己線下奔現做背書,鼓勵樓主拿出點實際行動;理性派,似乎更擅長使用搜索引擎,質疑樓主收到的照片是搜來的,“那是個人妖,想騙你裝備”。
寧財神就對此深有感悟。他把類似的故事寫在了情景喜劇《網蟲日記》裏,黃曉明、呂小品夢想着在網上找到美女房客,沒想一見面大家都是摳腳大漢。
《三聯生活週刊》援引了一項來源不可考的網上民意測驗,列出了“網絡十大罪狀":網絡外遇、垃圾郵件、網絡謠言、網絡上癮症、網絡色情、網絡併發症、網絡賭博、網絡購物狂、網絡疏離症、網絡假民主。在ADSL時代,網遊至少能命中了仨。
好在這些問題都是新鮮的,人們對新鮮感有天然渴望,歪打正着地為“解決方案”爭取到了足夠持久的注意力和參與意願。緊接着,一場分工明確的“上網病”會診開始了!
1月,政協委員朱爾澄拿出了一份民盟組織的調研報告,為這場會診提供了紮實的理論基礎,認為“成癮者與父母的職業有關,與父母瞭解、指導孩子使用計算機上網的認識及能力有關”。支撐的數據是北京中學生上網成癮者的比例達14.8%(初中生為11.8%,高中生為15.97%),有54%的中學生對家長隱瞞了自己玩遊戲的真實情況,但近一半(49%)家長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玩電子遊戲。其中父母親為高中文化程度的成癮者居多,父母學歷在本科以上者,成癮率明顯偏低,工人家庭的學生成癮者比例偏高。
於是首先要解決“大家都上網”的問題,只有熟悉敵人才能打敗敵人,“家鄉論壇”進入繁榮期,媒體和互聯網企業合作,請“全國各地”的老百姓都來聊一聊。解決“上網難”的Saas企業被熱捧,一開年就有個叫“用友安易”的公司在人民大會堂宣佈成立,幫全國人民展望了一下“廣闊的電子政務發展藍圖”。
沒電腦也沒關係,有手機就行,GPRS的商用正在大踏步實現,4月下旬業務就要展開到珠峯大本營去了。服務商們承諾,有朝一日發彩信、看圖文直播奇才的喬丹、下載《八度空間》高質量mp3、下載劉老根.mp4都不是問題。
互聯網公司覺得用不了那麼久,傳播學理論上“人人都有麥克風”的新媒體時代可以提前,“短信”就是油門:你可以用短信訂閲網站上的內容,也可以用短信轉發網上的見聞,發給那些不會上網、沒時間上網的朋友;如果你成為我們的註冊用户,我們還可以幫你免費發短信。
網易泡泡就打了這麼個算盤,再加上支持“頭像上傳”,一度嚴重衝擊到正在執行“聲訊台收費註冊”機制的QQ。“聲訊台收費註冊”是一個值得單篇開題詳聊的行業故事,當時就有人寫了一篇非常辛辣的文章進行聲討,標題叫《騰訊QQ,你做的太絕了》,作者計算的單個QQ號註冊成本是1塊6。2003年的春天是絕唱,終結點是當年6月,騰訊以慶生三週年為名,重新開放了QQ號免費註冊。
然後是尋找一個榜樣。17173發起了“中國網遊調查”。在指導部門中國青少年網絡協會的指導下,“調查”一共設置了七大獎項,分別是最滿意的客户服務、最滿意的遊戲畫面、最滿意的遊戲音樂、交到朋友最多的、最受玩家喜歡的、現存玩家最多的、玩家最文明的。最後一個不太好理解,編輯進行了備註:可以理解成遊戲裏罵人騙人少,玩家最有禮貌。
關心阿里巴巴、卓越網、易趣網、噹噹書店、西單IGO5、莎啦啦鮮花網為什麼會成功的人變多了。汪延、王峻濤、王樹彤、邵亦波這些名字經常一起出現在新聞標題裏,有時候談的是“電子商務前景”,有時候談“網絡購物要講誠信”。
當然理性分析,這很有可能是PR的成果。比如易趣,就在2002年剛剛拿到ebay的投資,三千萬美元出讓了三十三的股份。公關傳播算不上什麼新行業,功能早就得到過一票專家背書。
但很少有人熱衷於指出“軟文”,原因可能有兩個:一個是,在人們還在爭論五筆和全拼哪個打字速度最快的時代,發表一篇長文章是一件讓人肅然起敬的事;另一個是,跑郵局去匯款收貨真的太麻煩了,技術革命你快來吧。
北京女孩袁日涉成了風雲人物。她在前一年剛剛完成“獻言獻策,“設立兒童環保獎”的提議被北京市人大代表採納,後一年她成為了“站長”。據媒體報道稱,在那段特殊的時期裏“瀏覽過這一網站的,無不被其樂觀的童心所感動所鼓舞”“一個紅領巾表現出的精神境界讓人可敬可佩”——“鼓舞”似乎有保質期,6月有人因為“反感把正能量當生意”,選擇把網站爆了。
其實在2020年就有人回憶過2003年,作者充滿了浪漫主義情懷,將其定義為中國互聯網發展史上重要一年。劉強東、馬雲、馬化騰都被描述為了超前的“洞察者”,大膽地把“環境上的限制”轉化成了“彎道超車的機會”。作者在引言裏感慨地説:“鏖戰瘟疫的同時,也許新的機會又在災難中慢慢形成”。
不知道陳天橋喝不喝得下這碗雞湯,畢竟那時候的贏家其實是他和史玉柱,他們做的生意比東哥、Pony更適合“戰疫新環境”,都登上過胡潤富豪榜的頂端,甚至也成為了類似文章的主角。
那是《三聯生活週刊》發表在2002年底的人物羣訪,標題叫《上海沒有冒險家》,陳天橋實名吐槽了“結果預設在那裏,説什麼都有道理”的輿論風向:“《傳奇》開始推廣的時候,有人評價是個爛遊戲;然後説遊戲是個好遊戲,可惜一個爛公司在做;最後也不説公司如何了,就説我們是撿了一個大元寶。”
只能説“人沒有辦法想象自己沒有經歷過的事”或者“人只相信自己經歷過的事”。大數據這個概念在2013年之後才開始流行,中國智能手機換代高峯期,官方定義的時間線是2013至2015年(來自中國電子信息產業發展研究院)——在這之前,沒有算法“膩縫”,過載的信息可以用“真隨機”的姿態出現在每個人的面前,如果不抱着善意主動給難以理解的行為上點價值觀,對於個體就顯得相當殘酷。
至於你問非典型、湖北小夥、“海灣那旮沓挺鬧心”呢?還是別難為我了。貼吧還在封閉開發,阿北應該還沒有寫好BP,這些本來就有參與門檻的話題,在那個春天還沒找不到機會接受“社交網絡傳播規律”的改造,我也不知道應該共情誰。
春天很短。實在好奇,問家大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