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福桃
喝茶是一件風雅的事情嗎?
小時候覺得是。因為受《紅樓夢》的荼毒,看到妙玉的小茶會。那坑了姐好幾年不認識的字“<分瓜>瓟斝”,還有連黛玉都變成俗人“喝不出梅花上的雪”什麼滋味。我那時覺得自己是不配喝茶的。
後來才知道,這茶局,不過是妙玉小姐撩騷賈寶玉的小心機而已。
也參加過幾次茶會,完全是個修羅場。曾經被前輩帶去京都的一場茶會,之前鄭重地借了一身和服,前輩説,你第一次去,別穿太顯眼。於是選了素色的。結果大媽們輕輕一瞥,忽然微笑着用軟糯京都腔説:“你這麼年輕,穿這麼樸素的,叫我們這些老傢伙怎麼辦呢?”頓時嚇出一身冷汗。
茶會途中遇到的美人兒,印象深刻。
這還不算什麼,最可怕是在國內的茶會。不知道什麼流派的擺設,三兩處都插着花,案上擺着佛手。然而一羣賊頭賊腦的人,呼啦啦進來,四處拍照,還有人帶着自拍杆,在案桌前大呼小叫。主人泡茶居然還有古琴伴奏,泡的什麼茶已經忘了,旁邊人都一副“我最懂茶你們誰有我懂茶不懂就別瞎比比”的神情。醉翁之意不在茶,在喝完茶之後賣鐵壺賣茶碗賣花瓶還有賣茶。
OMG!
我寧可穿越回明朝,去喝一碗王婆的茶。
《金瓶梅》時代,茶的製作方式正在轉變。王婆雖然兼職做媒婆,主業開的是茶坊,我們看到有“賣了一個泡茶”的經營記錄,但更多的是“烹茶”和“煮茶”。劉獻廷在《廣陽雜記》裏曾説:“古時之茶,曰煮,曰烹,須湯如蟹眼,茶味方中。今之茶惟用沸湯投之,稍着火即色黃而味澀,不中飲矣。乃至古今之法亦自不同也。”劉是清初人,由此可知,到了清代初期,茶的飲用方式才完全轉換為只泡不烹。
潮州功夫茶的器具
西門慶家的茶,亦是有泡有烹。不過,品味卻不大好。大老婆吳月娘雖然曾經親自掃雪,請姐妹們吃她自己烹的“江南風團雀舌芽茶”,但我卻牢牢記着她吩咐宋蕙蓮“燉”一壺六安茶的舉動。《紅樓夢》裏,劉姥姥説那杯老君眉,“好是好,就是淡了些,須要再熬熬”,這和吳月娘是一樣的路數。妙玉見劉姥姥如此,已經嫌棄得不得了,若是知道了西門慶家裏的奇葩泡茶,恐怕更要大皺眉頭。
《紅樓夢》裏妙玉沖茶
《金瓶梅》的美人都是家常美人,吃不慣《紅樓夢》裏姑娘們的清茶。他們喜歡在茶裏摻入各種配料,並且把配料一起吃掉。説起這些配料,簡直讓你大開眼界:
花果入茶
王婆請潘金蓮吃“濃濃點一盞胡桃松子泡茶”便是把少許胡桃肉、松子, 與茶葉一起注入沸水沖泡。西門慶和孟玉樓相親,吃的是“蜜餞金橙子泡茶”,金橙子我疑心乃是金桔,用蜜糖醃漬後入茶,這種吃法,如今江南地區尚有。妓女李桂姐處,常備的茶是玫瑰潑滷瓜仁泡茶,大約是玫瑰花和瓜子仁等與茶葉共泡。
調料入茶
以鹽姜等調料入茶乃唐宋之飲茶遺風,明朝時已經式微,專門在北方地區流行。宋人蘇轍在《和子贍煎茶》詩中曾經感慨:“君不見,閩中茶品天下高,傾身事茶不知勞,又不見,北方茗飲無不有,鹽酪椒姜誇滿口。”
這種喝茶方法,在《金瓶梅》中並不少見。第三十七回,王六兒“濃濃點一盞胡桃夾鹽筍泡茶”給西門慶;第五十四回,西門慶請任醫官為李瓶兒看病,先是一鍾燕豆子撒的茶,又換一鍾鹹櫻桃茶;第七十一回,西門慶在何千户家,“何千户又早出來陪侍吃了薑茶。”
我一直很難想象這種茶的滋味,直到去年去了汕尾,主人家熱情好客,叫我留着,定要吃一碗當地的擂茶。她坐在院中,取了長長的擂棍,把茶葉、芝麻、花生、生薑、食鹽、山蒼子放到擂缽裏研磨,然後衝了開水,加上炒米,端給我喝——“你好福氣,我兒子三年沒喝到擂茶了,在電話裏哭。”端茶的母親眼睛濕潤,嚇得我沒敢吐掉嘴裏的茶,趕緊一飲而盡。
擂茶的部分原料
隨着原料搭配的不同,擂茶的顏色都不太一樣
蔬菜入茶
《金瓶梅》裏,頂頂可怕的乃是蔬菜入茶。夏提刑造訪西門慶,西門慶招待的青豆茶還算尋常,吳月娘聽薛姑子説佛法,奉給眾人的乃是一道“土豆泡茶”;第七十五回,申二姐等幾個人一起喝的,居然是“芫荽芝麻茶”。所謂芫荽,就是香菜。穿越黨們,你們還想穿越嗎?
日本人很喜歡用香菜入茶,據説能幫助排毒
最極品的茶,依舊出自我們的潘金蓮小姐。
第七十二回,她點了一盞“芝麻鹽筍慄絲瓜仁核桃仁夾春不老海青拿天鵝木樨玫瑰潑滷六安雀舌芽茶”。我看《金瓶梅》數十遍,至今不能一口氣讀完這道茶名。(你們可以嗎? you can you up!)
就連斷句,也曾經讓學者們大為頭疼。芝麻鹽筍、慄絲、瓜仁、核桃仁還算平常,如果你看過我之前的帖子,便知道春不老説的是雪裏蕻鹹菜(世道那麼艱難,無非求碗熱湯),木樨玫瑰潑滷指的是用桂花玫瑰花醃製的糖滷,也不難理解,最難的,便是“海青拿天鵝”五個字。
在學界,有人認為“海青”是青橄欖,“拿天鵝”是白果;也有人説“春不老”和“海青”應在一起,意指綠色的鹹菜,而“天鵝”指的是白色的核桃仁;也有人説,這茶中有鵝肉,所以以“海青拿天鵝”做比,簡直是匪夷所思。
海青拿天鵝
項斯華 - 古箏演奏家 項斯華
“海青拿天鵝”是一套曲子。海青便是海冬青,是一種雕的名稱,遼代貴族冬日狩獵,以海冬青為獵鷹,捕捉天鵝。這種風俗被女真和蒙古人承襲,到了元代琵琶大麴中,便有了“海青拿天鵝”一套曲調。明代中期,此曲流行於北方,徐渭曾經寫詩,記載他在河北宣化聽到蘆笙吹奏的“海青拿天鵝”。
我的個人觀點,是以“海青拿天鵝”一曲,比喻這道茶手法複雜,小潘潘此舉,有炫技的嫌疑,因為是專門奉獻給西門慶吃的,西門慶才“呷了一口”,便“滿生歡喜”。我細想這茶的味道,有甜有鹹有酸,不知如何能歡喜?
私心選了單立文的西門大官人
配合這茶的,還有專門的茶具。西門慶家裏的茶具,非金即銀,缺少《紅樓夢》裏的古玩名器,但卻常常寫到“金杏葉茶勺”、“銀杏葉茶勺”。喝西門慶家的茶,需要茶勺,為的是撈取茶水中的果品筍乾,也可以撩撥漂浮在水面上的茶葉。太人性化了有木有!!!!
這一套茶,雖然廣受老百姓的喜愛,在文人眼中,簡直是邪教。陸羽的《茶經》中就批評了“用葱、姜、棗、橘皮、茱萸、薄果”等煮茶的方法,認為這種失去了茶的真味,變成“渠間棄水”。顧元慶的《茶譜》裏,把西門慶家的喝茶習俗表述得更為明確:
茶有真香,有佳味,有正色。烹點之際,不宜以珍果香草雜之。奪其香者,松子、柑橙、杏仁、蓮心、木香、梅花、茉莉、薔薇、木樨之類是也。奪其味者,牛乳、番桃、荔枝、圓眼、水梨、枇杷之類是也。奪其色者,柿餅、膠棗、火桃、楊梅、橙橘之類者是也。凡飲佳茶,去果方覺清絕,裸之則無辨矣。若必曰所宜,核桃、榛子、瓜仁、瓜仁、棗仁、菱米、攬仁、栗子、雞頭、銀杏、山藥、筍乾、芝麻、呂蒿、芹菜之類精製,或可用也。
不過,管他呢!喝茶這回事,本來講的就是自得其樂。一碗土豆茶便勝卻風雅茶會無數,有道是:
王婆賣茶,自賣自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