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旅館裏的超能力者

  1

  電視上的影片已經開始了三十分鐘。前戲進行到最後階段。

  場景是食物儲藏室。在一個長鏡頭裏,一個黑人主廚帶着女人和小孩穿越廚房,穿越肉類冷藏室,最終到了食物儲藏室。這個食物儲藏室是一個存放着大量乾貨和各類罐頭的小房間。有一瞬間,她彷彿以為自己真的置身那個食物儲藏室中。

  隨着進房間的那一刻開始,伴隨着回授音——伴隨着快感,她覺得自己體內也開始跟着嘯叫起來——黑人開始向女人和小孩(那是一對母子)介紹起房間裏的乾貨和罐頭來。等鏡頭轉到背景貨架上有一罐印着印第安人頭像的發酵粉鐵罐畫面的時候,黑人突然轉身一邊繼續跟女人介紹罐頭一邊用意念問小孩要不要冰淇淋。伴隨着這個有預謀的高潮設計,嘯叫變淡、並迅速消失。她的性趣也突然隨之退去。究竟為什麼會這樣?

  她拍了拍那顆緊貼自己胯下的腦袋。有什麼不對嗎,他抬頭問她。

  這什麼電影?她問,不用手,用眼神朝電視機的方向努了努。

  你剛才打了個激靈,他答非所問。

  還不是因為這電影太詭異了,她埋怨,讓人覺得毛毛的。

  你馬上就知道它叫什麼了,他説,現在請允許我再來點冰淇淋,他説着把自己的腦袋又重新裝回了她的胯下,彷彿那原本就是她的一部分。

  這時候電影裏同樣是兩人單獨的冰淇淋時間。叫迪克的黑人主廚告訴小男孩丹尼,他説,這種用意念交流的能力便叫“閃靈”。他還説,這種能力甚至能與亡靈溝通。接着丹尼問及門牌號237的房間,而迪克告誡他千萬別接近那個房間。

  概念和新的陷阱設計妥當,隨即劇情轉到一個月後。黑幕白字,“A MONTH LATER”,轉場。

  片名?

  等等,她又拍了拍他的腦袋,237不是我們現在的房間號嗎?她説着又打了個冷顫,太嚇人了,她問,我們能不能換個頻道?

  他有點不開心地停下來,抬頭,仰視她那張驚恐的臉,我説啊,他説,“237”可不是這部電影的標題,哦,“一個月後”也不是,這部電影叫《閃靈》,我們剛才已經錯過它出片頭標題了……

  什麼鬼,她説,我不是問這個……

  這個房間啊是“閃靈”主題,所以電視上一天到晚不間斷地播放着的就只有這麼一部,你換頻道都沒用。

  我了個去,她説,你選房間能不能靠譜點?

  剛那個黑人叫迪克,Dick,他説,他指了指自己因為跪在地毯上而收藏在蜷起的身體中膨脹的那部分,她覺着像露出的花蕊的那部分,你懂的,他説,一個俚語,我還以為這樣的性暗示能促進性慾呢。

  唉,她呵呵了兩聲,你是在開玩笑對吧。

  2

  因為電影打斷了前戲,而一時他們又沒能找到遙控器將它關掉,於是他們就索性躺到牀上去。他們點起煙來,一邊抽煙一邊三心二意地看起這部叫《閃靈》的恐怖電影。

  唉,他在自己嘴裏塞了兩支煙,在把其中一支吸燃的煙遞給他的牀伴的時候——直接塞進了她的嘴巴里,因為她不知道該不該塞到她的手裏——突然説起來,你知道有這麼個印第安黑色幽默嗎?

  什麼?她問。他們兩個赤條條地躺在那裏,開始吞雲吐霧。

  “當我們的祖先第一次把煙草遞給歐洲侵略者時,他們知道它將殺死侵略者,只是沒有想到花了這麼長時間。”他勾了勾自己的食指中指,模仿起西部片中常常出現的某種印第安人口音。

  呵呵。她吐出兩個煙圈。一個小煙圈嵌着一個大煙圈。她想象了一番它們如手鐲那般戴在她那幻影般的臂腕上。

  呃,她發出聲響,盯着那兩個你追我趕緩慢移動的煙圈,她想到了命運,接着,她好像還想到了其它什麼,醖釀了一陣,像是喃喃自語,但是,她説,真的是這樣嗎?

  真的是怎樣?他便問她,往她臉上噴了一口二手煙。

  我在戴維·考特萊特的《上癮五百年:煙、酒、咖啡和鴉片的歷史》中看過這麼一段軼事,她伸手往自己臉上拂了拂,接着説,1881年的時候,有一位西班牙醫生,他接生了一個死嬰,你知道他怎麼做的?他狠狠吸了一口雪茄朝嬰兒的臉上一噴,就像你剛才做的,這麼一噴,本來應該已經死透了的嬰兒開始抽動,接着臉一扭,哭出了聲來。你以為這個嬰兒是哪個啊?

  哪個哪個哪個?他説着重重吸了一口手頭的煙,正準備頑皮地往她臉上再噴一次。

  畢加索,她説。

  咳咳,他説,你是在開玩笑對吧。

  3

  彼時他吸進的煙剛進他的肺部,由於吃驚,結果失去節奏,發展成了咳嗽,又被吐了出來。那些煙氣從嘴巴和兩個鼻孔進行了一場越獄,變得充滿活力。

  是的,她説,你瞧,如果煙草不是提前四百年就被帶回了歐洲,現代藝術可能因此失去一筆寶貴遺產。

  難以置信,他説。

  難以置信,她説,我們究竟在聊什麼?

  我聽説煙草這種文化麥高芬在哥倫布登陸美洲千年之前就有了,他説,我在想,如果它早點傳入文明社會的話,那會給文明的樣貌帶來怎樣改變?還記得剛才那個食物儲藏室嗎?貨架上有一罐印着印第安人頭像的發酵粉鐵罐你看到沒有?

  你想説什麼,她問。

  這部電影裏用了大量的筆墨來暗示發現這些文明催化劑的煙草的印第安人的大屠殺歷史,他伸展開雙手,比劃了一下這個房間,你瞧,整個酒店被設定為建造在某個印第安人的亂葬崗之上。

  她打了個激靈。

  他深深吸了一口嘴上的煙,説道,我們現在所指的煙,捲煙,cigarette——最初的來源卻是個動詞,他説着又深吸了一口,在上一口還沒吐出的情況下,來自瑪雅語,他説,當然,那個詞源最初衍生出的單詞是雪茄——這個詞發明至今其實也不到兩百年,如果從1881年,哦,就是畢加索誕生那年,日本人發明機器量產算起的話,甚至還不到150年……

  哦,她若有所思,所以我們看到的西部片中的煙通常是純手工自卷的……

  再好那也只會是法國人生產的西班牙式煙捲,他歪了歪腦袋,就像你不能在三國時代烤紅薯地瓜,違反設定的……而對印第人來説,用煙斗吸食煙草才是傳統的方式。

  哦,她説,我知道一種有名的煙斗被稱為“和睦煙斗”……

  説起來,他翻了個身,盯住她,似乎終於抓住了一個繼續的機會,你不覺得,他説,煙斗也有點陽具的意思嗎?

  你精蟲上腦的時候看着什麼不像性器官啊,她嘆了口氣。

  4

  前面食物儲藏室中那段,他又回到了那個儲藏室,就是“閃靈”的那段,作為幻覺暗示的發酵粉的牌子的名稱……

  她又一次置身那個食物儲藏室。那是一個孕育高潮的儲藏室。CALUMET,這幾個字母一閃而過。然後她回過神來。怎麼了,她問。

  CALUMET,peace pipe,他説,那就是你的和睦煙斗啊。

  在開房之前,這兩個陌生人,他們琢磨着他們究竟有什麼好交換的。他們交換了各自所看的小説和電影。一個文藝女青年和宅男能交換什麼?他交換了他所看的電影,而她交換了她所看的小説。一個不看小説的男人和一個不看電影的女人究竟是怎麼走到一起的?整個一拍即合的過程簡直是個謎。

  我看穿越小説的時候研究了一下歷史,現在她説起了自己的閲讀體會,哥倫布發現美洲百年後,荷蘭人通過台灣將煙斗連同煙草傳入了中國,中國最早的吸煙者就是那時候誕生的……吸煙的人眾廣泛到讓那個資本主義初初萌生的帝國無比恐慌,所以當時的統治者就下了禁煙令。

  中國人哪,他擊掌道,真是了不起吶,幾百年前就發明了公共場所禁煙令!

  何止公共場所,她生動地説道,大概就像美國二三十年代的禁酒令了。

  他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一羣背劍戴刀的俠客暗地裏齊聚一堂吸食煙斗的違法場景。

  這事還有後續,她説,煙是禁了,卻助長了煙斗和原產小亞細亞的鴉片組合的泛濫,你瞧,歷史的分水嶺,趕走了小魔王,迎來了大魔王。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沒有吸煙劍客這樣角色設定的武俠小説了……他發出惋惜的嘖嘖聲,這本該多酷啊,他説。

  你有病,她反駁。

  不然,你瞧,他説,我們本可以跟西方人説,你們的西部片傳統啊,不就是從我們武俠片取的經嘛……等等,説回來,最好的西部片不就是改編自的日本武俠片嗎!這麼説來就完全能説通了!

  你説什麼啊?

  《荒野大鏢客》,他伸手在自己面前的空氣比劃了一下,《用心棒》。

  嗄?

  5

  至於經過整整另一個朝代發酵後的鴉片戰爭,並最終由此揭開的中國近代史的序幕,那就是後來的事了。或者另一個平行宇宙可能並不存在的事件。

  你説到底有多少東西來自新大陸啊,他突然泉思如湧,那簡直就是個潘多拉魔盒啊,你瞧,煙草這種原屬於美洲的土特產,跟馬鈴薯、西紅柿、玉米一道,幾乎建立了整個近代西方文明質感存在的根本……誇張一點説,它們根本就是現代文明的標誌!

  呃……

  你瞧,現在他有些激動了,就單單從電影文化的角度來審視,沒有了它們,可能就沒有黑色電影裏抽煙的偵探、就沒有爆米花電影、爛番茄指數、薯片宅男,哦,還有電影剪輯裏的煙點——Cigarette Burn,你知道《搏擊俱樂部》中的那個著名的大屌嗎(不想知道!),不知道那是傑克·諾頓還是泰勒·皮特的大屌(不想知道!)——也不知道要叫什麼了!

  隨後,陷入一陣沉默,房間裏只有他們的呼吸聲和《閃靈》的配樂與台詞。

  恰克·帕拉尼克的小説根本千篇一律,好半晌她才説。

  6

  他遇見她的時候,他對她説,你真的好漂亮啊。

  她則對他説,她要吃掉男人才會變得更漂亮。

  他這麼説的時候,幾乎對她所缺失的部分視而不見。而她呢,回應的玩笑太過迫切了點。真是一組終極笨拙調情的典型案例。

  她説,如果我把你吃了,我會因此變得更加年輕起來。

  沒問題,他説,等你把我吃了,到時候我就可以變成蘿莉控了。

  這組還算像樣。

  現在,那個調情時刻早已過去。電影不知道什麼時候進入了另一個時間裏的食物儲藏室,影片結束三十分鐘前的那個食物儲藏室。

  現在,那個女人的驚恐就是她的驚恐。那個女人,温迪——親愛的温迪,他説,他説那是拉斯·馮·提爾(一個色情狂)編劇的一部電影中的一把槍的名字,槍,夠陽具吧;她説,那是隻有你才能領會的暗語好嗎——這個妻子温迪驚覺她的丈夫發瘋,於是拿着棒球棒亦退亦守,退到樓梯上,隨後將跌倒滾下樓梯暈過去的丈夫拖到食物儲藏室關起來。

  就算丈夫傑克——傑克或者是泰勒的大屌突然在她的腦海裏鐘擺似地擺動起來——如何威脅,温迪也沒將他放出去。這就對了,她心想。這樣,到了午後四時(黑幕白字“4pm”的轉場),無奈睡了一覺醒來的傑克聽到了一個名為德爾伯特的人過來應門、並最終被對方放了出去。德爾伯特是個在之前就出現過的與傑克有過聯繫的幻覺人物。在這個過程中,傑克身後的貨架上同樣出現了具有幻覺暗示性的(許多名為CALUMET的)發酵粉鐵罐。但數量似乎不對?她突然意識到。

  她知道那個德爾伯特,那個名字“Delbert”,這個詞在盎格魯撒克遜語中的意思是“亮如白晝”。她感覺那滯緩的前戲成果突然間回來了,她感覺自己置身那個食品儲藏室,置身越來越亮的光中,她感覺到了融化,感覺到……

  那我們是繼續《閃靈》呢,他打斷她的幻覺,還是我們繼續我們的。

  我想,她説,我們應該更加鄭重地再相互介紹一次我們自己。

  在他們繼續之前,讓我們回到他們一開始的故事。

  一開始,她缺少愛,她還缺一整條右臂。後者讓她變成左撇子,前者讓她進入近乎瘋狂的性愛模式。

  一開始,他擁有整段人類的歷史,但能記住的卻不過冰山一角。他有的是時間,只是貧窮到一無所有。

  我的故事是這樣的,她説,右臂毀於一次自慰,那是人生有史以來的第一次自慰。她這麼説的時候,他心想,人類有史以來的第一次自慰的專利非我莫屬,為什麼我以前就沒想過這件事?她説當她不再滿足於表面膚淺的撫摸,將手指探進命運的那一刻,她的一生就被決定了。先是手指,接着連同整條手臂被那神秘莫測的第二張嘴收下。整個吞噬過程緩慢而不可抗拒,她和自己的右臂,扭曲成克萊因瓶狀。一件美妙絕倫的藝術品。她堅持着,最終無法抗拒自然設下的規矩,在瞬間突如其來的劇痛中,她的右臂已從肩頭被整個御下。瓶子碎了,她成了現在的樣子。

  在它消失的過程中,左手橫過貧窮的雙峯撫摸起幻肢時她對他説,產生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高潮。那樣的高潮最終讓她上了癮,但同時也剝奪走了人生的必需品。

  在這裏,然後她的手滑下,貼到下面那張嘴上,裏面大概有一整個宇宙,所有我愛上的或不怎麼愛的男人,沒有一個是能倖免的。是的,他們全都在不可遏制的高潮中沉入那個快感宇宙。

  你的意思是,他揣測,發問,你是個連續殺人犯嘍?

  不,她説,微笑,我只是個貪吃、永遠吃不飽的人。

  這可真奇怪,他似乎忽然想到了什麼,笑起來,你是個連續殺人犯……而我是個自殺狂。

  不是殺人犯,她又説,是個貪吃的人。

  接着他説起自己的情況。他毫無疑問是渴望跟女性結合的,但實際上,多數時候他要靠手或TENGA解決這種渴望。

  是因為射精會讓你迷失自我?她問。

  不是迷失,他説,根本是消失。

  他説他一旦跟女性交合,就會令對方懷孕。這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嗎,她心想。他彷彿從對方的表情看出了疑問,所以他問她:你知道黃瓜嗎?

  性價比相當高的自慰工具,她説,至少對我來説是這樣,鑑於它們最終都得丟進垃圾筒裏,對我來説可是省事省心。

  他想象着長長帶刺的綠色太空船消失在粉紅的時光隧道中。喂,那裏可不是什麼垃圾筒吧。我的意思是,他回到現實,你看過長在藤上的黃瓜嗎?

  從來沒離開過城市,她説。

  它們結實的時候,他説,黃花還是粘在瓜的一端,接着,它越長越長越粗,花會一直粘在那裏,只是會逐漸枯萎褪色。

  她想像那是一根根陽具,日夜不停,在黃昏在黎明在夜幕中,緩慢勃起,持續勃起,隨着藤蔓,掛了滿滿一架子。其實也有這麼一種花,她意識到這個古怪的意象,或者説花蕾,從包皮中探出頭來,似乎從一開始就相當鮮豔。但射完精後,它就會枯萎。想到這裏,她下意識微微一笑。

  一旦進行性交,他看着她的笑,接着説,一旦我讓姑娘懷孕,我就會像粘在瓜端的花那樣慢慢枯萎掉,到第二天就變成一堆碳灰了。

  換句話説,她指出,一發生性行為,你就會死。

  但我又不是真的會死,他搖搖頭,我的所有記憶,打個比方説,會被下載上傳到那顆已經在子宮中着牀並正不斷分裂着的雲中,整個過程在鬼魅的瞬間完成,然後,另一個我經過十月懷胎將重新回到這個世界。

  那麼,你是個永生之人嘍。她得出結論,但似乎沒有一絲驚訝。

  但假使你愛上一個人,你就不會輕易通過這種充滿快感的自殺方式去換取永生,他盯着天花板,對吧?

  所以你愛上一個人,她尖鋭地指出,但你不能給對方幸福。

  我可以用嘴和手指取悦愛人,他説。

  她又笑起來,這回笑出聲來,對我可不行。

  但總是可以找到取悦的方式的,他説,這樣,愛上一個人,一起老去,當我老時,我會患上老年痴呆症,我會丟失許多寶貴的記憶,因此,即使我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了數百萬年,我能記在心頭的,似乎就只有現在了。

  你説人奇不奇怪?從天花板收回來,他轉過頭去,看着她枕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張望着天花板的側臉,為什麼曾經那麼愛着的人,一旦有足夠的時間,你最終還是會忘記?

  那反倒是早早死去就記得愛了?她反問。

  他們沉默一陣。然後她突然想起了什麼,轉過頭來,對了,她問,當你老了都脱不動褲子的時候,你怎麼進入下一個輪迴。

  找個妓女,他説,她們都是專業的。

  有道理,她回過頭去繼續看天花板。

  於是,他們兩人基於各自的理由,左手牽着右手,在牀上躺了一整宿,不停地聊着,偶爾沉默。他的左臂在她的腦袋下枕得麻木的彷彿失蹤了,而她的右臂卻在這過程中不住地若隱若現起來。除此之外,他們沒有任何的肢體進展。

  而這,我敢説,是有史以來最為絕妙的前戲。

  7

  在旅館的另一個房間裏,曾經存在這麼一段對話:

  所以,你老爸老媽的羅漫史説明了什麼?

  説明我不是親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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