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梅竹芬的死,京城流傳着幾種不同的説法。而這些傳言,在經過書坊裏的説書人的添油加醋以後,變得愈發離奇。
第一種説法是,有一天梅竹芬在前門外的一家煙館抽煙,當他渾身的筋骨隨着升騰的青煙變得輕飄起來,斜乜着眼睛,即將昏昏睡去的時候,突然間一機靈,瞪大了眼睛,強撐着從煙榻上坐起來。
廣和戲樓有一場大軸在等着他,他險些忘了。於是,他站起身,穿好衣服,奔出煙館。大柵欄密集的衚衕中,有一條狹長的隱秘衚衕,沒有人敢走,一是因為衚衕太窄,只容一人通行,如果對面來一個人,就得原路退回,等那人過去以後才能再走;二是傳説那條衚衕裏時常鬧鬼。
梅竹芬來到衚衕口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衚衕裏深不見底。梅竹芬像一條會潛水的魚,一頭紮了進去,因為此時的他已別無選擇,只有這條衚衕,是通往廣和戲樓的唯一捷徑。他在衚衕中走着,漫長的衚衕裏迴盪着他腳步的踢踏聲。空洞的腳步聲彷彿從遠處傳來,慢慢地,與他腳下的聲音合在一起。終於,他發覺那不是迴音,而是另一個人,正從對面穿越衚衕向他走來。等那個人影站在自己面前時,梅竹芬定了定神,向他拱了拱手,説:“麻煩先生,我有要緊的事,可否請先生讓我一步?”
那人並沒有答話,而是側過身子,往牆上一貼,倏忽間就不見了蹤影。梅竹芬嚇出一身冷汗,一口氣跑到廣和戲樓,坐在台上,心還撲嗵撲嗵地跳着。人們看他臉色煞白,額頭上沁滿了汗珠,就給他端茶、揩汗,他氣喘吁吁地把他衚衕遇鬼的事説了一遍,當晚散了戲,梅竹芬回到家裏,就斷了氣。
第二種説法是説,那天散了戲以後,梅竹芬並沒有回家。從廣和戲樓出來以後,他和幾個伶人一同去吃夜宵。吃夜宵的時候,天下起了雨,街上到處都是躲雨的人,熱鬧的大柵欄,轉眼就一片空寂,只有濃濃的雨霧,在大街的青石板上掃來蕩去。梅竹芬望了望夜色裏的雨幕,説,大家夥兒就別急着回去了,一則外面下雨,二則今兒個座兒好,就多喝幾杯吧,就叫來了女兒紅。
梅竹芬
這時,有一個黑影從街對過兒躥過來,進了店堂,走到梅竹芬身邊説,他是對面電話局的,有一個電話,請梅先生去接。梅竹芬詫異地與朋友們對望了一眼,一位伶人或許想起梅竹芬遇鬼的事,説,我陪你去吧,兩個人就消失在雨幕中。人們一邊呷酒一邊等待,半晌,那名伶人回來了,焦急地問:“梅先生回來了嗎?”
眾人吃驚,説:“他不是和你一起走的嗎?”那人滿臉通紅地説:“是啊!我見他進了電話局,就站在門口等他,可他一直也沒有出來,我進了通話間找,所有的通話間都是空的,我問夥計,夥計也説沒有見着,我還以為電話局有別的門,他從別的門出來了呢!”大家慌忙放下碗筷,出門去找,卻從此再也沒有人見到過梅竹芬。
第三種説法是,在那個雨夜,大柵欄有一個行人,在躲雨時突然撞到一個人身上,抬頭一看,原來是梅竹芬。那人原是票友,熟悉梅老闆,就説要請梅老闆吃酒,梅竹芬氣喘吁吁地説,宮裏來了電話,要他進宮唱戲。票友一笑,説:“京城的人都知道,老佛爺總是在上午聽戲,哪有深更半夜唱堂會的道理?”梅竹芬沒有答他,慌不擇路地跑了。
票友望着梅竹芬的背景,嘴裏叫了聲板,滑出韓信的兩句唱:“‘斬韓信’!惜呼哇,惜呼!恨我不聽蒯徹計,如今未央後悔遲!”不久之後,人們説,梅老闆在宮裏被賜死了,這一消息很快便傳遍了整個京城。
第四種説法是,那天晚上,人們都以為梅竹芬接完電話自己回了家,就醉熏熏地各自散了,不想第二天一早,梅竹芬的夫人楊長玉就找到了戲班子,説她本以為梅先生出去找樂,後半夜會回來的,沒有想到一夜未歸,問戲班裏有誰見過他沒有,那幾位與梅竹芬吃夜宵的人突然渾身發麻,意識到事情鬧大了,忙派人到宮裏主管唱戲的昇平署去打聽,昨夜有沒有一個電話打到大柵欄的電話局,叫梅先生進宮唱戲,昇平署的人笑了,説:“哪裏有半夜進宮唱戲之理?何況我們也並不知道梅先生昨夜身在何處,怎能那麼準確地把電話打到大柵欄?”這些故事在經過了層層轉述之後已經無從辨別真偽,不過,作為皇后,有一點我是清楚的,那時紫禁城裏根本沒有安裝電話,只有頤和園萬壽山,有太后一條通往外務部的電話專線。
無論怎樣,從那個雨夜開始,梅竹芬的身影徹底從京城的戲樓消失了,再也沒有人看到過他,但是關於他的各種傳聞卻經久不息。人們根據各自的想象為梅竹芬設計了各種不同的死法,似乎只有他們的説法,才能為梅竹芬的突然消失提供最合理的解釋。但是,梅家自始至終沒有發喪。這引起很多人的懷疑。
終於有一天,梅竹芬的命運在另外一種傳聞裏有了轉機——那是我所知道的第五種説法,説梅竹芬沒有死,或許這一説法,最符合人們的心願,所以它也流傳得最久。在那個雨夜裏,梅竹芬接到一個神秘的電話,説有人要害他,他就匆匆忙忙趕回家中,帶上了很大一筆錢,連夜出了永定門。還説,出永定門的時候,他看見大批衣衫襤褸的災民,像一羣骯髒的豪豬,擁擠在城牆下,守城的士兵,正用火銃對着他們,不許他們進城,因為在京城的一片盛世圖景中,如此規模宏大的災民隊伍無疑會大煞風景,於是,京城九門提督下了死令,即使打死他們,也不能讓任何一個人活着進城。
災民擁擠在一起,一眼望不到頭,像暗夜裏湧動着的一條烏黑油膩的河。荒郊野外,他們已斷無生路,只有這座繁華的城,暗藏着他們可能的生機。梅竹芬被這一浩大的場面驚呆了,他從懷裏掏出一些銀子,分給身邊的災民,接着,他在驚異中發覺,骯髒的災民隊伍緩慢地湧動起來,所有人的眼裏,都流露出渴望的目光。他想跑,但已經來不及了,他就索性把身上的包袱解開,取出裏面所有的銀兩,一塊一塊地放進那些遠遠就伸出的乾枯的手裏。梅竹芬成了那條烏黑油膩的河流的漩渦中心,河流圍着他打轉,很快就把他湮沒了。很久以後,當河水退去的時候,梅竹芬已經不見了蹤影。
很多年後,又一個梅老闆,從永定門悄悄進了北京城,這座自以為是的城市,很快被他征服,在他悠揚婉轉的唱腔裏顫慄和狂歡,他,就是梅竹芬的兒子——梅蘭芳。
(選自《祝勇故宮三部曲:血朝廷》,祝勇著,東方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