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一直覺得,李碧華是個奇人。
她的心炙熱,而她的筆幽冷。
她的文字,比亦舒更清醒,比張愛玲更毒舌,比瓊瑤更懂情愛,比嚴歌苓更明世事滄桑......
年輕的時候,我曾一度不敢深讀她的文字,幽怨透徹到令人背脊發涼、毛骨悚然。
怎麼説呢?
如果你想讀個迷離宿命警世靈動,那麼你一定要讀讀李碧華。
李碧華的小説,好像有個女子從墳墓裏爬出來,給你説醒世箴言。
落筆處,那瀰漫在文字上的悽悽怨怨,讓你隱約看到了一條彎彎曲曲迷霧氤氲的黃泉路,彷彿一眼就到了人生的盡頭。
但如今,我愛極了李碧華的文字,她就像個靈媒,把魑魅魍魎寫得活靈活現有血有肉。
她就像是伏在朱門樑上的一條蛇,冷眼看着塵世百態,痴男怨女。
她擅長寫情 ,揭示人物複雜豐富的心靈世界,表現對情的執著追求 。
但她又不僅僅寫情, 她在寫情中融入了歷史的、社會的 、哲學的意藴, 所以書中人物獨具一格, 故事別出心裁瑰奇詭異, 雅俗共賞 ,達到了難以超越的高度。
同時她在小説中傾注了自己的思想情感,傾注了最深的愛與恨,也傾注了最深的批判與自省。
她小説裏的主角一生只愛一次,或不停轉世,卻都只愛上同一個人,清醒地輪迴着,這是李碧華小説的基本設定。
這種痴絕基調的小説,它裝在不同時代、不同男人女人的身份裏,每一部都驚心動魄。
我不知道,一個人,要經歷什麼,要讀多少書,受多少傷,要如何愛過痛過,閲過多少俗世繁華,才能寫出那種“明知是毒卻使人甘之如飴”的魅惑文字。
優秀的小説,似生命哲理,一如李碧華的小説,讀完之後常常冷汗涔涔,跟着痴情的、哀怨的、被背叛的、殘暴的、人鬼情未了的世間兒女,在情關輪迴一遭。
李碧華筆下的“女人們”,愛得果敢、炙熱,執着無悔。
她談的是感情,剖析的是人性。
她筆下的世界,是人鬼妖佛四界交纏的世界,四界皆有愛慾,皆有心魔,悽婉妖嬈,苟且偷生。
紅塵中的人,不也正是如此麼:忙碌喧囂,尋尋覓覓,最後在這世間,還是被情慾絆住了腳。
02
有些東西很奇妙,未必親自見過聽過,卻能久久留在你的潛意識裏揮之不去。
以至於有一天你遇到了它,頃刻便似故人重逢一般,都能大快朵頤、酣暢淋漓地閲讀。
李碧華的書就是這樣的書。
中國文字寫得有味道的女作家很多,但徹底灑脱了,把生活裏的“活明白”帶到字裏行間中去的還真是不多。
人活一生,欠的就是一個“活通透了”。
人是這世界上最堅強的生物,一旦活明白了,我們的世界裏便不再存在邁不過去的坎兒。
李碧華雖然是個“紙上女戲子”,寫作空間也終歸逃不出男女情緣這方寸之地,可是她卻能灑脱地把天上人間、神鬼妖魔的無限天光都引入這錐規的立腳題材之中。
她寫《胭脂扣》裏的如花,江南橋頭的青蛇白蛇,對愛都是無限的渴望,但又學不會愛。
如花為了得到所謂的“死生契闊”,最終不惜下毒把愛人毒∣死,讓他連反悔的機會都沒有。
《青蛇》中描寫白蛇的語氣是冷的,一如她又涼又滑的蛇皮,而許仙是個憂鬱、儒弱的美男子,他對自己人生的分岔路口幾度退縮,並且負情負義。
他既貪戀白蛇的美貌,同時又希望擁有小青。
你看看,這是人世間能夠容忍的正常故事嗎?
李碧華分明是看透了一切,用冷峻的目光在嘲笑着。
她的小説時常讓你有一種感覺:做妖的要修煉成人,做人的最終卻又要精化成妖。
不過還好,李碧華成精入魔還只是女戲子,食人間煙火,讀的最多的“書刊”是自己的存摺。
一般由小説改編而成的電影,大抵都是後者不足以擔住前者的氣度,唯獨李碧華是個例外。
由李碧華小説改編而成的電影可以説是在原著精華上錦上添花,妙不可言。
之前我把《胭脂扣》和《霸王別姬》放在一起寫過一篇文章,主要是因為主角張國榮的關係。
張國榮曾説:
我最欣賞碧華小説中那種坦坦蕩蕩、毫無保留的風格。
如果説十二少是清水,程蝶衣是毒藥,那麼,是張國榮將二者揉捏撮合,釀成了一罈醉生夢死的陳酒,讓人沉醉。
今天我想將《胭脂扣》單獨拎出來説説,它的小説和電影我都分別看過3遍。
只能説,基於本身劇本便得天獨厚、足夠風情、足夠美得驚心動魄,加上張國榮和梅豔芳的演繹,於是電影和小説可以説是旗鼓相當,各具風情。
03
李碧華讓筆下的女人所處荒野中,孤立無援,而又使其藉以攀援的男人如此不可靠。
情的被否定、被遺棄、被葬送和被破壞的之後,要克服這種創傷,或是遊魂不散,或是轉世投胎,或是遊戲人間,但總歸是悲劇的,以致自體再次消亡。
今天,三月八日,現在,七時七分,來生再見,為怕你我變了模樣,或事前模糊,你記住:三八七七,你就知道那是我來找你。
一句極其簡單的話,卻字字生寒,這就是李碧華的本事了。
王祖賢的鬼怪形象想必早已深入人心了,但我覺得若論女鬼的幽怨、悽清,哀情,沒有一個比得上《胭脂扣》裏的如花。
那種怨和痴彷彿瀰漫在空氣裏慢慢散開一樣,處處都是幽怨與詭異的氣氛,讓人不寒而慄。
開始,我以為不過是一個痴情的傻女子愛上富家少爺,卻礙於身份地位的不同,不得雙宿雙飛,被逼無奈,只得雙雙殉情,卻不料男子半路懦弱逃開,只留下一個孤零零的她在奈何橋上悽悽然等了五十年卻終沒盼到,只能到人間尋來了。
直到某一日,讀了李碧華的原著,才發現原來書中的如花與電影中的如花還是不完全相同的。
當然痴與怨是不改的,但是小説中的如花顯然是更狠的,對感情的佔有慾讓人害怕,她愛他沒錯,只是愛的太深,深得讓人脊背發冷,她得不到的便要毀滅。
是,愛情很重要,但你一定知道,愛情不是最重要的,更不是生命裏唯一的。
不能明白這一點的女人(或男人),永遠不能成熟。
他們即便獲得了愛情,也會在患得患失中喪失一切,最終一無所有,只剩下無止盡的傷悲。
追求得太激烈,只會傷人傷己。
就像《胭脂扣》裏説的“世間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樣滑稽”。
04
《胭脂扣》電影中,張國榮與梅豔芳幾次相視,關錦鵬以特有的細膩表現出他們初相遇時身體的距離。
在嘈雜中,恍若讓人可聽到衣角與空氣摩擦的聲音,對“機緣”的“偶合式”觸感讓人迷醉而彷徨起來。
你坐在沙發上,電腦屏幕中正讀取着塘西風月繾綣不已的《胭脂扣》,色調是鴉片般氲氤,輕浮得令人陶醉又捉摸不定。
遠遠地,你見一個人正在與梅豔芳飾演的如花款款對唱,此時,雕樑輝映着瓊漿玉液,曲調幫襯着美景良宵。
舊時花樓,樓梯曲曲折折地延伸開來,十二少緩緩走來,饒有閒情地和擦身而過的女子眉目傳情。
轉彎,踏過走廊,進入包廳,一轉身便是那站在面前女扮男裝的花容女子。
這是兩人的初見。
一個好的演員不需要過多的台詞,甚至是動作和表情,只需幾個鏡頭,幾秒鐘,便成經典。
這便是張國榮。
是那樣一個男子,聰慧、温柔、識大體、心思細膩,幾乎無人會不愛上他。
那時年輕的張國榮已經懂得如何收放自如去演戲,不誇張,不矯情,不造作,彷彿都是自然而然地流露,一出場就是滿身的痴情狂戀,連吐出的氣都是芬芳醉人。
養尊處優的太子爺身上自有一種慵懶,而張國榮將這種慵懶演繹到了極致。
他與如花同塌而卧,大煙的香氣迷濛了二人也迷醉了觀眾,那男子眼神恍惚飄渺,似乎在看着你又始終沒有焦點,雙唇微張,説出的每一個字節都泡着酒釀,飽滿的一觸即破。
十二少當然是愛如花的,他可以為了她和家人決裂,可以拋下一切和她同居,可以忍氣吞聲去做那“下九流”的戲子。
他在劇場外面的地攤上看到胭脂扣,臉上必定是閃過了一絲歡喜,繼而想起那花樣的女子,便蹲下身,掏錢買下,從攤主手上接過胭脂扣時,也必定是小心翼翼,用柔軟的袖口輕輕擦拭,再放入袋中。
他就算哭泣也要讓那女子背過身去,不讓她看到到自己流淚的臉。
整部劇中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如花的痛和心情,但十二少是被琉璃隔開的畫,始終沉默。
吞鴉片的那場戲,讓你不得不心疼十二少,不得不感慨張國榮細膩到極致的表演。
當如花挖了鴉片要喂他食用,十二少只是輕輕皺眉,眼神垂落恍惚,青澀的面龐已經表明了內心的恐懼。
喝酒的時候動作有些許的決絕,再張嘴時已沾上了膽怯......
如花死後,十二少的生活具體如何我們不得而知,但從他人的隻言片語中已經能夠大概想象得到——和表妹結婚,結婚照上的十二少一張冷峻的臉,沒有半絲笑意,甚至讓人懷疑重生的十二少是不是已經不會笑了。沒多久就敗光了祖上的家產,最終還是回到梨園,卻始終只能是個小配角,妻子早逝,兒子不相認,他一直淪落到老年。
你不能怪他為何不再度自殺,那樣的一場感情已經消耗掉了他的全部勇氣。
影片的最後,老年扮相的張國榮更是輕易地就能讓人無限心酸。
現實生活中那個男子已經決絕的“不許人間見白頭”,影像成為唯一的見證,讓多少人在光影中黯然神傷。
05
十二少,延續了李碧華筆下男人一貫的懦弱和自私,也許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準備陪如花去死。
電影中似乎他是罪惡的,而她是悽楚可憐的.
在原著中,我卻覺得這兩個都是可憐卻也讓人害怕的。
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
在冷峻的生死和現實面前,曾經的山盟海誓和百般纏繞厚不過一張薄紙片,不是誰都有勇氣愛到生生死死那麼多的。
當年面目如玉的翩翩佳公子,今日滿面塵土色的老朽,那枚胭脂扣見證了一段被遺忘的時光,一段背叛的愛情。
電影《胭脂扣》即便不如原著清冷,可實在也是豔麗纏綿到了極致。
尤其是十二少同如花二人相擁卧在牀鋪上互相喂對方鴉片,哪怕是不落半寸春光,卻足以讓人面紅心跳,手心汗淋淋。
愛一個人沒有錯,難道留戀生命就錯了嗎?
在生命與愛情之間究竟應該如何取捨,應該由本人來抉擇。
都説如花是為十二少而死,然我更認為如花是為了她所信仰的“愛情”而死。
如花的悲劇在於她沒有足夠的精神力量去真正無私地愛一個人。
十二少後來沒有如她所期望的那樣選擇殉情,對她可謂是強烈的打擊,但是從某種角度來説,她在陰間苦等五十多年而落空,又豈知這不是她強求他人性命的報應呢?
當然,身為男人的十二少顯然是可悲的,温柔有餘,氣魄不足。
若是負擔不起女人的情意,就應早日決斷,不應拖泥帶水,弄得愛人傷心失望,自己也徒留愧疚。
劇終人散,“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一聲嘆息......
06
的確,對多數人來説,我們心中最嚮往的仍是古典愛情的那一套模式,我們懷念過去那種廝守一生,甚至生死相隨的古典愛情。
而在《胭脂扣》這部作品中,李碧華卻借如花與十二少的這段露水姻緣,來解構古典愛情的浪漫與神聖。
李碧華為我們揭開了古典愛情浪漫的外衣,讓我們直視赤裸裸的人性。
貧賤夫妻百事哀,佳偶終成怨偶,這就是生活的真相。
文人墨客們所譜寫的古典愛情故事,大多是將愛情束之高閣後的結果。
當愛情走下神壇,走進生活之後,不得不面對一日三餐,柴米油鹽。
在為生活而奔波忙碌的日常中,二人難免磕磕絆絆、吵吵鬧鬧,甚至性情大變,這是古典愛情故事中被隱去的真相。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最後二人因愛而不能,選擇共赴黃泉,這本該是最悽美的故事,但在《胭脂扣》中,卻成了最大的笑話。
在共同赴∣死的背後,一個是謀∣殺,一個是貪生怕死。
原來所謂的相約殉情,不過是如花單方面的心願。
在看似纏綿悱惻的愛情背後,藏着如花的陰謀算計,也藏着十二少的懦弱無情。
在一份看似“生死相許”的愛情背後,藏着懦弱,也藏着自私、佔有慾,甚至是陰險狠毒。
這個胭脂扣,我戴了五十三年,現在還給你,我再也不等了。
只此一句,我盈眶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為了他,她堅持着不喝孟婆湯,黃泉路上苦苦等候五十三年,甚至犧牲來世的七年陽壽以換取陽間七天去尋他......
而此時,胭脂扣終還,五十三年的痴心等待,最終卻只成為了一場空,情像水向東逝去,痴心枉傾注,願那天,未遇見。
她原是明白一切,卻仍然要欺哄自己一場。
一場豪賭,輸了,卻不願認。
她又回來尋,尋一個解釋,尋一個自欺欺人的藉口。
她不相信他不願為她捨去性命,她不相信自己引以為傲的愛情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直到面對衰老的愛人,不堪的真相,才徹底解脱,放下執念。
07
其實《胭脂扣》的故事也難免俗套,但是因了李碧華自帶的風情、疏離、冷漠、通透又迷人的特性,讓人慾罷不能。
記得《飄》裏,白瑞德對斯嘉麗如此寵溺與深情,最後卻對思嘉説:
我要走了,再深的愛,也會因得不到回應而煙消雲散。
是的,真正的愛情,必然是男女雙方的篤定方能長久。
若只有一方的執着,便不成美好,徒剩笑話了。
如花和十二少,飲盡愛恨的兩個人。
愛或恨,前生還有今世,是如夢如幻的月,也像若即若離的花。
有時候想,有些電影如果換一些人演又如何?
每個人一生都有無數次選擇的機會,也許最重要的就是給自己選擇一個適合的角色。
因為只有適合了,故事才會造就他,光線才會寵他,鏡頭才會愛他,每一句台詞每一個過場都好像是為他而準備的。
就像張國榮和梅豔芳,他們對十二少和如花的塑造,曾讓我一度幻覺,這哪裏看的是電影,簡直是看着他們在小説的紅塵裏走過一遭。
同樣的,在我重新看小説的時候,因為張國榮和梅豔芳的對於角色的鑄造太過經典,每看一字一句,腦中浮現的都是他們。
愛情的模樣千萬種。
十二少看到的愛情模樣也許就是如花的嫣然一笑;而如花看到的愛情模樣是那個離開家同自己在一起的那個決絕的十二少。
他們湊巧在一個時間看到了彼此,故事展開;而當他們各自的劇本開始演繹,最後也就分離了。
若有所待便是人生,若有所憾也是人生。
人生總是盛極而衰,窮則思變,退一步想,就不那麼空虛矛盾。
世間情愛啊,各人有各人的因果,訴也不盡,説也不完,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
(所有配圖均來自網絡)
~END~
一直一直
在文字的陪伴中傾訴一顆不曾叛離的心
堅信成長才是女人最終的歸宿
願你能在我的文字裏感受温暖和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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