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要求整改後才能重新上架的信息傳播的當天,papi醬更新了一條視頻,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那樣。這條吐槽姑娘們減肥又復吃的段子集錦,沒有一句髒話,哪怕是被處理過的也沒有。她和留下評論的網友談笑風生地互動,雖然她此前的所有視頻都無法顯示。然後,她發了條微博,聲稱作為自媒體人一定會注意言行雲雲,像個乖巧的學生,沒人知道有多少真誠有多少無奈。
對於papi醬來説,這屬於飛來橫禍,有人覺得,作為網紅,她在不久的將來終會死於靈感枯竭和自我重複,這種高消耗,單一性的表演不可能持續太久。但沒人能想到,在一個所有人都隨意泄憤罵街的中國互聯網上,papi醬會因為幾句無傷大雅的口頭禪而被教訓。
在中國,內容生產從來都是一個高風險的職業,它不但要保證普遍意義上的政治正確,還要保證中國特色的政治正確。通常情況下,我們發佈任何內容的自我審核包括,不涉及政治,情色,暴力,迷信,等等這一類比較明確的犯忌內容,這一方面參照社會習慣,一方面參照的是中國電影的審查標準。雖然一些部門一再強調互聯網的內容審核標準不能也不會低於電視和電影,應該與線下標準保持一致,但是因為現實情況下,互聯網信息過於氾濫,它無法真的完全純淨。客觀地講,papi醬從未選擇故意打擦邊球。她輸出的內容都是生活的小槽點,職場中的小牢騷以及我們每個人身上逃不開的時代病症。説到底,她在吐槽的同時,也在自嘲。所以,那些附帶的所謂髒話,不過都是語氣助詞,她從未真的謾罵別人。
其實,對於髒話的態度,更適當的應該是誰受害誰追責,而現在更多的時候,人們還是以一種類似愛國衞生運動的方式,進行語言上的清潔。在沒有具體個人聲稱自己是被辱沒者的前提下,總有人想做首席道德官。
對於髒話的管理和剪除,還真不是隻有中國才有的。從某個角度去看,髒話是最普世的語言。
很少有人知道,如今已經是著名的社會活動家的U2樂隊主唱博諾,2003年就曾因為在現場直播中説了一句“真他媽的精彩”而遭到加州議員道格-歐瑟的譴責。最終,這句發生在金球獎頒獎典禮上的言辭,被美國聯邦傳播委員會認定為,那個髒詞是用作形容詞使用,從而沒有對博諾受到什麼嚴重影響。而道格-歐瑟甚至想提出一項名為“廣電清潔法”的法案,要求不許在節目中説出八個不敬的詞彙。但直到現在也沒有準確記載,那八個詞彙到底具體指哪些。這個表演性的動議終究無法真的落地。
更有趣的是,在北美還有一個叫做“詛咒控制學院”的怪異組織,旨在強調髒話對人生活的不利影響,並致力於消除這種影響。當然,他們的具體做法就顯得有些可疑——通過收取一筆費用,來教授你“馴服口舌的十大秘訣”之類。該學院的院長還撰寫了一本名為《詛咒:遏控制制詛咒的完全指南》的書,以規訓為人父母的家長如何不説髒話。這些圍繞着髒話的詭異的提議和行動,通常都是因為某些利益的驅動。但是也映射着人們普遍的焦慮。
髒話,其實大致能分成兩類。第一,詛咒他人的;第二,作為形容詞和副詞以加強語氣的。而進入互聯網時代之後,尤其當下,髒話變得日益複雜和曖昧起來。婊,屌,逼,這些原本很污的詞彙,如今已經變得纖薄和透明,如果説,它們的本意都是辱罵他人,那麼現在,更多的時候,它變成了一種自嘲、自黑,以及為了更俏皮地、更精準地形容某一羣人的精神面貌。諸如,“綠茶婊”,描述了一種虛偽的表演性的狀態,骨子裏的世故和算計,外表卻賣弄單純,“婊”是為了闡釋表裏不一的心機,而不是真的映射職業;“屌絲”則更明確的是一種無奈到底的自黑和解嘲精神;“加班狗”、“矯情逼”,也都是出自類似的心態。
髒話之所以成為髒話,是因為有人因此被污名,有人受傷害。但是,一旦我們把這些詞彙的含義進行了置換和重組,説出它的人和聽到它的人,就進入了另一種語境,達成了一種另外的、超越詞語傳統本意上的重新理解,這個時候,很多“髒話”已經不再成其為髒話。某種程度上説,它更像互聯網時代的新興俚語。舉個不恰當的例子,在美國,nigger是個摧毀性極大的詞彙,它決不能在公開場隨意言説,但是那些黑人嘻哈歌手們,面向黑人兄弟自己,卻可以一邊説着喲喲,一邊用這個詞互相調侃、稱呼,那成為了一種親暱的表態。你不能説,他們是在表達種族歧視,因為,無論歌手或者聽眾,早已經從文化層面置換了詞彙原本的含義。
我們總有一個願望,就是希望言辭純潔化。因為在那些人看來,言辭的純潔意味着生活和思想的純潔。但我們生活於現實中,我們不可能完全剔除粗鄙,也不可能完全沒有想要發泄的情緒。互聯網時代的一個特徵,就是世俗化——不是宗教意義上的,而是文化意義上的,更何況,無論你是否願意,互聯網都還承載着情緒宣泄的作用。粗話,有時是反做作,反表演性精緻的一種方式。它對於長期盤踞的,宏大虛張的詞彙能進行有效的反攻倒算。那些書面語言中,很多莊嚴的詞彙都被虛偽地污染過了。在這種背景下,有些非攻擊性的髒話成為了一種真實。更多的人擔心,papi醬的髒話會影響孩子,但誰都知道,她吐槽的成年人世界,有多少孩子會去關注?更何況,髒話這種東西,潛藏甚至暴露在生活之中,其他地方聽到的髒詞比papi醬視頻中的多得多吧。
澳洲語言研究者露絲韋津利曾在《髒話文化史》中寫到,“一旦既有權力給某種説話風格加上污名,這種説話風格就變成錯誤的榜樣。”在她看來,人們對於髒話,有三種態度,第一,毫不情緒化的看待髒話,認為它基本上是一種超語言,不屬於真正的語言,更類似於黑猩猩的手勢。所以,覺得它無所謂。第二,是一種審查態度。第三,純粹是一種語言勢利眼,是受過良好教育,經濟條件較好的人,對於教育和經濟條件較差的人的歧視態度。就像王爾德曾説,“情緒字眼是半文盲的避風港。”而我們對於所有公共產品中髒話的規訓,基本上處於第二種和第三種之中。我們過於道德主義了。
其實,隨着性的禁忌早已弱化之後,那些傳統意義上的髒話早就無人在意了。人們開始尋找到一種新的禁忌去故意觸犯,那就是針對一個族羣和團體,進行污衊和攻訐。這種有明顯的歧視,會造成明確受害者的行為,應該受到限制,但那些一直被充當副詞和形容詞的情緒字眼,真的還是放鬆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