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説，時間的殘酷在於模糊了過去。
可是，對有些人來説，時間的殘酷恰恰在於無法模糊過去。
年近花甲的俞珊，一邊用手捂着“陰陽頭”，一邊涕淚橫流。她哽咽道：“把我弄成這副模樣，叫我怎麼出門啊！”
如若她記不清，昔日的她，曾是光芒璀璨的話劇女明星，曾被戲劇大師梅蘭芳讚歎過：“俞小姐的表演細膩動人，我不如也！”那麼，她此刻的痛苦會少些嗎？
如若她記不清，昔日的她，曾是差點鬧散了一個大學的俞家千金，徐志摩為她瘋狂過，聞一多為她抓狂過，梁實秋為她痴狂過，比她年長19歲的趙太侔，不惜為她拋妻棄子，那麼，她此刻的難堪會少些嗎？
可惜，這些問題再也得不到答案。
1968年的某一天，著名話劇女演員俞珊，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人世，彷彿這世間，她不曾來過一樣，但她又分明，在這世上絢爛綻放過……
圖 | 話劇《卡門》中俞珊飾吉普賽女郎的照片
01
1929年，劇作家田漢在上海南國劇社導演話劇《湖上的悲劇》。在眾多演員中，田漢一眼相中了當時還在南京中大藝術系讀書的俞珊。
俞珊傾國傾城的美貌、與眾不同的氣質和別具一格的神秘側影，使田漢認定，俞珊就是他尋覓了很久的理想女主。他猶如在街頭偶遇寶藏的星探一般，激動不已地邀請俞珊加入南國劇社。
對於這個邀請，俞珊也是欣然接受。早在南開女中讀書期間，她就開始嘗試演話劇，也很快就喜歡上了這種有別於傳統戲劇的表演形式。
俞珊剛加入南國劇社，立刻吸引了眾人的注意。據當時南國社的編劇吳似鴻記述：“她是南京中大藝術系的女學生。會彈鋼琴，會唱京戲，又會講英語，性格開朗，身材豐滿，臉相美麗。”
伯樂田漢則用行動來表達對俞珊的欣賞。他毫不吝惜地把話劇《莎樂美》的女主角給了俞珊，而俞珊也沒有辜負田漢的期待，生動形象地演繹了莎樂美公主的性感火辣與極端愛恨，呈現了一場震撼人心的表演。
公演結束後，各大報紙爭相報道這場精彩絕倫的表演，同時，各家報紙還都不約而同地在醒目板塊上刊登了同一張劇照：半裸肩膀的莎樂美公主，捧着愛人血淋淋的頭顱，深情一吻。這一吻，也成了話劇史上的經典瞬間，一直流傳至今。
圖 | 《莎樂美》劇照
俞珊演活了莎樂美公主，莎樂美公主也成就了俞珊。憑藉深入人心的莎樂美公主形象，俞珊一躍成為家喻户曉的大明星。
打鐵趁熱，俞珊很快又在田漢改編的話劇《卡門》中，飾演自由奔放、勇於反抗的吉普賽女郎。她憑藉出色的表演，大獲好評。可是，正當俞珊大紅大紫的時候，變故出現了。
俞珊風情萬種的表演，在父親俞大純看來，卻和輕佻放蕩別無兩樣，而這種表演，也是他們那樣的家族絕對無法容忍的。
説到俞氏家族，確實是近代聲名顯赫的望族。俞珊的親祖父是魯迅的老師俞明震，父親是陳寅恪的同窗好友，姑父是歷史學家傅斯年……總之，俞家是名副其實的名門世家，成員們個個大有來頭。
圖 | 父親俞大純
作為俞氏家族的成員，俞珊的一舉一動，從出生開始，就註定了將不僅僅只與她個人有關，很多時候，還必須要顧及家族的“臉面”。
這些道理俞珊從小就明白，只是她沒有想到，顯赫的出身，有朝一日，會變為自己成功路上的絆腳石。
俞大純以有傷風化和辱沒家門為由，禁止俞珊再登台演戲。俞珊最開始因無法割捨對舞台的熱愛而反抗過父親的專橫，可是，她最終還是在父親登報脱離父女關係的要挾下，妥協了。
俞珊抱憾退出了南國劇社。之後，她鬱結於心，竟一病不起。
02
1931年，大病初癒的俞珊，選擇追隨梁實秋的腳步，去了國立青島大學的圖書館任職。俞珊之所以在眾多粉絲中選擇梁實秋，與梁實秋的“屢屢垂詢”不無關係。
1930年10月24日，徐志摩在給梁實秋的信中説：“莎樂美公主不幸一病再病，先瘧至險，繼以傷寒，前晚見時尚在熱近四十度，呻吟不勝也。承諸兄不棄，屢屢垂詢，如得霍然，尚想追隨請益也。”
在俞珊重病期間，迷弟梁實秋頻頻來信關心，使得俞珊非常感動。聽説梁實秋接受了青島大學的邀請後，心下便有意跟隨。再加上，當時青島的整體社會環境相對安定，氣候宜人，適合調養身體，所以，俞珊在病情好轉後，便動身離開上海，前往青島。
可是，讓俞珊沒有想到的是，她的到來竟然在學校掀起了軒然大波。眾多文人才子，其中還有不少已婚教授，為她爭風吃醋，醜態百出。這實非她本意，卻又非她能左右。
當時和俞珊同年來到青島大學的沈從文，還以這場風波為故事原型，創作了諷刺小説《八駿圖》。小説中提到的八位教授，雖然至今還沒有直接證據指明是誰，但其中有不少的細節，都指向了梁實秋、聞一多、趙太侔等人。
圖 | 梁實秋
梁實秋自然不用説。沈從文在給好友的信中曾提到過：“梁實秋已不‘古典’了，全為一個女人的原因。”
徐志摩在寫給陸小曼的信中，也曾説過類似的話：“星期四下午又見楊今甫，聽了不少關於俞珊的話。好一位小姐，差些一個大學都被她鬧散了。梁實秋也有不少醜態，想起來還算咱們露臉，至少不曾鬧出什麼話柄。夫人！你的大度是最可佩服的。”
徐志摩寫這封信的時候，因為人在北平，所以才得以置身事外。不過，作為俞珊曾經的狂熱粉頭，徐志摩對俞珊的愛慕，比起梁實秋來，那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他不但在家裏書房掛過俞珊的劇照和舞衣，而且還曾滿懷敬仰地為俞珊端過痰盂。
有一次，俞珊在上海演出。演出開始前，徐志摩和幾個粉絲溜到後台，想近距離一睹佳人風采。怎料，俞珊忽然喊道：“啊呀，真要命，我要小便，我要小便！”
徐志摩一聽，忙亂地到處尋找痰盂。找到痰盂後，只見他虔誠地用雙手捧着痰盂，口中還唸唸有詞：“痰盂來哉！痰盂來哉！”
後來，俞珊為了塑造好在《卡門》中飾演的角色，曾與徐志摩夫婦有過一段時間的密切往來。徐志摩自然滿心歡喜，不過，陸小曼卻冷言警告徐志摩：“你可不能拿辜老（辜鴻銘）的茶壺比喻來做藉口，而去多置茶杯。你要知道，你不是我的茶壺，而是我的牙刷。茶壺可以公用，牙刷可不行。”
徐志摩這才懸崖勒馬，沒有越陷越深。而另一位深陷緋聞的男主聞一多，也是多虧了妻子高孝真不辭辛苦，跑到青島“監管”，才及時剎住了車。趁着還未被俞珊美麗的雙眸完全勾走魂魄之前，聞一多忍痛將自己從這場愛慕中抽離出來。
圖 | 徐志摩
03
在風流才子們紛紛敗下陣來，鎩羽而歸之際，平日裏不苟言笑，莊重嚴謹的文學院教授趙太侔，卻一反常態，加入到了追求俞珊的隊伍。
比起梁實秋、徐志摩和聞一多，趙太侔絕對是狠人。在青島大學遇見俞珊的時候，他已經結婚了。但他不惜拋妻棄子，遭人唾罵，也要換取自由之身，追求俞珊。
儘管趙太侔誠意滿滿，可是，俞珊仍然不為所動。
一直以來，俞珊身邊的追求者絡繹不絕，其中也不乏名人才子。也許，最初面對追求者掏心掏肺的示好，俞珊也曾心動過。可這些文人才子的愛，大多都是來去匆匆，時間久了，她也就看淡了，不再容易動心了。
圖 | 趙太侔（中坐者）
雖然被佳人拒絕，但是趙太侔沒有氣餒，依然對俞珊窮追不捨。很快，他等到了一個博得俞珊芳心的機會。
1933年，跟着俞珊來到青島大學讀書的弟弟俞啓威，因政治原因，而被青島特別市市長沈鴻烈抓獲並判處死刑。
聽聞弟弟在濟南等待處決的消息後，俞珊心急如焚。
在這危急時刻，趙太侔挺身而出，親自前往濟南，設法營救俞啓威。在他的努力周旋下，俞啓威成功獲救。等俞啓威順利逃過死刑後，趙太侔還給他送上了先前準備好的路費，幫助他順利逃亡。
趙太侔的這番熱心舉動，終於打動了俞珊。
1933年12月，俞珊毅然決然地與比自己年長19歲的趙太侔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圖 | 俞珊婚紗照
結婚後，俞珊和趙太侔生有兩個女兒。可惜的是，兩人的婚姻沒能走到最後。抗戰勝利後，俞珊與趙太侔離婚了。
有人因此下結論説，俞珊對趙太侔沒有愛情，當初下嫁趙太侔只是為了報答趙太侔搭救弟弟的恩情。沒有愛情的婚姻，是走不到最後的，所以俞珊最後強烈要求離婚。
不過，趙太侔昔日的情敵梁實秋，卻在晚年回憶起俞、趙的婚姻時説：“有情人終於成了眷屬，雖然結果不太圓滿”。
所以，事實真相到底如何，也只有當事人清楚了。
離婚後，俞珊漸漸淡出了大眾的視野，關於她的消息越來越少，直至最後，人們連她的離世時間、死亡原因、最後歸宿，都一概不知。
圖 | 圖 從左至右：田漢、馬彥祥、俞珊、歐陽予倩、洪深、唐槐秋合影
迄今為止，人們對曾經魅力四射的莎樂美公主的最後印象，還停留在當時中國戲曲研究院工作人員的回憶裏：“當我們離開她家時，她左手捂着被強行剃的‘陰陽頭’，右手又抓了一撮茶葉塞進嘴裏，不停地咀嚼起來。因為不被允許喝茶，於是她只好吃茶。”
1968年，俞珊走了。同一年，俞珊的前夫趙太侔因為飽受迫害，在青島投海自盡，也走了。
俞珊的生命，猶如在孤寂天空絢爛綻放的煙花，很快就消失在寒冷漆黑的夜空。可是，哪怕只有短短一瞬，她也曾灼熱過、璀璨過。
文 | 春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