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很少接到老家的電話,一是因為妻管嚴,不敢多沾窮親戚,二是老家土地承包的時候,哥哥們原以為老王會把自己那份交給兄弟們,好彌補多年離家未近孝道的愧疚,沒想到老王卻得了最大的一塊地,轉手就租給村支書的侄子。幸好王老大是個憨實的漢子,壓住了大家的怒火,不然社會新聞裏的兄弟反目肯定會在王家大院裏上演。老王也是一肚子苦水,北京的生活在老家人眼裏是天堂,實則他還揹着150多萬的房貸,開着超過10年的舊車,在機關單位裏低三下四,年近不惑只得了一個主任科員的虛職。
現在機關收入越來越透明化,老王的兒子小王卻升入了初中,光是每個月補課費和鋼琴學費都超過了老王微薄的薪水,家裏主要的花銷都是依靠外資銀行擔任中層的太太。王太太家境優渥,來自沿海二線城市,父親是當地某局局長,要不是當年身為大學同學的老王死纏爛打,兩個人是不可能結合的。
從兩人交往至今的十幾年,岳父岳母對老王的態度始終如一,冷淡,勉強,無奈,和隱約的瞧不起。而且這種瞧不起越來越明確化,之前是眼神流露,現在是語言表達。老王家的房子首付是岳父岳母出的,東三環過百平的豪宅,岳父岳母每年都得住上半年,這半年老王會經常以加班為理晚歸,因為回家比上班還神經緊張。他多半會泡在茶館裏和京片子侃大山,國家大事、世界風雲,這一刻,他才能覺出來北京的好處。
今天快下班的時候,手機響了,來電地址就是老家,他猶豫了片刻,飛速盤算到底是什麼事,其實他想等電話自己掛斷,沒想到科長從裏面走出來了。科長平日最討厭在辦公室打私人電話,老王想正好藉機掛掉,一抬頭看見油頭黑麪的科長正瞪着自己,一慌竟然接通了電話。老王只得快速走出辦公室,在門口他聽到科長的嘟囔:“幹活推三擋四,打電話倒是勤快。”
老王聽到越想越氣,自己四十沒有一官半職,在機關十幾年沒功勞也有苦勞,自己年輕也賣力幹過還不是混到這般田地。科長你又幹了多少,不是因為有個當官的親戚,當科長還輪不到他哩。想到這,他自然沒好氣地接電話。
“哪位啊?我現在上班不方便接電話。”
“是我。”
老王立刻聽出了王老大的聲音,兩個人有十年沒通電話了,家裏肯定出大事,不然向來威嚴的老大不可能親自打電話。
“娘今早走了,後天弔喪,你回來不?”
老王一時語噎,他這才想起來,老孃是這個月的生日,今年正好80大壽,但哪天生日倒是忘了。
“你回來不?”
老王這一刻突然空白了,以前一説到回老家他馬上會想到老婆暴怒的樣子、岳母有意無意的冷眼,還有錢,他自然不能空手回家,但這一刻他什麼沒想。
“不回來算了,反正我通知你後天出殯,你要是有心就在北京給老孃燒燒紙。”
“我回,我當然回家。”老王打完電話嘴角還在哆嗦,6點的鐘聲已經敲響,餘音未落各辦公室瞬間湧出了下班的人羣,大家都匆忙走出辦公大樓,老王立刻鑽進了廁所,因為他不想別人看到他的眼淚。
7點老王準時回家,岳父母和大舅哥一家、老婆和兒子已經吃了大半,只有兒子招呼他來吃飯。
老王一臉愁容坐在桌前,老婆一家正在討論如何給岳父過70大壽,準備定在梅府家宴,邀請京城所有親朋好友,老婆算算光吃飯就要花幾萬,有幾個岳父老部下在北京發展不錯,估計只賺不賠。這個大舅哥是個生意人,自然願意張羅這樣的飯局。大家都在熱火朝天討論喜慶奢華的壽宴,老王突然想到冰天雪地裏,自己老孃躺在老屋的炕上,差點沒掉下淚來。
“老王,這週日你和我大哥一起張羅一下。”
“我這週日可能不在北京。”
幾乎所有人都停下來,老王也沒看任何人,看了也是更堵心。
“我娘今早去世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得趕回去。估計會呆到頭七吧。”
“你娘又不止你一個兒子,你不是有四個哥哥嗎,我同意給點錢,你就別去了。我跟你説,我爸爸把那些老部下找來也是為了你考慮,你才40,想一輩子都這麼混下去啊。”
王太太是營業部主任,每天都在窗口高強度工作,培訓指導十幾個櫃員,強硬的口氣自然也帶回了家裏。
老王突然感到自己眼前都晃動起來,這就是自己寒窗苦讀十幾年追求的生活嗎?如果不上名牌大學來北京,在老家縣城當個一官半職,條件有限卻活的硬氣,現在連回家給親孃奔喪都要看老婆的臉色,今天攢下來火氣匯在胸口,他騰地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説:“我給我娘奔喪,用不着任何人批准,機票我已經買好了,我得收拾東西,就不陪大家了。”
老王回身走到卧室,老婆的叫罵聲隱約傳來,他開始一件件收拾行李,那種心酸突然一湧而上,眼淚又掉了下來。他找出自己4萬塊私房錢,這是自己的緊急資金。這是老孃自小給他的教誨,要隨時攢錢,能攢一分算一分,人世總有個不時之需。
當晚老婆沒來卧室睡覺,他也一夜未眠,突然老孃的一切都清晰起來,他竟然10年沒有回家見娘了,想到這,他又哭了一場。
只需要坐3個小時飛機,他就可以回家,但這段距離他卻走了十年。
老王走出到達出口,準備打車到汽車站再坐2小時長客,卻看見一對年輕人舉着寫自己名字的牌子。其中那個年輕的女孩很興奮跑到他跟前,叫老王五叔,原來這是王老大的兒媳婦,另一個年輕夥子是王家嫡孫,上次老王見到他還是上初一的孩子。
小兩口很熱情帶領老王走到停車場,老王一眼看見了那輛黑色路虎,那種心理錯位在行駛到王家村的時候到達頂峯。王家村在深山裏,之前土道已成嶄新的國道,平瓦房變成了統一落座的三層別墅。老王覺得自己像電視裏常演的漂泊幾十年的華僑,被家鄉的鉅變震撼了。
車子在一棟別墅前停下來,前院搭建靈棚,橫額上寫着顯妣王母老太君奠禮之靈堂,他一眼便看見老孃的照片,還沒跨進來腿就軟了,竟愣在原地發抖。身材魁梧的王老大走過來給了他蒲團,老王癱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頭也數不清,直到王老大兒媳婦扶他起來。
老王一起身天旋地轉,他模糊看見了人羣前面的王老大,叫了聲大哥,王老大因為悲傷而一臉鐵青,只微微點頭就走開了,可老王卻在人羣裏認不出剩下的幾個兄弟,瘦高病懨懨的二哥,敦實脾氣火爆的三哥,光頭能説會道的四哥,他辨別這幾十號人的面孔,卻依然找不出自己的兄弟,只得先坐在角落裏。除了大兒媳之外,沒人理會他的存在。
他跟着大兒媳晃悠到後院,都是娘們在疊元寶、打紙錢,他倒是一眼認出了三姨家的大表姐,當年村裏有名的百靈鳥如今已兩鬢斑白,身形倒算矯捷,正收拾着老孃的衣物,準備送路引。最上頭是一件藏紅色的羊絨開衫,前襟還繡滿了珠片,那是老王開第一個月工資給老孃買的衣服。
一個瘦老頭和風水先生在商量送行的安排。瘦老頭約莫年紀50上下,瘦竹杆子身形,老王有9成把握是二哥,可那多年病懨的蒼白憔悴卻沒了蹤影,只是一個乾瘦精練的瘦老頭。
“二哥?我是老五啊。”
瘦老頭轉身愣了片刻,隨後打量他了幾下,也沒多的表情,只是請風水先生給老王開光。
“別麻煩了吧,二哥。”
“你不想戴孝倒是可以不麻煩。”二哥很冷淡扔了這一句,只和大表姐嘀咕着,大表姐一臉彆扭朝他咧咧嘴。
風水先生身着長褂,領他回到靈堂,王老大正接待奔喪的親友。其中一個老太倒是認出了老王。
“這是老五吧?城裏的大官回來了。”老太太很熱情攥住老王的手,在這個初冬的傍晚,老王第一次感到一絲暖意。但他卻認不得眼前的人。
“這是四姨,從山東趕過來的。”王老大仍是鐵青的臉,風水老先生讓老大主持開光,老王再次跪在靈前,沒了剛才的激動。王老大跟着風水先生念着開光歌,老王一陣疲乏上來,竟有些昏昏欲睡,直到王老大給他戴孝,他才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只看見老大更灰暗的臉。
老王餓着趕了一天路,一起身差點要暈厥過去,老大一把拉住他,兩兄弟像是抱在一起,上一次這麼親密可能還是他們童年的時候。
“給你五叔拿點吃的,馬上送大紙了。”王老大鬆開手,示意讓兒子過來攙扶,又轉身忙去,背影竟有些蹣跚。娘們媳婦異常忙碌,把送靈的牛馬、錢庫、過頭紙這些紙活陸續抬到了前院。
一頭黃牛駝着老王買給老孃的那件毛衫,其餘人按照輩分在前院站好,大表姐拿着老孃用過的貼身物品,三哥顯然已知道老王回來了,身形嚴重超標的他連招呼也沒打就站在老王的前面。四哥倒很顯年輕,穿着講究,一看就精於保養,很會場面話,可老王心裏卻最煩這個兄弟,在機關一看到油腔滑調的,他總會瞬間聯想到四哥。風水老先生拎壺提燈,王老大在前,牛馬在後,其餘王家人手拿香朝村廟走去。冬夜北風忽起,眾人冒風前行,幸好老三龐大的體型為老四和老王擋了不少風雨,老王突然看見隊伍頭上走來一個人,燈灰飄散的火星燃了一點光亮,是一個包頭巾的婦女,走到眼前才看清竟是自己的老孃。
“好生跟着哥哥們走,不要掉隊嘍。”火星還在他的四周狂舞,突然風止了,可他的眼淚卻停不下來。
眾人圍着廟左轉三圈,右轉三圈,向西南擺好紙活,風水先生念路引,大表姐給老孃梳頭開光,然後眾人寂靜地看着香灰燃盡。
“上一次我們這班人聚在這是給咱爹送路引。”
老三説完,兄弟們幾個碰了碰眼色,各不言語。老王當然記得三十三年前,剛上小學的自己跟着娘和哥哥們身後,給親爹送靈。老孃時已40,20歲的大哥還在當兵,其餘哥哥都在上學,老二看着老王流淚,遞給了他一條毛巾。
今夜留了老二和老王守靈,兄弟倆側卧在草墊上半晌沒話。
“二哥,我知道你氣我。”老王實在憋不住講了一句。
“老孃在上,我可沒這個膽子。娘要知道我欺負了你,肯定會託夢罵我。”
老王只能無言。二哥、三哥初中輟學養家,四哥頑劣,只有他老王聽話,而且長了個愛學習的腦瓜。所以在老孃庇護下,他曾是這個家的主角,尤其是高考發榜的那天,鄉長親自帶隊把北京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敲鑼打鼓送到了老王家,老孃和兄弟們在寒酸的家門前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光耀門楣。可沒想到他這一去北京,竟再沒怎麼回頭看看自己的老孃。
老王媳婦發了一條微信,大體是問他後天能不能回北京,全家去了生日會,讓老王帶兒子去補習。老二可能瞟到了微信,一聲冷笑。老王一怒關了手機。
“你説人生兜兜轉轉圖個啥,到頭來不還是一攏骨灰。”老二又上了柱新香,給老孃磕了幾個響頭。老王看着燭火映襯下,照片上的老孃温和慈愛,像在燈火中陪着自己夜讀。
“娘知道你能給她守靈,一定會含笑九泉,在她眼裏你比我們四個加起來都重要。”
老王盯着老孃照片,竟真得看出了一絲笑意。
出殯是最重要的環節,村裏親友近百人天不亮就集合在王家大院前,一夜未眠的老王卻猶如夢中,旁觀着一切。
“頭頂金盆跪塵埃,賓朋好友兩邊排,孝男孝女靈前跪,護送亡人上瑤台。”
風水先生大喊一聲起靈,王老大摔碎了喪盆,眾人一陣悲哭,大喊着老孃好走,只有老王呆愣着那。王老大和長孫扛着靈幡前行,弟兄家眷邊走邊叩頭。
眾人來到王家祖墳,老王看見自己爹的墓碑才似乎有了知覺。老爹死後,老孃要去做工養家,哥哥們輪流帶他生活。大哥就像是嚴父,二哥更寵慣他,三哥帶他漫山遍野玩,回來卻挨老孃揍,四哥就領着他挨家去蹭百家飯。
王老大已經破土,準備落棺,兒子們扯着紅佈告訴老爹,老孃終於來陪他了。
老王在爹孃棺材四周撒了一圈土,捧土封棺。王老大帶着兄弟們挖土埋墳,老三突然抽泣起來,風水先生連忙呵住這個不吉利的舉動。
“不能把眼淚滴在爹孃的棺材上,爹孃今天團聚了,是喜葬,都收起眼淚,回家哭去。”王老大的聲音澀啞,虛弱地扯着嗓子,兄弟娘們都不再做聲,只有老王的痛感知覺越來越清晰。
老婆連着打了好幾個電話,兒子週末要參加鋼琴考級前的輔導,她如連珠炮反覆強調這將怎麼關係到兒子今後學琴的命運,老王隱約看見霧霾下的北京。
“那你就不參加宴席唄,兒子重要還是生日重要。”
“你懂個屁,我們行長老婆來參加,就你這樣真是扶不起的——”
“你作為兒媳婦,不問一句我孃的葬禮?”
電話那頭停頓片刻,又恢復聯排炮的架勢。
“你現在給我來道德綁架?要不是我家,你能留在北京?你就是個入贅女婿,我讓你回家已經——”老王把手機放進柴火裏,轉身走回席間,親友們多已酒醉,兄弟們正要舉杯,王老大看見老王突然笑了,向他招了招手,於是老王又忍不住流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