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口奪金的私募業:獵人、賭徒和騙子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文 | 財經故事薈,作者 | 鄧小軒,編輯 | 陳紀英
私募機構因為投資門檻高企,被蒙上了神秘的面紗,是少數中產和富人的遊戲。
但虎年初始,大佬翻車,基金清盤、實控人自殺、投資人贖回、內幕操作等負面事件,輪番衝擊大眾視野。
風險重重的背後,是低門檻帶來的私募產品的無序擴張;也是鉅額回報背後的瘋狂誘惑;更是風控體系的嚴重缺位,從業者如同賞金獵人一般,被“金礦”誘惑,但也步步涉險。
私募排排網數據顯示,2021年12月國內私募基金產品存量為124117只,如果將其與國內的上市公司數量作對比,國內A股+三板股票合計為11715只,私募基金產品的數量是國內上市公司的10倍,選私募基金,比選股票還難。
我們採訪了一批從業者,財經大V轉行私募的劉毅、某私募基金行業研究員小謝、某私募合夥人張旭,他們看到了私募進入的低門檻,專業能力的難保證和收益率的參差不齊;中型私募品牌和市場負責人小云、TMT研究員鄧磊,他們見證了私募收入的光鮮亮麗,也看到了為了獲取絕對收益的無所不用其極;私募資深人士李平、基金合夥人張婷婷,揭示了基金內控的缺位,追漲殺跌是常態,沒資質蹭牌照,暴雷之後換個門面重新開業等等亂象。
低門檻“奔私潮”:牌照掛靠,大V拉草台、暴雷後再立門户公募基金經理的高學歷毋庸置疑,萬德數據顯示,截止至2021年12月3日,全市場共有2815名公募基金經理,碩士比例高達85.43%;而私募基金經理碩士佔比僅為50.3%。
門檻較低,入場者蜂擁,萬德數據顯示,截止至2021年12月3日,市場共有2815名公募基金經理,而二級私募基金經理多達9206位。
不同於公募基金經理,私募基金經理門檻低,他們或許並非名牌畢業、科班出身,來自各行各業,有草根出身的財經大V,有媒體背景的私募轉型新勢力,甚至還有暴雷機構從業人員改換門庭重新入局。
- 大V拉草台隊伍,收益率參差不齊
從2016年開始,劉毅開始在微信公眾號上發佈一些自己看好的行業和個股,剛開始是一個人在寫,後來恰逢微信公眾號的紅利期,到2019年時,閲讀量就輕鬆破萬,還招募了5位研究員兼職撰文。
由於團隊對行業和個股的看法有理有據,有時還能壓中一些十倍牛股,後台時不時有粉絲詢問,“能不能把錢交給你們炒股?”
剛開始,劉毅不為所動,因為廣告、引流的收入,足夠支撐起公司日常運營。
這種情況在2021年中發生改變,政策對投研產品的管控越來越嚴,“有一個閲讀量經常10萬+的大V因為沒有資質,卻發行投顧產品被抓進局子了“,劉毅決定另尋他路。
左思右想,劉毅斷定,私募是最好的收入拓展方案,他觀察到,不少頭部和腰部的股市財經公眾號,以及雪球、微博大V,都在發行自己的私募基金。
“高粘性流量--投研/投顧產品--私募基金,是很多財經大V的收入漏斗模型“,劉毅告訴《財經故事薈》,“大V們獲得了足夠多的粉絲信任,但其實這些財經大V的文章多出自團隊之手,還有一些可能是東拼西湊的洗稿,他們真實的炒股水平參差不齊。”
- 瘋狂“奔私”潮,募資才是門檻
“收益率不是門檻,能募資才是門檻”,某小型私募行業研究員小謝告訴《財經故事薈》。
小謝所在私募的老闆並非科班出身,而是媒體背景,“他之前在一家電視台擔任證券相關節目嘉賓多年,和很多上市公司高管、私募和公募業內人士有私交”,因為資源豐沃,小謝坦稱所在私募獲取客户並不難。
事實上,“媒體派”不是私募基金經理中的個例,杭州某百億私募基金經理曾經就是某財經類報紙編委,副總經理則曾在多家財經媒體擔任主筆。
而除了媒體轉型基金經理以外,上至大廠高管,下到醫生、教師、文秘,不少都以加入私募機構或自己發行產品的形式,入局私募。
私募英雄不問出處的結果是,從業者有很強的路徑依賴,從各行各業轉行而來的基金經理們,相對科班出身的基金經理,投入研究用時更短,能力圈更小,存在嚴重的路徑依賴,面對市場的瞬息萬變,狹窄的能力圈和單一的投資方法,並不能適應所有周期和行業。
“我老闆前幾年在中概股上賺了錢,所以一直有在配置中概股,但這種策略近期顯然是行不通了,老闆也不願意放棄”,問及公司基金產品業績時,小謝閉口不言。
- 暴雷機構從業者重立門户
張旭是一小型私募的合夥人,他就職的上一傢俬募機構,曾風光一時,參與了多個公司的IPO後成功退出,但後續因為操作不規範、挪用資金等原因暴雷而無法兑付,在市場鬧得沸沸揚揚。
雷聲大,雨點小。監管機構僅僅對該私募及其法人代表給予了六位數的處罰。
“爆雷後的私募和高管起碼要修整5-10年,被處罰後很難再找到資金大户“,張旭告訴《財經故事薈》。
除了罰款,高管和業務人員還會受到投資者的質疑。
對於前端的業務員,投資者損失資金後,一般會直接對接到業務員,“起訴的、辱罵的都不會少”,張旭透露。
但機構其他從業人員不少影響,在前東家,張旭屬於研究崗位,身在後台,受到的影響最小,也並沒有退場。
休整了一段時間後,張旭和前東家同事們,成立了另一傢俬募,“我們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帶有之前的資源,所以就自己幹了”。
張旭還表示,像這樣在暴雷機構就職過,而後自立門户的不少,從一、二級私募到FA機構都有,但相同的是,大家都會默契地不願提及前東家。
綜上,各行各業從業人員源源不斷轉型私募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不用拿牌照,花錢掛靠或與有牌照的機構合作即可。
上述採訪者所在機構無一例外,都沒有拿到基金牌照,而是以合作的形式掛靠在某個有牌照的私募公司。
“花一些錢和進行一些操作就可以辦到了,X球就是一個平台,基金經理先解除和自己公司的勞動關係,再‘入職’X球掛個名,以自有基金跟投200萬就行,如果看到基金以’上海斯諾波’開頭,就是掛靠在X球的“,業內資深人士梁儀三告訴《財經故事薈》。
收入冰火兩重天,挪用資產不罕見對於客户,公募基金只收固定比例的管理費,因此主要靠做大規模賺錢;與公募不同,私募基金通常的收入來源是三項:認購費、贖回費和浮動管理費。
其中,認購費率一般而言是2%,贖回費率3%,這些都是小頭,最重要的是浮動管理費,通常私募基金管理人按照項目的盈利,收取20%的浮動管理費作為業績報酬,因此,私募基金主要靠“收益”賺錢。
依靠收益率賺錢的模式,就註定了私募機構的逐利本性——追求絕對高收益,風控體系普遍缺位。
不過,在私募行業,也並非人人都是光鮮亮麗、年薪豐厚的“金領”。
- 收入二八分野,壓力如山高
“基金經理年薪百萬只是基礎”,某中型私募品牌和市場負責人風耘告訴《財經故事薈》,有時候聽到基金經理的吐槽,也會覺得“凡爾賽”,比如,有基金經理向她抱怨,“辛辛苦苦整一年,提成和佣金加起來還不到500萬”。
上海一位私募基金總經理也向《財經故事薈》印證了這一説法,高薪在大中型私募相對常見,“到10億規模,管理費就兩千萬了,日常經營綽綽有餘,給到基金經理百萬年薪也不過分,這還沒算業績提成”,但是,更準確地説,這是一個團隊的收益,“還要下分到研究員、技術人員等,再交個税,到手也沒那麼誇張”。
但是光鮮亮麗是功成名就的大中型私募基金經理的待遇,行業馬太效應明顯,私募排排網數據顯示,超九成私募管理規模在10億元以下。
於大多數中小私募的研究員和市場人員,年薪百萬只是幻想,年薪20-30萬才是正常區間。
“一萬五左右吧”,在廣州有着四年TMT研究經驗的鄧磊透露,“行情好的時候獎金多一些,但一年頂多30萬了”;從業三年,在上海一家專注成長股的私募機構工作的孫智濤則表示,其月薪為一萬八左右。
而在拉勾上搜索“行業研究員”,框選1-3年經驗,結果顯示8-15K每月是主要薪酬區間。
這個薪酬水平,相對許多傳統行業並不低,但私募基金追求絕對收益,這導致研究員的工作時長、強度、壓力高企。
調研出差、研讀報告、撰寫研報等是鄧磊的生活常態,每天工作時間超過12個小時是家常便飯,他已經很久沒有在十二點前入睡過了。
“如果懈怠了,自己會感覺非常焦慮,因為私募追逐絕對收益,市場上需要無時無刻保持認知的更新,你放鬆了可能就抓不住這一次行情了”,看不見的時間之鞭在背後不斷抽打,鄧磊甚至覺得放鬆就是罪過。
基金經理更甚,初來乍到的劉毅整個春節假期都在工作,只在大年二十九當天陪家人放鬆了一天;因為熬夜,胸悶、偏頭疼現象也時常發生。
除了身體上可感知到的變化以外,劉毅心裏時刻懸着利劍,“回撤在資本市場上很正常,但回撤了會質疑自己,也會受到客户明的、暗的壓力,被客户罵也很正常”,他聳了聳肩很無奈。
但是,當高杉去世的消息傳來後,劉毅陷入了自我懷疑,“高杉已經走到了金字塔尖。這個行業誰不想成為高杉?但高杉徹底否定了自己”。
在行業羣裏,不少人士都在扼腕,學歷並不突出的高杉,能做到全行業的研究覆蓋,從消費到電子到製造業,週期輪動都能説準個75%,“這得是多大的天賦、腦力和體力的結合啊!”
- 挪用資產不奇怪,逐利無所不用其極
除了研究員和基金經理的勤勉努力外,追逐絕對收益的私募基金,還有一個不能搬出枱面的普遍操作——挪用資金追求短期收益。
“挪用資金的違規操作或多或少是有的,而且還不是少數,比如説可能沒有比較坦誠地向投資者披露,或者沒有按照與投資者的約定,投資至相對應的資產”,私募基金合夥人張旭告訴《財經故事薈》。
而這個現象的普遍,是在機構和投資者的“相互配合”中形成的。
私募機構希望能快速週轉資金,“每個基金的週期在兩年至兩年半左右,A股會更長一些,機構可能會分散一部分資金,投向潛在收益率更高的短期項目”。
對投資者而言,他們樂意看到淨值增長,為此他們可以容忍或者忽視挪用行為。
其實,資金挪用,是不少私募暴雷的重要原因,從2018年至今,多個暴雷私募均存在資金挪用現象。“只有真的玩脱了或者風險控制不到位,投到了特別高風險的資產上,無法兑付暴雷時,才會被大眾知曉”,張旭坦承。
為了追求絕對高收益,不少私募機構的風控形同虛設,中小機構尤甚。
夫妻檔、作坊式的合作模式,投資決策往往依賴於一倆人,沒有團隊的制約,“賭”性被完全激發,孤注一擲押注一兩隻股票,漲則盆滿缽滿,跌則輕易爆倉。
同時,追漲殺跌不是散户的專屬,私募機構亦不鮮見。當市場週期紅利退潮,裸泳者成羣。
- 作坊式私募:一言堂和夫妻檔
2020年初,疫情的陰霾籠罩在股市,曾經風光無限“衝擊赴美上市第一股”的某私募機構,承受不住致命打擊——投資B站理財產品爆雷,淨值暴跌75%。
最後的調查結果是,該機構存在虛增淨值、挪用基金財產和向投資者承諾最低收益三大“罪名”。
除去疫情影響、選股錯誤等眾多私募無法躲避的原因外,一資深私募人士李平還向《財經故事薈》指出,“上述機構內部或多或少存在管理者一言堂問題”,原本需要多方決策的投資,被總經理等人一手把控了。
高層決策的一言堂模式,本身無對錯,企業總要有主心骨。
但押錯了則是滿盤皆輸,“押錯了往往無法跟投資者披露,因為不合規,只能用一些話術忽悠安撫投資者,開了一個壞頭後,決策者往往會有很強的賭性,想着下一把要贏回來,沒有制約是很危險的”,李平也曾在職業生涯中目睹過類似事件。
行業資深人士陳達曾在雪球發帖分析,稱前述暴雷資本投資過B站,但很快就退出,隨後買入了一堆垃圾中概股,就此推測裏面可能存在利益輸送。
接近百億的私募機構,尚且存在“一言堂”,中小型私募更不罕見:夫妻或三五好友聚在一起創辦的私募公司,有些甚至沒有研究員,風控完全缺位。
金融專業畢業生林俊興曾在某家“夫妻檔”私募機構實習——公司架構非常簡單,整個機構加上他就三個人,老闆是基金經理,老闆娘負責打理日常事務,而他則負責蒐集財經新聞,編輯後推送公眾號。
“鐵打的老闆,流水的實習生”,林俊興調侃道,“我幾乎什麼正經事都沒幹,老闆夫妻倆人可以把所有正事幹完了”。
“這樣的機構,我是不放心把錢交給他們的,即使有披露,但只有他倆知道錢去哪了,隨意性大,而且弄虛作假我也不知道”,打雜倆月後,林俊興就辭職了。
- 裸泳的玩家,追漲殺跌是常態
潮來潮去的私募行業,最為缺乏的是長期主義者和價值投資者。
作為某中小型私募機構合夥人,張婷清晰地記得,2014年,當她還在廣州某機構擔任研究員時,由於市場行情非常好,廣深兩地突然湧現了不少私募機構。
數據也可以佐證,中國證券投資基金業協會數據顯示,2014年分類型私募基金管理人通過數量僅為5064家,到了2015年這個數據就達到了頂峯的20115家;當時,在槓桿的加持下牛市如火如荼,大量私募機構沒有意識到風險,賭性十足在牛市頂部建了倉。
塌方來得猝不及防。2015年6月,股市開始風雨飄搖,連續大跌的血腥18天后,牛市不復存在,私募行業開始批量爆倉和清盤,親歷這一慘狀的張婷婷還記得,此前,她所在的辦公樓裏每層樓至少都能看到一個私募辦公,到了2015年下半年,這些辦公室空空無人。
今年也不例外,去年年末以來的醫藥、價值股的回撤,讓有着“中國巴菲特”之稱的私募大佬但斌也未能倖免,其掌舵的東方港灣旗下超50只產品跌破預警線,6只產品面臨“清盤”。
截止至2021年末,市場上滿1年的私募證券基金產品中,有363個產品淨值跌破0.7元的清盤線,其中有16只為規模超過100億元的大型私募基金產品。
週期在重複,悲劇也在重演,光怪陸離的私募行業,不乏精英,更不缺騙子,高額收益的誘惑,鋌而走險的衝動,大起大落的週期,草莽氣與精英範的割裂和對立,奪金之旅的每一步,都行走在刀鋒之上。
(文中受訪對象劉毅、小謝、張旭、梁儀三、風耘、鄧磊、李平、林俊興、張婷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