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故鄉
即便是三個人一起合租這樣一套公寓,對他來説價錢也並不便宜。他每個月收入的一半都要用到房租上去,每個月都要為此焦慮,在交房租這件事上,他最能感到時間過得飛快。
租房倒是非常便捷,他在一款手機軟件上找到這個房間,租的是這套舊公寓的主卧,一個便宜一些的次卧被一位女房客租去了,客廳也被改造成房間,由一個男房客租住着。由於客廳被石膏牆隔離成房間,這所房子就失去了公共活動空間,採光和通風也因此受到了影響。只有衞生間、廚房和一個勉強能掛幾件衣服的陽台被三位房客共同使用。不過一般沒有朋友來看他們,住在這裏的人不會在房子裏會客,所以也就不需要客廳。
可能是因為這間主卧有獨立浴室,所以他願意多花一點錢租下它。他搬進來的時候,發現這間還沒出租的卧室的房門被人用什麼方法打開過,房間倒看不出有人擅自使用,只是浴室是濕的。關了窗户的房間通風不良,屋裏有點骯髒的氣味。
帶他來看房子的那個三十幾歲的中介員工大概看出這位租客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對待他的態度有些輕慢,雖然沒有直接説出口,但能感到他心裏是這麼想的:愛租不租,反正你也沒錢找到更好的。員工告訴他,把窗户打開通通風就好了,能接受嗎?
他問還有沒有可能優惠一點。
員工説不可能了,要是他不要,立刻就會有別人過來看。
他再看了看這間一目瞭然的卧室,接受下來。
員工把早已準備好的合約拿出來,在牀頭簽下。他交了錢,拿了大門的鑰匙和房間的鑰匙。員工走了之後,這個卧室就歸他自己所有了,他可以休息一下了,他在沒有牀單的牀墊上躺一會兒,然後到那家他臨時住了幾天的小浴室裏把暫存在那邊的行李搬過來安家。
他不知道另外兩位租客是誰,只聽説是一男一女,他們這時還沒有下班。他希望不要遇到太討厭的人,不要跟太麻煩的人住到一起。他不知道這房子是誰的,從一開始就是中介在跟他打交道,他不喜歡他們中的任何一個。總算安頓下來了,其他的不要再多想了吧。
在看過他的房子前,我也知道這種住房的可怕之處。這種房子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它的骯髒不潔,不是它的昏暗嘈雜,而是一夜之間,住在裏面的人突然消失不見。只要一個晚上的時間,就只剩下生活垃圾,原本住在裏面的人匆匆搬離,而每次有人離去,過不了兩天,又有新人住了進來。還有那種在一條走廊上密密麻麻開出的小單間,還有連電話信號都消失不見的地下室。他説,與那些住地下室的人相比,他算得上已經很不錯了。
對於一個從異地過來的大學畢業生來説,什麼房子都能將就住上一陣子,可他已經三十歲了,還住在這種條件很差的房子裏。讓我意外的是,跟他合租公寓的另外兩位房客,年齡也跟他差不多大。
這樣的房間真是令人大開眼界,事實上也讓人熟視無睹,這倒使我想到某一種生活處境,那種每天都活得令人詫異但居然也能一天天過下去的生活處境。這樣的人少嗎,想一想會覺得比比皆是。我畢業七年了,過的也是另一種形式的荒唐生活,再見到吳杭也就是住在這所公寓裏的這個男人時,我們都感到這一點。
我們是關係很好的小學同學,這份友誼一直延續到初中結束。高中時我們不在同一所學校唸書,各自在寄宿生活和繁重的學業中自然疏遠,大學時又在不同城市,過年回家的僅有幾天中也沒有走動,算起來已經有十四五年沒見過面了。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我們身上所體現出來的,並沒有太多相似之處,作為一個性格有些暴戾的小男孩時,我甚至有點瞧不上吳杭那種乖覺內斂的個性。就是這麼兩個際遇和性格不同的人,多年之後發現彼此某些深刻的相似之處,只能歸結為整個生活的大環境起了某種難以擺脱的影響。你想象不到我們是在哪裏碰上的,竟然是他先認出了我,帶着不太確定的語氣抱歉地叫出了我的名字,當時我正在他打工的那家便利店結賬。我們約了第二天他換班後見面,就在附近一家可以抽煙的咖啡廳。由於天氣好,我們坐到了室外的陽傘下。
他看起來有些憔悴,但人倒是挺精神的。出於謹慎,一開始我沒有問及他的近況,而是聊起了小時候我們共同的一些經歷。我們記得的事情並不總是相同,不過有一件事,兩個人都還有印象。那時應該是四年級或者五年級的暑假,家人答應帶我去海邊,也同意帶吳杭一起去,為此我們興奮了好幾天,但等到出發的前一天晚上,吳杭騎着單車到我家樓下,跟我説海邊他不去了。我十分意外,也很不高興,遊玩一半以上的快樂,就是有自己的夥伴陪同,而他卻臨時改變了主意,並且不跟我解釋,只告訴我這個決定然後就騎着車消失在夜色中,撂下我一個人在門口氣得直髮抖。雖然這件事並不在本質上影響我們之間的感情,但心裏總感到他對我有所隱瞞,這時,時過境遷之後,我再次問他當時為什麼突然變卦。
説出來怕你笑話,吳杭説,不過現在也不重要了,事實上我當時非常想跟你,跟你們一起去,海邊,我跟你一樣期待,但我媽考慮再三之後,覺得還是不讓我去更好。也不是要求我不準去,而是,你不知道她對這些事情的看法,她覺得自己家的孩子跟別人的家庭一起去玩會讓她很尷尬,也怕我給人添麻煩,她很介意這樣的事情,自己沒能帶小孩去玩,寧可別人也不要帶走她的小孩。她跟我講很多道理,包括住宿、飲食和其他花銷都要依賴別人,也就是依賴你爸媽,她覺得十分不好意思,但我們又沒有一點這樣的閒錢,其實也花不了多少錢,那些錢放到現在不用也早已經貶值得不值錢了,但她就是非常節省和在意錢是不是花在必須的事情上,考慮事情也很長遠,自尊心又極強,最後雖然她讓我自己做決定,説什麼道理已經講給我聽了,去或不去由我自己決定,相信我是個懂事的孩子諸如此類的話。我聽她這樣講了一通之後,又看到她那種略帶哀怨的嚴肅神色,我就哪兒也不想去了,當時這樣的原因我沒辦法跟你説,你知道,嗯……並不是難為情,而是我覺得你根本不能理解,就因為家裏窮,所以感到低人一等,我媽的這種觀念在我小的時候對我影響很深……他笑了一笑説,現在好了,我不用再受這種影響了,感覺多麼輕鬆,不過,自那以後,我也還沒去過海邊,一動了去海邊的念頭,就想到這件事,就感覺不是很舒服。
現在,他説,我沒有這方面的負擔了,有機會的話,我還真想去看看海,尤其是在夜裏。他問我,你知道為什麼是夜裏嗎?
我問他。
在深夜,在沒有一個人的海灘上,只有我一個人,就這樣獻給海,讓海包裹而去。
在他這句話中,有一種經過浪漫化處理的令人不舒服的聲音,然而他的聲調是堅決的,像是咬着牙根在説話。之後我們又散漫地聊了其他的一些事情,知道了他剛離過婚,把幾乎所有的積蓄都給了前妻,不滿一歲的小孩也不要了,也給了前妻,然後離開父母,三十年來頭一次真正一個人生活。他説這些事情的時候並沒有顯得傷心,也沒有感到介懷,彷彿這些在一個月前才發生過的事情已經被談了很久變成張口就順利流出來的句子,彷彿他逮到人就要説上一回。然而並不是這樣。離婚後他就離開了家鄉,在這裏他還沒有認識新朋友,今天是他第一次談到這些私事。而我的耳朵也接收無礙,我的耳朵麻木不仁,覺得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不過我知道,在我們家鄉,離婚並不是一件常見的事情,還帶着備受苛責的失敗和不幸。所以,他必須離開家鄉。
這個問題我們看法一致,就是對自己故鄉持何種態度的問題我們看法一致。一直以來,我看到別人在讚美自己的家鄉,在異地他鄉的節假日不管是有感而發還是習慣性的表演,我都難以理解。我並不以拋棄自己的家鄉為榮,事實上我每年中秋和過年都回去看望父母,但這裏面的原因可能是地域所決定的。我的父親親口跟我説,你有本事在外地生活,就不要回來吧。這句話正中下懷,雖然我知道不久之後他就會因這句話而後悔。我,我的父母,我們共同感到在過去的十幾年間家鄉風氣的急速惡化,首先是不再耕種之後鄰里之間生計的差別導致的貧富差距,相互之間也不再團結不再相互尊重,嫌貧愛富又看不得別人過得比自己好,如果像在城市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鬆動而自由倒不會有太大問題,但頻繁的宗族祭祀活動又時常將這些人古怪地聯繫在一起,加上集中居住在一個小地方經常碰面,就有了一種外人難以知曉的窮兇極惡:挑撥離間、拉幫結派、陽奉陰違、虛與委蛇等等很多形容不好人際關係的四字成語都能派上用場,當然,並不全是這樣的情況,而是這種風氣在總體上佔着上風。這一切都是因為窮怕了,又因為現在彼此不相互需要了又不得不住在一起,所以離開家鄉成了一種自然而然的選擇。
不過,離開家鄉,主要不是因為那裏的風氣讓吳杭難以忍受,他有更為具體的原因。
在我們那個小地方,你想在外面租個房子住都不知道怎麼弄,他説,家裏有地方住,就沒有出去租房住的理由。再説,你也知道,別人也沒有什麼閒置的房子可以出租,不像這裏,只要有錢,隨時都能搬家。畢業工作後,我的工資雖然不高,好在我遺傳了我媽那種省吃儉用的好品質,他苦笑了一下繼續説,幾年後出去租個房子完全沒有問題。可是我媽又開始操心我的婚事,我根本就不想結婚,也不是不想結婚吧,應該説還沒有想好,不知道為什麼要結婚,可是經不住她的唸叨,特別是她動不動又是那種有點哀怨的神情我真是受不了,就聽從了她的建議,跟一個別人向她介紹的女孩相親,很快我們就領了證。也不能説是我媽害了我吧,如果我堅持不結婚,那她説再多也沒有用。只能怪我自己沒見過世面,那個女孩也就是我的前妻給我的印象挺好的,那時我還沒有戀愛經歷,還是處男,我想這也是一次機會,先跟她談談,試一試,不行就算了。但是這種問題,不管你一開始的態度多麼隨意,一旦摻和進去就變得很麻煩,雙方的父母又離得近,幾次走動之後,我們還沒確定關係而他們都已經是一家人了。説實話,我沒有感到什麼愛情不愛情的,可能已經過了談戀愛的年齡吧,一切看起來都差強人意,隨後就糊里糊塗地結了婚。也不是糊里糊塗吧,就是別人説什麼我都認可,他們怎麼説就怎麼做吧,反正我也不想操心。但是很快問題就變得嚴重起來,當我跟父母一起生活感到壓抑時尚且有喘息的空間,現在家裏多了一個女人,我媽的觀念又非常陳舊,覺得很多家務事必須由我前妻去做,我幫忙洗個碗她都要在背後唸叨,好在前妻非常懂事,想想還真是挺難受的,就是她這麼懂事,最後我還跟她離婚。我離婚的原因不是因為她不好,而是我開始受不了每天都在忙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一閒下來又心裏空得慌,有時覺得不搞出點什麼事情來真是活不下去。但是我跟父母還有妻子住在一起,你能想象嗎,我完全不自在,我想喝個爛醉放鬆一下都覺得不合適,都會讓他們擔心。更讓我心煩的是,每每感到壓抑的時候,我其實都想一個人待着,想遠離所有人,但他們都很敏感,一看到我有點沮喪,就都很關切地過來問這問那,以為我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跟她們説説也就能感到輕鬆,天哪,這兩個女人有時還會私下討論我擔心我,我怎麼可能不知道,難道我能跟她們説你們都走開嗎,她們的關心只會讓我更加壓抑,別人的關心,有時會令你更加不幸。我也不想用“不幸”這樣的詞,談不上,很快,小孩出生,真正的令我恐怖的感覺也隨之而來。面對這個小生命,你再次強烈地感到時間的不可逆性,怎麼説呢,它突然就來了,再也改變不了了,塞不回去,修復不了。不用擔心,雖然我離開了她們母女,但是我知道自己愛她們。愛她們,但無法跟她們生活在一起。我看到這條小生命,真不知道自己能給她什麼,所以就更感到壓抑,也很擔心她的性格會像我這樣優柔寡斷,又擔心她也會因為窮而落下種種性格的毛病,窮這個東西真是會扭曲人性的,而我想到要親眼看到自己的女兒經受我所經受的一切我就受不了。所以,我就掉進了工作瑣事和家庭瑣事的無窮無盡的循環之中,我知道就算搬出去住也無濟於事了,這種拖家帶口的感覺已經非常強烈了。這樣説也有失公平,她們也給我帶來快樂,但由於我的性格原因,快樂的事情總是容易被我忽略,總覺得不值一提。説了你可能不信,有的人的心天生就比別人重,情緒隱而不發,發作起來嘛比任何人都突然,這件事發生得特別突兀,那天晚上吃完飯,我爸媽和妻子還在飯桌前,女兒在搖籃裏,正常的一天的晚飯,我心平氣和地對他們説我要離婚,已經決定。之前他們不知道我有這個念頭,所以我説的話對他們來説無異於晴天霹靂,之後那些鬧劇我就不説了,也不想再去想了。你一定覺得我很不負責任吧。
他一口氣説了很多話,又接着説,有時我覺得自己挺扭曲的,離了婚導致的問題非常多,首先是兩家人變得跟仇人似的,我的父母也受到很大的排擠和詆譭,但我心裏卻感到很輕鬆,感到搞出這麼一件事情,我終於透了口氣,這裏面可能也存在着報復心理吧。之後,我就帶着不多的一點錢離開來到那裏,找了房子,找了工作,還沒適應這裏的生活呢。
你以為我會為這些事情而感到吃驚嗎,我心裏甚至在祝賀他擺脱了以往的生活。由於他説起這些事情的語氣正常而平緩,沒有什麼情緒波動,所以我們之間的聊天內容雖然沉重,但氣氛並不低沉。很快,他開始跟我抱怨自己的居住環境,不過他是帶着自嘲的口吻而不是真的在抱怨。
他説他住的地方很差,那棟貼滿小廣告的舊公寓的電梯搖搖晃晃的但還沒見它掉下來,合租在一起的另外兩位室友一週碰不到一次面,但隔音很差,住在客廳裏的那個男房客有時帶了女人過來,他們在搞的時候一點都不介意吵到別人,頭幾次我還拼命捶牆讓他們小聲一點,後來也就習慣了,懶得理他們了。等我存多一點錢,我再換個地方吧,他説。
我問他接下來有什麼打算,來這裏承擔這麼高的房租卻做一件在二三線城市也能輕鬆找到的工作似乎有點不太合理。他沒有就這個問題多説什麼,看得出來,他還沒適應一下子翻天覆地轉變了的生活,先暫時這麼幹着,過段時間再説。然後,他也讓我説説我的情況,不要總是他一個人在講,他十幾年沒有一口氣講過這麼多話了,嘴都講酸了,他説,要不是碰上你,我還真沒法説得這麼痛快,你的情況呢,這些年你在幹什麼。
我跟他説,我的工作很難説清楚,一般有人問我,我都説我是做設計的,跟朋友一起弄了個工作室接設計活。但其實設計的事情我一點都不懂,我沒有上班,我在寫作。我一般不跟以前的朋友説我自己在寫作,一説別人就要祝我像金庸一樣作品大賣,我甚至還沒出過書。所以,畢業這麼多年下來,總體而言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嘛。毫無疑問我知道自己在寫作,但我也沒法跟你説我寫的是哪一類小説,我也不知道別人問起這個問題的時候為什麼我總是很難為情,倒不是感到害羞,而是多多少少知道自己所從事的工作除了自己愛好之外,帶不來什麼經濟回報以證明自己是個有能力的人吧。不過這些年我已不這樣去看待問題了,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和才華在哪裏,只不過這種才華沒法銷售。怎麼生存?我的朋友養着我,如果沒有他,我至少沒辦法全身心地去寫作,這種情況顯而易見。這種工作對人的精神狀態有些苛刻,理論上來説只要你想寫什麼時候都可以動筆,但我也看到身邊一些朋友畢業之後很快就攪進了各種現實瑣事之中,幾乎很難再寫下去。上大學的時候,我在一個叫黑藍論壇的文學網站貼小説,在上面認識了一些朋友,畢業後我就去了上海,跟他們一起創作,這幾年都搬到北京來了,對我來説,在哪裏都一樣,只要不在家鄉就好,不過我還是挺喜歡北京的,在這裏見到所有人都挺容易親近的,過後也都各幹各個的像是從來沒見過,我挺喜歡這種情況的。北漂?不不,我從來沒感到漂過,可以説機緣巧合,也很幸運沒吃過什麼苦頭,好在父母現在還不需要我養,暫時還沒有這方面的壓力,但焦慮也不會比別人少,也差不多是同樣的焦慮,除了經濟的焦慮,創作的焦慮也時常折磨人,還有就是一些總體上的焦慮,可大可小,比如感到整個環境不利於青年人的生活,每個人都又忙又累又高度亢奮又沒希望,總覺得要出什麼問題。是的,我還沒有結婚,也不打算結婚,更不想要孩子,原因大概跟你差不多。
之後,我們就沒有再見面了。這聽起來似乎不像是兩個小時候關係很好的朋友久別重逢的故事,但事實上沒有另一種情況會比不延續少年時代的友誼更合乎常理,雖然我們互留了電話,但毫無懸念地再次斷了聯繫。我們沒有繼續交往的必要,我們的共同話題在那天下午已經結束了,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警察打來的電話,通知我吳杭去世的消息。
他的手機裏只存了四個號碼,其中兩個是他的同事的,一個可能是臨時的情人的——一個據説並不認識吳杭的女人的電話,還有就是我。我告訴警方不必通知吳杭的家人來接回骨灰,我可以代他們送回去,但事情還是依照程序走了流程,吳杭的父母來北京的時候我沒有接待他們,我感到這時一位同鄉的介入會使他們更容易崩潰,或者也因為,我不知道怎麼處理這種事情。
在吳杭的父母來之前,我去看過他的住處,那裏久久不散的是一股腐屍的氣味。這件事上了新聞,據那位女房客説,因為平時很少見到吳杭,所以連續半個月沒見到他也不覺得奇怪,不知道他已經死在了屋裏。半個月前,她聽到吳杭的房間裏傳出哭聲,好像是喝了酒,聽到他邊吐邊哭,她不知道吳杭是不是那天晚上猝死的,直到前天,風特別大,將他的房門一下子吹開,她才看到他躺在地板上已經發臭了。那位女房客嚇得要命不知道怎麼辦好,打電話給了另一位男租客,他過來看了情況,連忙打電話給中介,最終是中介報了警。之後,女房客在跟中介交涉,索取搬家費用和精神損失賠償金,雙方一直沒能達成協議。
如果不是吳杭屍體的氣味,這所房子也必定有另一種不潔的氣味,否則他們不可能那麼多天都沒察覺到空氣裏的味道出了問題。一種氣味掩蓋了另一種氣味,而他們已經很能適應這樣的環境了。這確實就是人住的地方,每一寸空間都被高度利用,連個小客廳也沒有,也不需要採光和通風,只需要一張牀,連隱私也不怎麼需要。不知道吳杭的父母后來見過他住的地方沒有,看到這個房間,恐怕要比看到兒子去世更加令二老難受。
像這樣的事情不止發生過一次,在《走神的時刻接近真實》那篇小説裏,雖然性格不同,但那個叫張慎的男人也跟吳杭有某些深刻的相似,只不過吳杭可能沒有動過自殺的念頭,兩起事情都在我總體的焦慮之中增加了分量。
兩個月後,我回到家鄉過年,家鄉的空氣使我寫作受阻,進而使我的意識受困,我困在自己煩亂的意識之中。那是怎樣一種多餘的意識呢,我想到了如果我一直待在父母身邊,我的生活就被温和的瑣事淹沒,家庭的氛圍温暖、細碎、使人軟化,我在家裏説話的聲音也變得柔和,我在房間裏工作,我母親不時出現在我身邊,她在打掃房間,她給我送來水果,叮囑我少抽煙多喝水,給我已經放涼了的茶換上熱的,問我晚飯想吃什麼……在這種無窮無盡的關心中我堅硬的思想被奪走了雖然她並非有意,在席間,她叮囑我要懂得人情世故,為我的婚姻做了打算,表示如果我工作忙,以後孩子可以由她帶管。
有一天,我因工作狀態不佳而向她發火,然後又向她道歉,不知怎麼回事,我跟她講了吳杭的事情,可能是想利用吳杭跟家裏人的關係和他最後的悲劇下場,暗示她不要過分為我操心。難過之餘,她建議我去看望吳杭的父母。
路不遠,我憑記憶找到了小時候去過的吳杭的家。過去半年內,兒子離異、離家、去世,這些事情對吳杭雙親的精神面貌的損毀可以想象,流淚過後他母親跟我説了吳杭的一些情況。她覺得含辛茹苦到頭來真是一場空,認為最主要的問題出在讓吳杭去上了大學。這個決定是錯誤的,她説,如果他高中讀完之後就出來工作,就不會有之後的問題,出去讀了書,見了外面的世界,又在外面找不到工作,還把自己的心思給讀偏了。她説,上了大學之後他就邪門了,他做的工作不需要上大學也能做,上大學真是一點用也沒有,學不到什麼技術,本來就不想讓他繼續讀書的,他堅持要去,只好讓他去勤工儉學把四年本科讀完,之後他與家裏不合的情況就接二連三地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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