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從家回學校前，我總能在一個不是飯點的時間點裏聞到一股自家中廚房飄來的菜香，十次有八次是一種醇厚的、熟悉的、接地氣的醬香菜味——梅乾菜燜肉，無疑了。
我大二那年，我的母上大人因這道菜一戰成名，此後的N年中每逢我回校，都會端正好這麼一碗梅菜燜肉塞到我已然鼓鼓囊囊的行李裏。從她自信滿滿的表情看來她似乎已經聯想到等我抵達宿舍之後，這碗菜被聚眾瘋搶的盛況了。
那場成名之戰追溯到我大二的時候，彼時，吃了一年多的食堂菜，欲求之不滿已經達到了一個小高潮，整天尋思的就是如何再去別的地方開發些新奇好吃的館子。宿舍的一羣女生，雖來自全國各地，口味之差異能夠包羅全中國各地風味，但對吃的熱情都是一致的。即使平日裏最愛端着架子的某高冷美女，也是談到吃就瞬間花容失色的類型。可見，那樣一羣牙口好胃口更好的青春少女，又面臨食物供給不足的慘淡現狀，為我媽的首戰告捷奠定了紮實的事實基礎。
一間大宿舍分為四間小宿舍，猶記得那一日，當我端着那碗剛在微波爐熱了下的梅菜燜肉回宿舍，香氣撲鼻，我四下一吆喝，十來號人聞風出動。那個梅菜香呀，飄滿了整間屋子。有北方的妹子不常見到這款菜，心下存疑：“這黑乎乎的是什麼菜?”“梅菜呀!”“啊，不是發黴了吧!”“……”
只見各種筷子在那個不大的碗裏作着槓桿運動，有愛吃肉者，有愛吃梅乾菜者，分工明確，有條不紊，耳邊是連連誇讚“好吃”的聲音。咦?母上大人在家也做這道菜，口味尚可而已，並沒有好吃到這個地步啊。我也拿起筷子夾了一塊，哪知這次的梅菜燜肉做得真是出奇的好吃!看來在家是沒有拿出真功夫，出來拋頭露面才下了狠勁兒。
“真的很好吃吶!”“很入味!”“神奇的味道!”真是羣眾的力量啊，滿滿的一碗竟那麼快就要見底了。這時候，恰好老媽打來電話。
“喂媽，到學校了，嗯，剛到一會兒。”不料——“阿姨!你做的菜好好吃啊!”“阿姨廚藝好棒啊!!”“都快吃完啦!!!”
捧場王們一邊吃得滿嘴流油，一邊還起着哄，一時間，一屋子唧唧喳喳的女生竟都朝我媽隔空致謝了起來。老媽在電話那頭樂得笑開了花，似乎瞬間有種明星受各路腦殘粉追捧的感覺，被褒獎得找不着北。此後，老媽賣力地做各種好吃的讓我帶回學校給同學們吃，梅菜燜肉這道成名菜自然是少不了的，偶爾還有油燜大蝦、啤酒鴨、香煎黃魚等大葷，在家對自己的女兒做飯草草了事，在外頭卻是餵飽了一羣別人的女兒。
説起這個梅菜燜肉，考據癖門一定又興致盎然了起來。網絡上有一番激烈的歸屬地之爭，究竟是客家菜還是紹興菜?其實並不存在爭議，因為兩者本不是同一道菜。與梅菜燜肉最易混淆的就是梅菜扣肉了，似乎後者的名氣更響亮些。如今遍街的快餐蓋澆飯裏都有這麼一道叫作“梅菜扣肉”的菜式。梅菜扣肉是廣東惠州客家菜，而老媽做的那道梅菜燜肉是江浙一帶比較家常的做法，屬紹興菜。客家菜用的是甜梅菜、五花肉片，而紹興菜用的是梅乾菜，方形肉塊，兩者口感亦有大差別。考據癖們此時又產生了另一個興趣點，既然兩者有差別，且從口味上暫時難分伯仲，那麼到底哪個的歷史更為久遠呢?傳説蘇東坡在惠州時因想念杭幫菜，特派自家廚子出差去浙江學燒菜技藝，廚子學成之後，把梅乾菜燜肉的做法傳播到了惠州，並改進成了梅菜燜肉。那麼，此回合，就算梅乾菜燜肉勝出吧。
這梅乾菜燜肉雖黑不溜秋，模樣欠佳，沒有紛繁複雜的輔料作襯托，沒有華麗美豔的食材作主角，卻一生好命，蒙貴人相助。古有蘇東坡將其發揚光大至嶺南，後有周恩來總理將其聲名傳播至海外。據説祖籍紹興的周恩來總理很喜歡這道菜，曾用此菜宴請過美國前總統尼克松。想當初，我真應該在宿舍姐們兒面前吹噓一番：咱們吃的可是國宴菜餚啊!
再來看看這紹興特產梅乾菜。到底何為梅乾菜?“梅乾菜多為居家自制，使菜葉晾乾、堆黃，然後加鹽醃製，最後曬乾，作為常備蔬菜。梅乾菜有芥菜乾、油菜乾、白菜乾之別，味道鮮美要數芥菜乾。芥菜乾又以“百腦芥菜”的品種醃曬乾菜為上乘。‘百腦芥菜’菜心多、梗葉細長，適時收割質地鮮嫩。拿這種菜曬製成的乾菜，越蒸越烏，越蒸越軟，越蒸越香。”(語出《舌尖上的中國》)我一直覺得酸菜、泡菜、梅乾菜一類都是具備着製作者十足誠意的食物。梅乾菜需曬乾、堆黃，醃製，又曬乾，工序之繁複需要製作者十足之耐心。古人是為了將蔬菜最大程度地保存，而今人是為了那一份舌尖上的味道。我的外婆就是那麼一個耐心十足的人，我們家吃的梅乾菜、醃雪菜都出自她手，小輩裏沒有一個學到了她的半分，不是不肯學學不會，而是現在庸庸碌碌的年輕人，很少有人還保持着對田地裏蔬菜的一份敬意，會為了追求菜餚的味道就親自去完成一系列的“居家自制”。即便是懂得生活情趣的，也已然沉浸在西式美食的世界裏，整天圍着烤箱和麪粉轉悠，這份製作梅乾菜的老手藝倒是無人問津。
其實在快餐店裏，賣這麼一份梅菜燜肉蓋澆飯是很適宜的，這肉色棗紅、油而不膩、鹹鮮味美的梅菜燜肉，配上白米飯是最適合不過的了。時下，街上那些瘦成閃電的時髦女孩兒們應該不會像我宿舍的小夥伴們那般如狼似虎，吃得滿嘴流油也在所不惜，可我猜測中年大叔們應該是消費這道菜的主力軍。油水足、鹹香味重、又有肥瘦參半的肉塊相配，虎背熊腰的大叔們坐在快餐店裏，就着這麼一道菜，應該會吃得砸吧着嘴直呼過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