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再穿短褲了

◎潔塵（作家）

東京的下町很有味道。所謂下町，可以理解為老城區、平民區。距離池袋僅有一站路的雜司谷就是這種地方，小街小巷，小神社小寺廟，老商鋪、新潮手作小店、咖啡館……特別適合瞎逛，也特別適合拍照發圈。對於我來説，對雜司谷靈園更有探訪的興趣，這裏葬着夏目漱石、泉鏡花、小泉八雲、永井荷風、竹久夢二……

不過，我還沒有去過雜司谷靈園。對日本，我去過的地方比我知道的地方少多了。

有一年的夏天，我在雜司谷的小巷裏，看到街對面走過來一個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側影的他，戴眼鏡，戴禮帽，大熱天的，穿着本白色的亞麻薄西裝，手上夾着一本書。既有知識分子的端素味道，又有一種藝術家的不羈氣息。我一驚，啊，他啊？

我在街這頭看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認定他是利利·弗蘭克。我想象如果喊他一聲會怎麼樣，也許會轉過頭來，露出他標誌性的疲憊笑容。

也可能不是他。但沒關係，我就擅自認為在東京街頭邂逅了他。而且，我覺得他出現在雜司谷比出現在表參道更合適。

利利·弗蘭克，其實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1963年生人，作家、插畫家、繪本作者、美術指導、詞曲作家、攝影師、電視主持人、演員……全才人物，才華高得嚇人，同時有趣、通透，而且很悲傷。

第一次“接觸”到這個人，是電影《東京塔》。很好的一部片子，演兒子的是小田切讓，演母親的是樹木希林，演父親的是小林薰，得了一大堆獎。電影的原著作者就是利利·弗蘭克。這是一部自傳體改編的電影，人物經歷就是作者本人的。

後來偶爾通過山下智久自駕美國66號公路的紀錄片，看到利利先生在裏面當評論嘉賓。他希望山下智久不要那麼乖，要壞一點，才能突破自己。再後來看到他跟好友福山雅治在一起的一些節目，兩個老司機相當有意思，在微黃但不討厭的話題邊緣輕快地滑行。

還有就是演員利利，我看過不少片子呢。作為是枝裕和的御用演員，利利先生出演的角色都很有質感，比如《如父如子》中被換掉了孩子的藍領父親，還有戛納金獎影片《小偷家族》裏的男主人。在齋藤工首任導演、高橋一生主演的《空白的13年》裏，利利先生出演一個缺席的父親，戲不多，但很有説服力。他跟山下智久成為忘年交，是因為在《code blue》系列劇中出演山下智久扮演的男主角藍澤耕作的父親，也是一個缺席的父親。想來他演這些角色的時候，都會讓他自己的父親附體吧，所以那麼傳神。什麼都不説，就站在那裏，就是一個責任感缺失但內疚感飽滿的父親。

演員利利的喜劇才能也不得了，在瑛太主演的電視劇《偵探物語》中，利利先生演一個神叨叨的過氣雜誌主編，真是把我給樂壞了。演得太棒了，絕對的金牌配角。

我倒是沒怎麼看過畫家利利先生的作品。以後有機會的。

利利先生的原名叫中川雅也，但一般他都用利利·弗蘭克這個筆名兼藝名。我讀過自傳體小説《東京塔》，這部書的副標題叫做“老媽和我，有時還有老爸”。這本書當年在日本出版時，成為了超級暢銷書，“哭泣小説”的代表作品。

書中有一段，夏天的時候，男孩兒發現自己長大了。這一段的敍述速度和敍述質感實在很妙——

我也不再穿短褲了。彈子、郵票、古錢、牛奶瓶的蓋子、鑰匙圈，我現在無法再做到像以前那樣專心、拼命地收集這些東西了。我揭下了書包上面的貼紙。我開始到圖書館借書看。現在媽媽看書的時候要戴眼鏡了。兔子也死了。以前我正襟危坐在電視機前，雙手合十，對着屏幕説一句“請打出本壘打”的時候，長島茂雄就會真的打出一個本壘打。可是現在長島茂雄已經退出了棒球場。

迅疾、閃爍，在我們所有人的童年記憶中，從童年轉變為少年的那個階段，就是如此的恍惚但又明確。這麼敏感的人進入中年，就有那種特別迷人的疲憊感吧。

利利·弗蘭克就是這種人吧，成功這種東西對他不起作用，或者説，成功與否，對於他來説不重要。2023.3.27

供圖/潔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