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清雍正七年(公元1729年),雍正皇帝因曾靜反清案件而刊行了《大義覺迷錄》一書。全書共四卷,由雍正皇帝欽定編纂,內收有雍正皇帝本人的十道上諭、審訊詞和曾靜口供四十七篇、張熙等口供兩篇,後附曾靜《歸仁説》一篇,目的是為了“教育”有反清復明思想的漢族知識分子。這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一部至尊皇帝與平民囚犯進行大辯論的書,也是史上泄漏宮廷內幕、隱秘最多的一部御製國書。
《大義覺迷錄》的刊行,緣於湖南的曾靜投書案
曾靜其人,性迂闊,喜談道學,有反清思想,是清代很有名的書生“革命家”。他生於1679年,卒於1741年,湖南永興鯉魚塘鎮人。幼年喪父,母親把他拉扯大,家境十分貧寒,他曾醉心於功名但屢試不第,於是斷了科舉入仕之念,在鄉村閉門授徒,經常向學生們散佈反清言論。雍正五年,曾靜在省城讀到了清初傑出思想家、詩人和時政評論家呂留良的文章,對“其中雖有數十年,天荒地塌非人間”的詩句,佩服得五體投地,認為呂留良有皇帝之才,無皇帝之命。
出於仰慕之情,曾靜派得意門生張熙去浙江拜謁呂留良,但當時呂留良已去世四十餘年了。呂留良的兒子呂毅中交給張熙其父的一批著作,有日記纂一本,詩集一本,日記草本四束,抄本文集四本,散詩稿一束等。不虛此行的張熙把這些著作帶回後,曾靜如獲至寶大喜過望。靜下心來仔細研究了“革命導師”呂留良的這些文集後,曾靜更加堅定了自己反清的政治主張,他先後寫了《知新錄》《知幾錄》兩本書。在《知新錄》裏,他大膽放言:“如今八十餘年沒有君,不得不遍歷城中,尋出個聰明睿智人出來做主……”“中原陸沉,夷狄乘虛,竊據神器,乾坤翻覆”“華夷之分,大於君臣之倫,華之與夷,乃人與物之分界。”又稱:“春秋時皇帝,該孔子做;戰國時皇帝,該孟子做;秦以後皇帝,該程子做;明季皇帝,該呂留良做,如今卻被豪強所壽。”他還集中列舉出雍正皇帝的“十大罪行”,即謀父、逼母、弒兄、屠弟、貪財、好殺、酗酒、淫色、誅忠和任控等,説雍正皇帝是歷史上少見的暴君。
曾靜以“華夷之分”理論入手排滿,並四處宣傳,鼓勵羣眾團結起來反抗滿族統治,光復漢業,儼然一位“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啓蒙思想家。雍正六年,曾靜聽説川陝總督嶽鍾琪兩次要求進京覲見,卻被皇帝拒絕,認為嶽鍾琪是岳飛的後代,而岳飛是因女真犯宋而被冤殺的,所以岳家與滿族有世仇。曾靜便派學生張熙帶着他的書信到西安去找嶽鍾琪,策動起兵反清。曾靜的書信中對雍正帝極盡責罵之詞;又以岳飛抗金的事蹟激勵為作為岳飛後裔的嶽鍾琪,勸他掉轉槍頭指向金人的後裔滿洲人,為宋、明二朝復仇。嶽鍾琪是岳飛的二十一世孫,出生於武將世家,祖父嶽鎮邦曾任左都督、紹興總兵,嶽鍾琪本人也在康熙末年平定西藏之亂時立下戰功而升為四川提督,隨後又在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率軍隨同年羹堯大將軍入青海平定羅卜藏丹津的叛亂,由於戰功卓著,加之年大將軍因為飛揚跋扈被雍正整肅,結果嶽鍾琪接任了年羹堯的川陝總督位置,一時間可謂是聖眷正濃,春風得意。
但是,川陝總督這個位置一向為滿族權貴子弟所壟斷,嶽鍾琪雖説是漢軍八旗出身,但依舊被人嫉妒中傷,一些人躲在暗處給雍正偷打小報告,説岳鍾琪存有反心。據雍正後來説的,足足有一籮筐之多。這些猜疑和誹謗,並非都是空穴來風。就在前一年(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有個叫盧漢民的人突然在成都街上大喊大叫:“嶽公爺帶川陝兵造反了,西城門外開有黑店,要殺人!”弄得當時謠言四起,人心惶惶。當然,這個盧漢民後來很快被抓住,經嚴格鑑定,此人是精神病患者,有關部門最後將之從速處死了事。“盧漢民事件”發生後,嶽鍾琪慌忙向朝廷引咎辭職,但雍正對此頗不以為然,他不但沒有責怪嶽鍾琪,反讓嶽鍾琪繼續“鼓勵精神,協贊朕躬,造無窮之福,以遺子孫!”聖上如此寬厚待己,嶽鍾琪自然是感激涕零,對清廷忠心不二,根本無意造反,反而一直想尋找機會報答皇上。這次張熙來勸嶽鍾琪謀反,給嶽鍾琪一個向皇帝效忠盡力的好機會,由於事情重大,嶽鍾琪派人將此信以最快的速度密報雍正,請求如何處理。密旨很快就到了,雍正在諭旨中不無惱怒地説,“遇此種怪物,不得不有一番出奇料理”的手段,嚴加審訊。雍正還主動建議説,不要採用原先那種簡單粗暴的刑訊逼供,而要想個引蛇出洞的法子進行誘供,定要把這事查個水落石出。
於是,嶽鍾琪按照雍正的密旨,開始秘密審問張熙。張熙倒還有點骨氣,打死我也不説。嶽鍾琪使了個詭計,假稱前面是試探他,還和他歃血為盟,嶽鍾琪見張熙已經落入自己的圈套,便順勢説自己也早想造反,但苦於自己身邊沒有諸葛亮、劉伯温這樣的謀士,一時也無從動手。張熙聽後,就上當了,便説自己的老師曾靜英明睿智,必定能擔此重任。不僅如此,張熙還得意地告訴嶽鍾琪,他們在湖廣、江西、兩廣、雲貴六省都已發動了羣眾,“一呼可定”,反清事業定然成功。此時,嶽鍾琪方知曾靜是幕後指使人。嶽鍾琪獲得真實情況,馬上向雍正作了奏報。由於張熙已説出內部情節,曾靜也無法隱瞞實情,交代了他們與浙江呂毅中、呂留良弟子嚴鴻逵等人的聯繫。之後,雍正立即派出刑部侍郎杭欒祿、副都統黨羅海會同湖南巡撫王國棟,聯合拘訊曾靜.
雍正得知曾靜的荒唐之舉是受呂留良的影響後,便對早已去世多年的呂留良恨之入骨。呂留良向以操守自重,不仕清,而是招徒講學,很有名氣。順治時,他參加過考試,後來歸隱山林。地方官幾次以“山林隱逸”要他出來做官,他都辭謝。呂留良招徒講學,號召人們要堅持漢民族立場,不要為夷狄政權服務。在他的語言和文字中,從未承認清政府是合法的政權。康熙時期,有人推薦呂留良做“博學宏詞”的考選,他也不參加。最後,他終於削髮當了和尚,直到康熙二十二年病逝。儘管呂留良隱居山林之中,從事著書立論,但他的排清念明思想和骨氣,以及學識淵博,存留在大江南北,影響了大批後人,雍正帝將曾靜與死去的呂留良嚴格劃分: “曾靜只譏及朕躬,而呂留良則上誣聖祖皇考之盛德;曾靜之謗訕由於誤聽流言,而呂留良則自出胸臆,造作妖妄,是呂留良之罪大惡極,尤較曾靜為倍甚者也。”
於是,龍顏大怒的雍正帝下了嚴旨:“將大逆呂留良所著文集、詩集、日記及他書,已經刊刻刷印及鈔錄者,於文到日出示遍諭,勒限一年,盡行焚燬。”清朝官員一邊在湖南逮捕曾靜、張熙,一邊在浙江迫害呂留良的家人。呂毅中和沈在寬(嚴鴻逵學生)被誅殺,連去世多年的呂葆中(呂留良之子)也遭到掘墓戮屍的處分。還將呂、嚴兩家直系家族凡16歲以上的男丁全部處斬,15歲以下的母妻姐妹不是姦殺,就是發配功臣家為奴,真是慘絕人寰。連刊刻呂留良之“逆書” 的車鼎豐、車鼎賁,都是秋後執行斬首,孔用克、周敬輿私藏禁書,也被“斬監候”。
雍正為讓曾靜、張熙作為活口人證,對之耐心“開導”、軟化,使軟骨頭的曾靜從反清轉而竭力譴責呂留良,吹捧清王朝,並寫出《歸仁説》,從理論上陳述清朝統治的合法性,要世民“歸仁”於清。曾靜同時為自己誤信了呂留良的邪説表示痛心懺悔,説什麼“該死該剮的罪,盡是呂留良之説所陷”,誤解了英明君主。同時,又對雍正大肆歌功頌德,什麼“皇上淵衷至仁,天性至孝,發慮至誠,修己至敬,而道德之純熟,學問之深淵,歷練之縝密,處事之精詳,則又一理之渾然”,讚美曰:“我皇上又如此道全德備,超越千古”,是“數千年而始生一大聖人”也。
後來,雍正給曾靜以特別優待,不僅沒有責罰,而且還玉食錦衣地將其供養起來。他命令地方官員安排曾靜到湖南觀風整俗使任職,又命奕祿帶他到江寧、杭州、蘇州等各省學府去現身説法,當眾認錯,併為雍正闢謠,宣揚雍正至仁至孝和勤政愛民的各種功德,以消弭全國文人的反清情緒。通過審訊曾靜,雍正得知他弟弟允祀、允禟等人的忠實隨從,在各地宣揚他用非法手段篡奪皇位的內幕,針對曾靜、呂留良及弟子嚴鴻逵的反清觀點,寫出關於清朝統治中國的合法性的辯論,並與曾靜的供詞及《歸仁説》,彙編成《大義覺迷錄》四卷頒發天下。這本書的書首為雍正的一篇萬言長諭,其後是訊問曾靜等人在獄中受審的供詞,最後附上曾靜的《歸仁説》一文。四卷本《大義覺迷錄》是曾靜的文字獄的歷史記錄,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雍正在曾靜投書案結束後,親自編纂,刊刻成書。
《大義覺迷錄》刊印後,雍正下令頒發全國所有學堂,命教官督促士子認真觀覽曉悉,翫忽不學習者治罪。1730年4月4日,《大義覺迷錄》的第一套刻版完成。第一批印刷了500冊,分發給在京的文武大臣,第二批印成後發送給各省高級官員,各省督撫還收到一套作為其所在省的印書館的範本,以便刻制新的木刻印板,分發給本省的大量的低級官員,後者繼續傳遞給縣鎮內的讀書人。疆域遼闊的大清國中,大多數人並不識字。雍正皇帝選取了才學與道德都值得他信賴的文人,派遣到西北宣講《大義覺迷錄》的宗旨。這些長期埋首於儒學經典與權力鬥爭中的京城官員,穿越還算繁華的市鎮,走到人煙稀少的鄉村。在所到之處,他們建立起一座座臨時“龍亭”,焚燒香料,在努力營造的莊嚴氣氛中,大聲宣講《大義覺迷錄》。據記載,當時在蘭州的一場講授中,宣講者是鄭禪寶,大約有一萬名士兵和百姓聚集在一起,虔誠地聽講,在理應人煙稀少的酒泉,則有兩萬人加入了聽眾的隊伍。全國的其他各地,也是書聲琅琅,對《大義覺迷錄》的宣講不絕於耳。
雍正十年,轟動一時的曾靜投書案以嚴懲允祀的追隨者及呂留良後人,寬釋曾靜、張熙而告終。雍正説:“朕治天下,不以私喜而賞一人,不以私怒而罰一人。”並下令説:“曾靜系朕特赦之人。”釋放曾靜時,雍正皇帝還説:“朕之子孫將來亦不得以其詆譭朕躬而追究誅戮。”然而,雍正的繼承者乾隆卻和雍正對此事的看法不一樣,甚至是背道而馳。雍正死後,新君乾隆登基僅僅43天,就將曾靜、張熙處以磔刑,並嚴令收繳和銷燬《大義覺迷錄》,列為禁品。若是民間有人私藏或閲讀此書者,一律處死。從此《大義覺迷錄》成為絕世罕見的一部皇帝撰寫的御製國書,湮沒二百多年不見天日,這一切更增加了它的神秘色彩。《大義覺迷錄》今存雍正年間內府原刻本及外省翻刻本,另有光緒末年香港仁社書局鉛印本,新中國成立後中華書局有排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