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新晉演員,黃景瑜和許魏洲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因為參演一部網劇而提前理解了什麼叫命運陡轉,他們像中國的股市一樣,爆紅,然後暴跌,之後被熔斷了。最初,是他們出演的角色不被允許出現,現在,連扮演角色的、現實中的演員也需要被隱藏。原本,上週末要播出的由他們擔任嘉賓的某檔著名娛樂脱口秀,也臨時替換了節目內容。
一切都只是因為兩個90後男孩兒出演了一部牽涉“同志”取向的網劇而已。
即便是站在管束者的角度上,極力用他們的邏輯去思考,演員也不應該是承擔後果的一方。其實,人們早已經熟悉了對於導演的處罰,如今已經頗知進退的所謂“第六代”,當年也是與管束方有過魚死網破的經歷,但除了個別某次牽連到製片人之外,其他時候基本上都是導演背鍋。沒聽説過哪個演員因為一部片子而無法繼續接廣告代言、不許上娛樂節目或者無法擔綱別的角色。如若真的如此,眾多一線演員如今早就告別台前了,出演過《蘋果》的范冰冰現在不還熱熱鬧鬧地與李晨大秀恩愛嗎,在婁燁作品裏露着下半身的郭曉冬,不還在各種電視劇裏扮演着窩窩囊囊的鳳凰男嗎?再説回來,即便是出演同性戀角色,胡軍和劉燁也屬於前輩啊,他們倆不照樣手抱琵琶半遮面地用這個爆點炒作《爸爸去哪兒》嗎?在其中一集裏還膩膩歪歪地在一起抽煙,欲説還休地相對無言呢。
通常,一部影視作品會被認為是“導演作品”,獎賞和懲罰由導演去擔,還算説得過去,但演員作為一個被動的職業,因為選擇一個角色而被懲處,意思就都變了。
當然,演員被懲處有過很多先例,但那些與這次截然不同。之前的都是因為演員在現實生活中出現了罪錯。輕微的,比如出軌、劈腿鬧到不堪的;嚴重的,比如打架鬥毆吸毒嫖娼的。通常,前者會短暫地冰凍然後被謹慎地使用,後者基本上就此告別主流舞台。在中國,演員,偶像和娛樂明星,一直被希冀或者被要求需要具備道德標兵的素質。在管理者的價值譜系中,公眾人物必須具有情操引領功能,他們要無私忘我,大愛無疆,所以,中國的環境中根本不可能出現那類真正的痞子偶像。這種對於明星與道德楷模同構的要求本身是一種強迫,而諷刺的是,強迫本身就是非道德的。
之前,對於演員純潔化的要求只適用於約束演員在現實中的肉身,而這一次,則將觸角延伸至了虛構的角色層面。換句話説,不但演員在生活中需要自愛,在虛構的劇情中也需要自律。演員和角色其實是一種奇特的互相寄生的關係,但他們不是重合的。前者是現實的、生活中的、具有道德性和法律約束的實體人;後者是虛構的、作品中的、只需要符合作品內部自洽的虛構人,當被虛構出來的角色被認定有負面效用,而演繹這個角色的、真實的人卻要在現實中受過,還有什麼比這更荒誕的嗎?按照這個邏輯,扮演過黑幫老大的陳道明,扮演過家暴變態的馮遠征,是不是都該槍斃判刑呢?還有在《老炮兒》裏一臉不忿兒的馮小剛,朗朗乾坤之下攜帶管制刀具和一幫不三不四的人野湖約架,這該當何罪?這一次,年輕的男孩兒不過是出演了同性取向的角色而已,更何況,即便演員真的是“同志”,也不應該興師問罪啊。我們的性取向難道有清白與罪過之分嗎?
在影視作品中,“同志”取向是否存在,如今已經變成了一種政治正確的標緻。美國的政治正確是很多主流劇集中必須出現同性戀,我們的則是必須剔除同性戀。其實,一旦成為政治正確,一切就都變得無趣,前者是一種故作多元化的無趣,後者是一種故作純潔狀的無趣。
客觀地講,中國作為一個十分世俗化的社會,對於“同志”取向沒有那些形而上的禁錮,中國式恐同大都出自更加實際的原因。在大城市、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中間,其實早就覺得“同志”取向不是一個值得故意去談論的對象,人們早就承認了這一切。但我們仍然在某種純潔化的慣性之下,希望在虛構作品中營造出一個更加烏托邦的世界。
如果説,之前幾年,對於作品和從事這個職業的人基本上是“審查”或者“審判”的態度,那麼這一次,其實是管理者和受眾在“審美”層面的一次撞車。那些習慣於審核觀察大媽劇和院線片的人們,無論如何也沒能想到,在互聯網受眾中有如此龐大又隱秘的“腐文化”受眾。
耽美和腐文化,是社會高度都市化之後的青年亞文化產物,它的大規模湧現反向證明這個地域中文化發展的程度。更多的管理者或許覺得這種角度聽起來荒誕不經、無法理解,但現實早就證明了這一切。如果我們的文明是農耕式、工業化的,我們的審美就會集體取向肌肉男和大男子主義式樣,那是一種實用主義的投射,但現在,一切都變得輕薄,人們通過紙張,鍵盤和數字解決一切問題,對於雄性特徵的漠然一定會成為潮流,這也是為什麼如今的年輕男星都不再顯露明顯的雄性特徵的原因之一。女性不再需要肌肉和拳頭,轉而更希冀暖男的理解與親暱,每年更換一個的韓國歐巴新老公基本全是這一款,他們有訓練有素的身材但絕不是誇張的攻擊型形態,更重要的是要温暖和體貼。而耽美和腐文化正是在這條審美之路上的一次輕微變道。
從國民cp到各種男男cp,女孩們投射於兩個帥哥之間親暱的幻想,其實是一種女性主導銀幕審美和娛樂消費之後的結果,那是一種隱秘又囂張的惡趣味,一種根本無傷大雅的娛樂精神,一種有些竊竊私語的、處於閨蜜文化圈中的放鬆方式。怎麼會有人擔心喜歡耽美和腐文化的年輕人會大規模成為同性戀呢?難道我們的取向是可以靠一部電視劇被矯正和修改的嗎?
如今,管理者和受眾基本上分成了兩個陣營,一個由從小伴生互聯網,與日韓二次元文化和歐美偶像文化相互鏈接的互聯網原住民組成,一個由在轉型漩渦中的中老年互聯網難民組成。前者的娛樂精神和對有趣的定義經常撞上後者冷若冰山、巋然不動的審美意識。而後者的管理意見則被前者納入吐槽和訕笑的譜系,甚至連憤怒都無法激起,很多年輕人甚至覺得,後者倔強的不合時宜有時會下意識地流露出一絲特有的呆萌。
以前,普通受眾和管理者之間還能進行有效對話,哪怕這對話是以謾罵和批評的形式達成,但現在,連對話的基礎都在消散,就如同兩個星系的生物碰到了一起。我們習以為常的娛樂精神,在有些人眼中簡直大逆不道。
或許,我們可以這樣理解,管理者這一次與以往不同的懲處方式,其實是面對審美上的文化休克而造成的下意識的防衞過當。他們的恐慌不是來源於某一部劇集的設定本身,而是覺得自己正在對整整一代人的頭腦失去解碼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