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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德旺對話餘永定(三):中國如何成為真正的製造業大國?

由 亓官天亦 發佈於 財經

疫情衝擊之下,逆全球化浪潮湧起,全球產業鏈加快調整。在此背景下,很多人擔憂全球產業鏈是否會加速和中國脱鈎——實際上,在疫情發生之前,中國部分製造業企業已開始遷往東南亞等低成本地區。

在當前複雜的形勢下,中國製造業何去何從?

8月12日,在新京報貝殼財經主辦的“中國經濟新格局:乘風破浪”夏季線上峯會上,福耀玻璃集團董事長曹德旺、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餘永定談到這一問題時,不約而同地呼籲,中國一定要成為真正的製造業大國,要留住外遷的企業。

“不要小看企業外遷這個事情,我們一定要留住這些企業,不能重蹈美國去工業化的覆轍。保留總比沒有保留要好,否則像美國那樣,現在想恢復製造業也難以恢復了。”曹德旺表示。

在餘永定看來,中國這樣的國家,必須是一個製造業大國。“其中,從地緣政治上看,在關鍵產業、高科技產業,美國是一定要打壓中國的。雖然我們並不想‘脱鈎’,但除了通過提高製造能力、增強我們在全球產業鏈中的自我保護能力,沒有其他選擇。”

那麼,中國如何成為真正的製造業大國、強國?曹德旺建議,首先降低製造業的成本。“減少無效的房地產投資、基建投資,製造業成本就下來了。”此外,他還建議,國家要讓人民靜下心來去思考興邦強國從我做起。“應該取消富豪榜的評比,(評比)不利於教育我們的國民,我們要樹立袁隆平那樣的榜樣。”

在餘永定看來,中國要成為一個製造業大國,要有相對完整的工業體系——不僅應該能夠生產高精尖的機器設備,而且還能生產勞動密集型產品。“在還沒有形成完整的工業體系之前,與其讓企業轉移到東南亞,不如鼓勵企業轉移到內地、西部地區。”此外,餘永定還建議,在使中國成為製造業大國的思想確定之後,我們的整個教育體系、科研體系也要有相應的改變。

“我們不能重蹈美國去工業化的覆轍”

新京報:

前面的話題中,餘老師談到,當前中國經濟的一個問題是需求不足問題,需要解決企業的訂單問題。曹總,在你看來,如何解決企業訂單問題?

曹德旺:

首先,對於當前的企業訂單不足的問題,政府是幫不上忙的。企業要自己去解決,要去生產適銷對路的產品。第二,從長期看,我們要培養企業的競爭力。在疫情之前,大家就已經在關注外資搬出去、產業鏈轉移、出口出不去等現象。如何看待這些現象背後的問題?餘老師,我和你講,福耀在1987年設立,在過去三十年間,我的工人工資漲了200多倍;物流成本從當時的一公里1毛8漲到現在的1塊多,還有一公里5毛錢的過路費;再加上我們國家的税收和國際不接軌,要比國際税負高。這兩年中美貿易戰後,美國要增加我們25%的關税,我們的客户少不了我們的產品,這樣我們只能和客户談判——互相承擔一半加徵的25%的關税成本。現在來看,中國製造業的出口產品幾乎沒有什麼利潤可賺。製造業出口產品真正的競爭力在於成本,製造業企業成本的上升導致中國出口產品競爭力的下降,這也可能會導致國家競爭力的下降。

製造業成本上升、企業競爭力下降導致一些製造業企業開始向東南亞轉移,很多人説這些轉移的產業和產品是低端產業、低端產品,轉移走沒有問題。但我想提醒大家,產品沒有低端和高端之分,只有存在需要和不需要的問題。我們一定要留住這些企業,不能重蹈美國去工業化的覆轍。

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時,美國人認為製造業勞工成本太高,而且要防治污染。時任美國總統尼克松最早提出去工業化,里根總統開始落實。美國去工業化去得很徹底,把服裝、鞋帽、玩具、禮品、書包等這些所謂落後的製造業轉移到南美、亞洲四小龍等國家,稍微先進一些的製造業企業搬到德國等國家。美國留下的產業是什麼呢?留下的是高科技產業,通用GM這些。美國人主要去做什麼了呢?他們去做虛擬經濟去了——金融、房地產、互聯網、娛樂。但2008年金融危機,美國人吃了沒有留住製造業的虧,開始痛定思痛,認識到必須要有傳統的製造業,提出了恢復製造業大國的口號,呼籲美國的製造業企業迴流到美國。

美國製造業當初發生的事情,也是我們接下來要面對的事情,還好我們早發生了這個事情,否則再過幾年我們後悔也來不及了。改革開放後,我們大批的留學生前往美國學習,剛好撞上美國正在力推虛擬經濟,我們學去工業化、學虛擬經濟學的很到位,現在看我們虛擬經濟做的非常得心應手,什麼都能包裝上市,這個趨勢真的很危險。我們中國的命沒有美國那麼好,我們沒有強大的美元,工業化家底也沒有美國那麼厚,我們自己需要的東西要自己親手去做,才能穿得暖、用得舒服。因此,我們不要小看企業外遷這個事情,要去調研解決它們存在的實際問題,保留總比沒有保留要好。否則再像美國那樣,現在想恢復也難以恢復了。

“像中國這樣的國家 必須是一個製造業大國”

餘永定:

我想呼應一下曹總,我認為曹總剛才講的非常正確,我覺得像中國這樣的國家,必須是一個製造業大國。

首先,要不要把中國建成一個製造業大國同地緣政治有關。改革開放前,由於當時的國際環境,中國強調獨立自主、自力更生。在這種情況下,中國當然是要成為一個製造業大國,而且是門類齊全的製造業大國。

改革開放之後,由於國際環境的變化,我們強調融入世界經濟、參與國際分工、參與全球產業鏈,而在很大程度上放棄了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理念,淡化了建立製造業大國的政策。

中美貿易戰爆發後,我們突然發現,中國經濟在如此多方面還是受制於人。以大飛機制造為例。在構成大飛機制造的13個子系統中,幾乎各系統我們都嚴重依賴歐美廠商,一旦美國對中國實行封鎖,大飛機制造的前景就十分堪憂了。在芯片製造領域也是如此。在關鍵產業、高科技產業,美國是一定要打壓中國的。雖然我們並不想“脱鈎”,但除了通過提高製造能力、增強我們在全球產業鏈中的自我保護能力,沒有其他選擇。

第二,在一段時間內,我們對製造業和服務業之間的關係的理解有些偏差。一些發達國家,如英國,金融業在GDP中的佔比極高。印度的經濟發展水平落後於中國,但其第三產業、特別是IT產業,在GDP中的佔比遠高於中國。其他國家服務業的發展成為中國學者的羨慕對象。傳統上,中國第三產業佔比過低,但在最近這一、二十年中,中國第三產業佔比迅速提高。第三產業佔比的提升,改善了資源配置,應予以肯定。但是凡事都有個度,製造業和服務業在國民經濟中的佔比要有合理的界限,服務業的發展不能以製造業的停滯為代價。我們一度對印度非常羨慕——印度有很多優秀的計算機人才,IT產業發展的非常快。但事實證明,沒有強大的製造業支撐,服務業的發展只能造就泥足巨人的國家。曹總所説的美國製造業的衰落很有啓發性,中國不能重蹈這些國家的覆轍。

第三,疫情暴發後,特別是疫情演變成全球性瘟疫後,我們再次認識到有一個完整的製造業體系是多麼重要。如果不是糧食和能源安全有保障,工業製造能力強大,中國不可能率先走出疫情。沒有完整的製造業體系,中國很難在全球性的危機中屹立不倒,而且為全球經濟的恢復做出自己的貢獻。

第四,中國是世界人口第一大國,自然資源相對匱乏,一旦遇到某種嚴重衝擊,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抗禦衝擊,而這種力量的基礎只能是我們的製造能力。

“資本市場的發展要有合適的度”

曹德旺:

經濟專家應該是餘老師這樣的。在三大產業的關係中,我首先認為,發達的第二產業要為第一產業服務。我們的第一產業很落後,不是我們的農業落後,而是農業的發展沒有發達的製造業來支持。在美國、德國,摘葡萄、摘草莓、摘藍莓、收包菜都是自動化、機械化,直接把農產品送到冷庫。我們的製造業呢?我們只是簡單地模仿人家做了一些產品,並沒有真正的自主研發。我們的政策導向要解決這一問題,要有發達的二產為一產服務。第二,要嚴格定位的是第三產業是服務於第二產業和第一產業的。當然製造業、農業的發展離不開資本市場,離開虛擬經濟也寸步難行,但現在的一個問題是我們的資本市場發展是不是過度了?現在整個社會的傾向是,大家開公司就想着發股票。我們的社會氛圍是公司一上市就相互慶賀,在歐洲並沒有這個現象。在歐洲,很大的公司都不上市。我一直對發股票不積極,不感興趣,福耀1991年上市是政府用來做試點,到現在上市29年了,確實有需要的時候,我也會向資本市場融資,但發股票並不是我的目的。

餘永定:

前年我們去德國中央銀行,德國中央銀行的官員跟我們講,德國新教的文化不鼓勵做股票,搞投機。所以德國的銀行業很發達,資本市場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麼發達。我覺得中國的資本市場是要發展,但是要有一個合適的度。

“應該取消富豪榜的評比 樹立袁隆平那樣的榜樣”

新京報:

曹總和餘老師都強調了製造業對中國的重要性,但當前中國製造業面臨成本上升、過度發展虛擬經濟、全球產業鏈加速調整等問題。中國如何成為真正的製造業大國、強國?

曹德旺:

怎麼讓製造業的成本下降呢?國家又不能補貼。減少無效的房地產投資、基建投資,那些能夠不投資的基建儘量不投資,後年需要投資的不要在明年投資,明年需要投資的不要在今年投資,這樣製造業成本就下來了。

還有,現在年輕人讀書回來成立公司,目的是上市,一上市就套現跑了。要從文化上,我們國家要讓人民靜下心來,我們每個中國人都要去思考、去想——興邦強國從我做起,為國家的興旺儘自己的能力做一些事情。

我認為你們媒體要去呼籲,禁止評比誰是首富,誰是有錢人,應該取消富豪榜的評比。富豪榜的評比弄得人心癢癢的,不利於教育我們的國民,我們要樹立袁隆平那樣的榜樣。

餘永定:曹總從文化教育的角度談這個問題,我們宣傳導向方面確實要調整,要對實幹的企業家、大國工匠多做宣傳,而不是要宣傳富豪、通過玩股票發財的人。

“中國要有一個相對完整的工業體系”

新京報:

餘老師,在你看來,中國如何成為一個製造業大國和強國?

餘永定:

首先,成為製造業大國,不但以為製造能力強大,能夠生產高精尖的機器設備,而且我們要有一個相對完整的工業體系。換言之,我們不僅應該能夠生產高精尖的機器設備,而且還能生產所謂勞動密集型產品。伴隨工資成本和其他成本(如環保支出)出現了產業鏈轉移到成本更低的東南亞地區的現象。我們應允許一部分企業外遷,從國家利益的角度看,與其讓企業轉移到東南亞,不如鼓勵企業轉移到內地、西部地區。相對於東南沿海地區,西部地區一方面勞動成本比較低。不過,西部地區面臨交通運輸不便等問題,政府應該增加西部地區基礎設施投資。這樣做,一方面為產業的內部轉移創造了條件,另一方面又刺激了經濟增長,一舉兩得。

其次,在使中國成為製造業大國的思想確定之後,我們的整個教育體系、科研體系也要有相應的改變。中國不僅需要金融人才、法律人才和科研人才,我們還要培養更多的工程師、技術員,目前國家對技能培訓這塊的教育重視不夠。我們的教育體系要進行調整,我們要培養大國工匠後備軍、培養像曹總這樣的企業家後備軍。另外,我們的分配製度也要進行調整。金融業、虛擬經濟的高收入不利於年輕人投身於中國的實體經濟、製造業。

總之,中國必須從改變思想觀念、調整教育體系人才培養方向、創造激勵機制入手,不僅要使中國繼續保持製造業大國地位,而且要把中國建成一個能和德國、日本和美國匹敵的製造業強國。

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 侯潤芳 編輯 陳莉 校對 危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