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着手改編《理想之城》的劇本時,爽劇和大女主劇正當道。我們團隊內部也曾發生過關於劇本方向的激烈討論。一種聲音認為,爽劇熱熱鬧鬧,觀眾愛看,又是前人已走熟的路,走來不費勁,何樂不為。但我和吳兆龍老師同時守着另一種認知:跟風之作,再好也不過是第二名。既然要做,就做一部沒有經驗可複製的,就做市場的“第一名”。
吳老師更進一步提出,不但做第一,還要寫“職場最難的部分”。職場最難,不過人心與人性也。所以,從一開始我們就樹立了明確目標,繞開新人逆襲大殺四方的爽劇套路,寫一出國產劇中從未有過的職場浮世繪。
為每個人物構建完整的內心,主角身處的職場才有真實質感
原小説裏,贏海集團已呈現出完整的組織架構和等級森嚴的金字塔式的權力體系,每個層級也都有代表性人物。但這些人物不夠飽滿,於是我們走訪大量的職場人士,包括企業高管、中層管理和普通員工,從他們身上一點一滴摳出各個層級職場人的特質、煩惱與行為模式,再一點點填充到角色身上,力求讓觀眾看到劇中人時能會心一笑,生出“我身邊就有這種人”的親切感。比如張小北用優惠券請客,財務梅大姐裝病讓蘇筱服軟,吳紅玫將羊絨衫吹呲毛了等等細節,都是從現實生活中摳下來的。
曾有人質疑,需要費這麼大的筆力在配角身上嗎?他們不就是一些工具人嗎?在我看來,他們固然是劇中配角,但同時是自己的主角,而非為主角服務的工具人。所以,劇中每個人物都應有個體的自主意志和職場訴求。以東林為例,內奸門事件裏是蘇筱保全了他。待蘇筱成為部門經理,他卻堅定地站在陳思民這一邊,認為“鐵打的陳主任,流水的商務合約部經理”,跟陳主任作對的蘇筱沒有前途。他依據此前經驗作出的判斷,藏着一個小人物的生存邏輯。
給配角以完整的內心動線,使其擁有豐富的立面。與此同時,也有必要為小角色配置能與主角旗鼓相當的認知能力、心理成熟度。一段時間來,為了凸顯主角的優秀與智慧,在電視劇創作中似乎存在某種“懶惰邏輯”:只要在主角的對立面,困難會降級、對手會降智。觀眾用“主角光環”或者“金手指”來稱呼這些套路,本質是對創作者低估觀眾鑑賞力的諷刺。所以,在為蘇筱設置職場困境時,是靠弱化配角來襯托,還是用“強中更有強中手”的角力來彰顯,我毫不猶豫選擇後者。
只有一個契合現實邏輯的人物生存環境,只有一羣如生活所示那樣旗鼓相當的競爭對手,劇情才能以真實的質感抵達觀眾的共鳴空間,主角也才能憑藉真正的智慧贏得“光環”。
讓事件之間產生內在的邏輯鏈,故事會自然生長
從小説到電視劇,我們重塑了故事的框架。
其實內奸門、賄賂門、連升三級、桃花門等具體事件,都從原小説來。但在提供戲劇故事的同時,原小説裏的事件卻是孤立的,缺少前後因果必然關聯性,只是以蘇筱的個人成長為主線串起各孤立事件,使得其他人難免有工具人之嫌。因此,我們對故事結構最大刀闊斧的改變,就在於為許多關鍵事件增添了內在勾連的細節、伏筆。如此一來,事件之間一因多果或多因一果,層層鋪展開,又一層一層地收回來,環環相扣間,最終落點於天字號合併。
如觀眾所見,《理想之城》最後呈現了四條主線,兩明一暗,另有一條半明半暗。蘇筱的個人成長史、天字號與集團的鬥爭史這兩條是全明的主線,趙顯坤推動天字號合併是半明半暗的,還有一條全暗的是夏明主導的天科獨立之路。這四條主線交織在一起,各自獨立又密不可分,每個人都圍繞四條主線活動,彼此影響、推動,相互成就。雖然人物眾多、事件繁雜、節奏快,觀眾並不感覺亂,因為所有事件都有因果關係和承接關係,邏輯鏈一目瞭然。
四條主線同時推進另有個好處,就是會在一個大週期事件結束後,觀眾回過頭一想,所有伏筆顯現,一層推一層,會產生一種類似推倒多米諾骨牌的快感。被觀眾們認為是高光點的第11集和12集,就是內奸門大事件揭曉之時,它並不是被刻意安排出來的,而是角色們互相推動產生的。角色們一旦建立,就會產生自我意志,即使我是編劇,也只能按照他們的意志來寫。若不如此,故事就會特別擰巴。
此外,細節的填充也至關重要,它直接關聯觀劇體驗,是懸浮還是現實,是背離還是共鳴?職場裏,背過黑鍋的人不是孤例,所以蘇筱被開除時餘經理一句“我也對你期望很高”讓很多人唏噓感慨。在這裏,有做造價的人提出現場安全事故的責任落不到商務身上,沒錯,但蘇筱真是因為安全事故被開的嗎?想明白,也就理解了賀勝利那句“萬丈深淵終有底,唯有人心不可量”了。
電視劇裏很多細節取自真人真事。比如讓很多觀眾震驚的飯局豬叫,羣星廣場停工改外牆設計,蘇筱包裏被人偷偷放了錢,陳思民抬高陸爭鳴打壓蘇筱,張小北為了省錢不肯坐空調車……凡此種種都是現實中已經或正在發生的。我們向生活的細節取經,能拉近電視劇與觀眾的距離,也在折射現實、折射社會、折射人心中,為電視劇增加了濃墨重彩的現實主義色彩。
打破大女主劇的套路,從一次理想主義的進擊開始
劇本完成初稿後,拿到市場上,肯定與否定的聲音各佔一半。否定的聲音主要包括三方面。第一,爽劇才能暢通市場,女主角一路連個金手指都沒有,感情戲又少,缺少嗨點,缺少糖份,觀眾很難接受。第二,這些年成功的電視劇大多是女性與女性間競爭,現在女主角一人要與那麼多男性博弈,且男人戲佔得比重頗多,根據以往經驗,成功恐怕是小概率事件。第三,太過真實了,觀眾白天在辦公室裏親歷職場壓力,晚上還回到家裏看電視覆盤,誰受得了?還有人説得更直白赤裸——當下沒有這麼做電視劇的,這套行不通,應該直接改成真正的大女主劇。
沒錯,儘管蘇筱有900多場戲,但《理想之城》不是大女主劇。我們的故事裏,蘇筱更像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的那塊石頭。沒有石頭,水面靜止,深不可測。是這塊石頭,讓一浪推着一浪地波動起來,而我們追隨着浪花,觸碰到一個又一個人的理想或墮落、堅持或退讓、迷失或覺醒。
曾經,每一個人在踏入社會時都心懷理想、鬥志高昂。是什麼消磨了鬥志?是什麼熄滅了理想?又是什麼束縛了腳步?是無數個餘經理、無數個陳主任,還是無數個“從來如此”?
“從來如此就一定對嗎?”演員孫儷裸妝頂着黑眼圈在屏幕上問了這麼一句,這是對劇裏墨守成規的東林和陸爭鳴的反問,也是對當前高光濾鏡磨皮美顏充斥的電視劇行業的反問,還是對電視機前一部分沉睡了理想的觀眾的反問。哪怕有一人觸動,便是《理想之城》的意義所在。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腳步,後浪之所以比前浪走得更遠,是因為前浪的推動,而“後後浪”也終將會成為前浪。所以,從來沒有什麼“從來如此”。
作者:周唯(作者為《理想之城》編劇)
編輯:汪荔誠
責任編輯:宣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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