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城市裏,有時候會在陽台上,抬頭對着稀疏清淡的夜空,努力想捕捉幾顆星子,眼前卻是灰朦朦的一片,星星,是看不見的,和鑽石一樣近乎奢侈。而在我的家鄉,星星每顆都那麼亮,每顆都那麼美。
不好意思,你踏過星光嗎?就是你出了家門,抬頭看到滿天的星星,在深邃的天空中一閃一閃,有人形容過這種景像:滿天都是碎鑽石。其實那時在我們鄉下,我並不知道鑽石是異常值錢的東西,我想在我們村,知道的人也沒有幾個吧。
村裏婚喪嫁娶,紅白事,稱為“盤事”,都要宴請客人,飯菜的供給就是一個龐大的規模,比如説做菜,就要專門請村裏人品聲望高的人來掌勺,煮飯也是,誰家要“盤事”,首先就來請我媽:阿嫂,要來幫煮兩天飯呢。
那時我是一個孩童,也有一顆孱弱、膽怯的心。因為“盤事”有嚴格的時間,需要在幾點幾點吃飯,所以做菜煮飯的人必須早起,一點都不能懶,小孩也沒有看天的習慣,可我總記得,無數次這樣跟着媽媽早早出門,而黑夜低沉,讓我的心有點小顫慄。抬頭看到滿天的星星,一顆心就靜了,原來,星光竟可以那麼有力,如同鑽石般的閃耀,雖然它們又是那麼高遠。這是一個與繁華、嘈雜劃清界限的時空,踏着星光,牽着媽媽的衣角,無比安心。
不知為什麼,關於踏着星光的回憶,我首先想起來總是這些,媽媽去幫誰家煮飯,我就要天黑朦的就跟着起牀,跟媽媽去燒上一個飯糰,當早點。飯糰是煮得夾生的米飯,放進甑子蒸熟以前,用筲箕瀝出米湯,捏成圓圓扁扁的樣子,放到炭火上,慢慢烘燒,燒熟,燒出一層焦黃的米飯鍋巴皮,就可以放在書包裏,揹着飯糰上學去。
這時,天已經亮了,而我的心是歡快的,因為,上完學回來,又可以來這家“盤事”的人家吃飯了。而飯,是媽媽和她的夥伴們雲美大嬸、波弟四嬸、太榮四嬸等一起蒸的,一個人,完不成蒸飯這件事。
蒸飯用的大甑子,就抱不動,得兩人合力,用毛巾拴住甑子的“兩隻耳朵”,使勁一提,才抬得出來。蒸好的飯,掀開蓋子,一大股蒸氣撲面而來,趕緊避開,不然臉要被蒸氣燙壞。蒸熟的米飯清香撲鼻,大人們都不怕燙,伸手抓出一小把,粗糙的捏捏,手指頭大小的小飯糰,放到嘴裏一嘗,點頭不止,蒸得太好了,不爛,不黏,顆粒分明。
我會蒸飯,就是跟媽媽學的。在家用小甑子蒸,記住四個蒸飯的步驟:泡米、淘米、煮米、蒸米,基本上都不會蒸壞,所以小時候,我就是煮飯小能手。
米是自家秧田自己栽的秧,收回穀子後曬乾碾出來的米,兩碗,用自來水浸泡起來,自來水是從高高的山上引下來的山泉水,沒有漂白粉,邊浸泡邊揀出米里的穀殼,翻翻有沒有小細砂,然後慢慢輕柔的搓洗,手指隔着清涼的水,與米那種接觸感,自在悠然。
輕搓兩遍,度產光亮的米開始發白,然後接着浸泡,這時鐵鍋裏的水快要咕嚕咕嚕漲起來了,水漲的時候,就將泡好的米煮進去,不用頻繁的的攪動,以防粘鍋,五六分鐘攪一次就好,只到米被煮出乳白奶的米湯,用手指念幾顆出來看看,米里有白芯,夾生的樣子,可以“撇米”了。
用甑子蒸飯,必用器具之一還有筲箕,將煮好的米全部打在筲箕上,下面墊了一個盆,米湯就瀝在盆裏。米湯可不能隨便倒掉,米湯是個好東西,“富吃人蔘,窮喝米湯”。可以在飯蒸熟之前,打在缽頭或小碗上,喝上一碗。小時候我喜歡往米湯上舀上一小勺白糖,這才是我們小孩喜歡的口味,我奶奶剛喜歡清清淡淡喝,什麼也不添加。
米湯還可以用來泡酸醃菜,苦菜或菜花洗淨之後,放進醃菜罈子裏,用温的米湯浸泡覆蓋,一星期就可以吃到酸菜,撈出來添加上各種佐料,口味是酸辣,每一次想起,喉頭和口腔都會難以抑制的垂誕。
很多年沒有喝到米湯了,因為煮飯都是用電飯鍋。冬天的時候,去了一個極文藝的餐館裏吃飯,別的餐館會給你倒茶水,這家餐館則給你倒上一杯米湯。啊,久違的米湯入口綿而柔,像是與胃來了一場心有靈犀的相聚。有人能從一杯米湯裏喝到鄉愁和懷舊,我卻喝得讓五臟六肺都燥動起來,一肚子都是熱乎乎的暖意,差點要無語凝噎,然後暗自嘲笑了一下自己:矯情。
還有一個菜,米湯煮苦菜,米湯的晶瑩剔透配上翠綠的苦菜,第一次在年輪飯店吃到,我就超級超級愛吃,後來去別的店也點,你猜怎麼着?我這張刁嘴,嚐出來米湯不是純米湯,為了讓所謂米湯濃稠一些,用了小粉勾茨,現在的人,怎麼能那麼過分呢!
再説瀝出來的夾生米,要放進甑子裏蒸了,媽媽説,鋪平甑子裏的米,還要用筷子往裏面戳幾個眼眼,這樣是便於水汽往甑子裏上升,而不是被悶着只在甑底徘徊,急火蒸半小時,會看到蓋子上冒出大量白色熱氣迅疾往上竄,往外冒,差不多了。如果不放心,最好是掀開蓋子,用筷子粘幾粒出來嚐嚐,不再夾生,才説明蒸好了,我一般不用嘗,每次都蒸得恰到好處,不知道這算不算天賦?
蒸飯的時候,還可以往甑腳下面放一些東西一併煮熟,洋芋、四季豆、包穀等,飯蒸熟之後,就可以馬上做菜了,煮熟的洋芋剝皮劃成片,豬油煎洋芋片是一個菜,豬油炒四季豆是一個菜,很快就能吃上一餐熱飯,所謂一粥一飯皆有光輝,也是在許多年後才深切的懂得與感念。
蒸好的飯要迅速抬出來擺在桌子上,不能繼續再蒸,吃飯的時候,掀開蓋子,兩碗米竟然能蒸出一甑飯,米粒脹大,飯粒也不沾在一塊,獨立的一粒一粒。可以這麼形容蒸米飯的滋味:鬆軟。
這種蒸飯冷了之後,用來做炒飯最好吃。童年和媽媽上山採茶,要帶“晌午”,就用家裏的搪瓷口缸和鋁飯盒,帶上蒸好的飯,上面鋪上豆豉,醃菜,腐乳等醬菜,等吃“晌午”的時候,飯已經冷了,但是配上醬菜,那種滋味現在怎麼做都做不出來,怎麼吃都吃不回來,它在時空裏消失了。
這樣帶“晌午”不能帶火腿臘肉等肉菜,為什麼呢,帶油的菜,等你吃的時候,會發現螞蟻們早已爬了密密麻麻的一層,佔領了你的“晌午”呢,這“晌午”是吃不成了。記得有次我帶了火腿,我媽在那裏扒螞蟻就扒了半天,唉。如果一定要帶上火腿或者臘肉,還有一個辦法,先在飯盒裏舀上一層飯,再放上火腿,再舀上一層飯,然後壓得嚴嚴實實,這樣螞蟻就嗅不到葷腥味,就不會爬來了,智慧在民間哦!
採茶時節是春天,在我家的茶山上,因為每天都要採茶,就用樹木和枝葉搭一個簡易的涼棚子,太陽太曬的時候,就進去歇息和吃“晌午”,吃完還可以在涼棚裏松枝樹葉鋪成的“牀”上小憩一會,現折的樹枝葉癢癢地硌着我的脊背,卻比家裏的粗布牀單更加沁涼。太陽線條般的光影從涼棚子的縫隙投射下來,採到的茶鮮葉不能暴曬,需要放在陰涼的地方,這時空氣裏全都是鮮茶葉的清香。
有時會採茶到很晚,眼前是檸檬黃的月亮片,我和媽媽又踩了滿天的星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