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歲的鄉村少女“矮婆”
◎水晶
當人們日益習慣手機、短視頻、直播裏的美顏功能,以及各種高度擺拍、打卡式的中國鄉村風光後,我們的記憶與認知也在被悄悄改變——以為田園風光裏的中國鄉村,真的都已經是“李子柒式”的世外桃源。
當電影鏡頭拉回與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所在地常德同在一省的湖南新寧縣,通過《矮婆》這一以紀錄片手法拍攝的劇情片重新認識真實的中國鄉村,以及居住在那裏的一位少女和她奶奶等眾人的生活時,你可能會從那些由美顏與濾鏡打造的田園夢境中驚醒。
“矮婆”並不是一位婆婆,她是一位12歲的鄉村少女,叫蔣雲潔。她在同齡人中其實也不算矮,但不知為什麼就得了這個外號,一直被大家這樣叫來叫去。在雲潔很小的時候,親生母親就離家而去,父親後來重新組織了家庭,繼母又生了兩個女兒。
電影開篇,父母因為在農村掙不到錢,準備像村裏其他人一樣出門打工,跟親戚們拜託一番後,大包小包地離開了家,三個孩子留給了腿有殘疾的奶奶。雲潔因為是家中最年長的孩子,不得不在讀書的同時擔當家裏最多的家務,燒火做飯,在大雨的夜裏爬起來滿屋找桶和盆,接住漏下的雨水,去樹林裏揀柴火,捆成捆兒扛回家……
繁重的家務多少對她的學習有所影響,但更影響她的,是同學們在班上傳看她的作文,嘲笑她在《我的媽媽》裏寫到的親生母親離家的往事;上學放學路上,男生們説她和另外一個男同學像“兩口子”;還有些同學突然中斷了學業,跟隨父母出去打工。漫長的少年生活,暗夜昏燈,作業,考試,家務……放學路上的天光雲影,構成了她少有笑容的日常。
有一天,最重的打擊到來了。奶奶突然檢查出某種病,大概預料到要花不少錢治,就平靜地交待給雲潔一個盒子,説“等你爸爸回來了交給他”,然後讓雲潔幫她拿了櫃子裏的一套新衣服出來,把煮好的肉絲麪放着,她等下自己會起來吃。第二天早上,雲潔推門看了一下,奶奶安靜地睡着,再到放學回家時,家裏一屋子人……奶奶為了不拖累家人,自己走了。
我在看到那一刻時,眼淚真的繃不住地往外湧。當這樣的場景安靜地、極為節制地淡淡出現在鏡頭面前時,那種刺痛與傷感無法抑制地噴薄而出。是的,這個奶奶和李子柒視頻裏常常出現的那個會一起摘菜、一起吃美食的奶奶是不一樣的……
導演蔣能傑由於長期在自己的家鄉新寧縣一渡水鎮光安村拍紀錄片,與當地人建立了非常深厚的信任與默契,《矮婆》這部“劇情片”中的人物,均由當地村民扮演。長期致力於留守兒童、抗戰老兵、空巢老人等公益題材紀錄片攝製的蔣能傑,曾拍攝“留守兒童三部曲”——《路》《村小的孩子》《加一》,其中《村小的孩子》獲德國法蘭克福中國電影節觀眾票選一等獎。此次在《矮婆》中扮演女主角蔣雲潔的姑娘,也曾在《村小的孩子》中出現。
《矮婆》採用了大量固定長鏡頭,“素人演員+紀錄片”的拍攝手法,使得這部由許多鄉村真實生活凝結而成的劇情片,有一種格外動人與令人相信的力量。對於這些村民擔任的非職業演員,導演採用了一種由他引導的“即興”式表演,他通常只跟演員講解這一段戲的大致情節,並不給演員固定台詞,所有人物的具體對話均由演員根據設定的場景和自己的理解自由發揮和演繹。這種即興拍攝手法一方面帶來很多不確定性和突發性,但造就了真實而自然的效果,有了與同類題材其他作品完全不同的質感與風格。
《矮婆》這樣一部關注中國鄉村留守兒童和空巢老人的公益題材作品,拿到了“龍標”,卻沒有登上院線。其幕後團隊凝聚了很多人的努力,有侯孝賢的御用剪輯師廖慶松操刀剪輯,曾多次與賈樟柯導演合作的林強制作音樂。2018年,《矮婆》入圍北京國際電影節,並進行全球首映,之後又入圍了國內外不少影展,包括兩個A類電影節——上海國際電影節和華沙國際電影節,但所獲獎金與收入,離190萬的攝製成本仍差距頗大。
中國農村留守兒童這個題材蔣能傑一拍就是十年,《矮婆》從2015年開始拍攝到現在,中國農村留守兒童的數字已經有了變化,從2010年的6102萬(全國婦聯《我國農村留守兒童、城鄉流動兒童狀況研究報告》),到2016年的902萬人,再到2018年的697萬(民政部網站數據),他們主要集中在四川、安徽、湖南、河南、江西、湖北和貴州等7個勞務輸出省份。
在電影《矮婆》的後半部分,奶奶去世後,雲潔的爸爸和繼母一度試圖讓三姐妹隨他們去廣東就學。除夕夜,他們一家人在小宿舍裏充滿憧憬地討論。他們並不知道,接下來的是入學未果,以及繼母不得不放棄打工,帶着三個孩子回到鄉村。
從2009年開始,蔣能傑用鏡頭記錄了很多人可能“還沒看見過的事”。12年過去了,拍片的同時,他還用自己的資源在農村建了四間公益圖書館,它們開在中小學的門口,“讓孩子們有放學可以借書看的地方”,這是他在跟拍孩子的過程中萌發的一個小心願,然後他去想辦法實現了。
電影裏有一個畫面:雲潔因為大雨夜爬起來找盆和桶接水,耽誤了睡覺,第二天的英語考試時睡着了,成績很差,被奶奶非常生氣地批評了。後來那個學期,她很努力,成績很不錯,她拿了成績單,走在放學的路上,天正藍,雲正白,她走到一片無人的草地上,把書包扔到草垛上,躺下看天。
我想,她應該是在跟天上的奶奶説:奶奶,我這個學期考好了。
奶奶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