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有一次採訪馮小剛,他提到了周星馳的一個段子。某天,他們二人聊到“莫文蔚是不是美女”的問題,在馮小剛眼裏,莫文蔚大約不太算得上,而周星馳則捍衞着自己前女友的美貌——他起身跑開,跑到大門門口,遠遠的喊,“有這麼美”。後來聊到舒淇,她是不是美女呢?周星馳又起身跑開,跑啊跑啊,跑到了街對面後,又跑回來,示意——就是這麼美。
我從沒見過周星馳,在銀幕上見到的他,無非都是他演過的那些角色。角色距離周星馳有多近,或者有多遠,我從不知道。大約正因如此,後來一想到周星馳,就會想到這個瞬間,那是一個私底下的周星馳——他跑得很遠很遠,為了證明一個女人有多美。他往遠處跑的時候在想什麼?心情如何?開心嗎?又或者與這些都沒有關係,只是努力的想用身體語言來展示超出了他語言表達能力的美。所以有多美,他就跑多遠。越跑越遠,成為一種真正物理上的遠。
她們那麼美,卻與自己無關。他能做的,就是奮力地跑開。
恰像《大話西遊》的片尾,盧冠廷用一把破鑼式的嗓子唱,“從前現在過去了再不來,紅紅落葉長埋塵土內,開始終結總是沒變改,天邊的你飄泊白雲外”。
他就這樣和時間一齊飄着,直到《美人魚》突破了30億票房紀錄——有人説,這是新時代的開啓。但是在我看來,這部電影仍然是一個非常周星馳的故事。鄧超飾演的劉軒是一個那麼不可愛的人,除了錢,什麼都沒有,並且貪婪自大、自私跋扈,然而,純真無邪的美人魚愛上了他——就像二十年前的至尊寶,同樣沒有任何可愛之處,但當他拔出了紫霞仙子的劍,紫霞仙子就百折不撓、至死不渝的愛上了他。類似設置,在周星馳所有的電影裏比比皆是——女追男,追到讓旁觀者都覺得無所適從的程度。這種“女神”愛“屌絲”的橋段,讓不少女性對周星馳極為厭惡。尤其是擅長在一切題材裏都看到了“女權”這兩個字的女權主義者,更是在這種故事裏看到了女性對男性毫無條件的付出,認定這是對女性的不尊重。
更何況,善良、美麗的她們還都為了男主人公死了。這一切多麼讓人莫名心疼。於是,很多人討論周星馳的女性觀,都將他劃到了“直男癌”範疇,認為在他作品裏,女性角色只是為了成全男主角的偶像光環而已。
周星馳本人,對此從未有過解釋與辯解。
然而,我總是想到他遠遠跑開,跑到街的那一頭,喊“你好美”的那個瞬間。我想,在電影裏,他大約也只是遠遠跑開而已。男主角願意把所有的不可愛集於一身,有可能是因為這個編故事的人,也並不覺得自己可愛。“被愛”時常讓他覺得惶恐難當,他對女主角的那些傷害,更像是一種自傷——我就是這麼不可愛的人,你應該離我遠一點的啊,你怎麼就看不清我呢。
二十年前,周星馳不相信自己配得上一份“真摯的感情”,所以只好讓紫霞仙子去死。這個設置並不是因為紫霞仙子格外賤格,而是這麼好的姑娘,怎麼可能真的成為自己的愛人。他選擇讓自己永遠活在得不到愛的受難裏。
那是周星馳最沒有安全感的一次。
前幾年,舒淇演的“段姑娘”又死了一次。不過今年的“美人魚”在下肢幾乎被炸飛之後,好歹活了下來。更重要的是,她所愛的男人雖被兩箭穿心,亦堅持着一步一步的邁向她,抱起她。
《世間始終你好》的開頭,男聲在問,“問世間是否此山最高,或者另有高處比天高”,那是故事最開始的樣子,作為剛出江湖的少年,他躍躍欲試,目光所及的問題全是如何征服世界。彼時,她的聲音跟了上來,她只在乎,“在世間自有山比此山更高,在我心找不到比你好”。
頭破血流,脱胎換骨,死而後生——終於,他覺得自己配得上一份真摯的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