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拉提的秋天,不屬於人類,屬於生命,是透明的
那拉提的秋天
文/葉文軍
悲涼的、失落的、傷感的,是秋;怒放的、狂舞的、爆裂的,是秋;厚重的、博大的、恢弘的,是秋;輕盈的、單純的、玲瓏的,是秋;熾熱的、冷酷的、温馴的,還是秋,一個“秋”字,像是把什麼都攏進去了。
那拉提的秋天一一是透明的。
我奇怪自己怎麼會泛起這樣一個詞,但此刻站在雄闊的觀景台上放眼望去,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對面重重的山,頭頂盈盈的雲,地上渺渺的村落,分明晶瑩剔透起來。風一吹,一切都在微微地顫動。彷彿這裏所有的色彩都映射於宇宙某個絢爛奪目的世界,而其本身則是透明的。太陽把光斜斜地從地球之外萬里迢迢灑到這片叫“那拉提”的地方,宋代大畫家郭熙雲: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後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高遠之色清明,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有明有晦?我便在這明晦之間長遊短駐,險些忘記自己是誰了。
冬季之外,在那拉提的山上,任何人都無法逃避的,是綠,是漫山遍野温柔地侵入你視野的綠。那拉提的草是最不願把山交給冬天的,眼望着遠道而來的冬天已坐在山頂的雲峯裏歇息了,卻還撒着歡兒把綠的汁液鼓鼓地送遍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於是那拉提九月的綠色好像比七月還一發不可收拾,從腳下一路匍匐連綿到天際,是那樣的單純。可往仔細裏看:黃的花,紅的果,連那綠也如雲之變化,百般層次,裹了何止千萬種顏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麼一想,恍惚覺得自己竟也蓄長髮而騎青牛,在天地間遨遊了。
“那拉提”有個未經考證的蒙古語意義,即美麗的草原。我以為是準確的。兩邊羣山的根基在這裏平靜地交匯,像嬰兒牀一樣將這個狹長的谷地呵護起來。不同於呼倫貝爾沉甸甸的一望無際,那拉提是浮在羣山之上的。輕盈在於山,而美麗則全在於這條峽谷了。走在卵石鋪就的小路上,一條狹長的胡楊林將谷地潑灑得五彩繽紛,哪裏還能分辨出最美的色彩。對了,胡楊,這裏怎麼會有胡楊?這些與酷日炎沙倔犟對峙千百年的植物也有悠然見南山的情致麼?
應該是吧,誰能斷言樹沒有靈性呢!一條翻着雪白浪花的河從林邊蜿蜒而過,敲在石頭上發出了叮叮咚咚、嘩嘩啦啦的聲音。扒開一塊石頭,一條小魚倏地竄向河心,蝦們則驚恐地扭着笨拙的肚子往石頭底下鑽。這河太澄澈了,澄澈到連河畔的思想都生不出一絲污濁。躺在河上的吊橋裏,閉上眼,風輕輕晃着橋索,這個時候我是一個嬰兒,在搖牀裏覆着滿是羊毛味的小花被,奶奶用殘留着酥油的手撥亮馬燈,輕晃着搖牀,哼着哈薩克族古老的曲子。“滾滾的伊犁河水呦,是賽里木湖的帷帳;恰巴山頂的雲彩呦,是雄鷹的翅膀;坡上美麗的姑娘呦,是哈納特的新娘?
那拉提不屬於人類,她屬於生命!
我奇怪自己在這裏變得慵懶了,我不知道這河叫什麼名字,不知道這些胡楊因為什麼原因生長在這裏,甚至不知道“那拉提”究竟是哪一個民族的語言,最關鍵的是,我沒有任何想要窮根究底的慾望。為什麼非要知道呢!在都市緊繃的神經無論如何都絞動不起來了。不再是風風火火過馬路爬天橋,疲於奔命的創業者。其實我一直不知道究竟自己支配着生活還是生活支配着我。但在那拉提我很明白:我是她的一個五體投地的俘虜。我抗拒不了這裏的任何東西,平靜、温馴、和諧、淳樸。
但你千萬別以為那拉提沒有激情,午夜的歌聲被潑在篝火上的一勺油“轟”地燃起。哈薩克族姑娘小夥兒騰騰地跳將出來,歌聲舞影立刻把這草原塞得瓷瓷實實,連半點縫隙也留不下。火光把他們的笑臉鍍上了一層烈烈的金色,面對在你面前亦歌亦舞的人們,你哪裏還有資格以矜持來拒絕這烈火一樣的的邀請呢?那天晚上,我在一個最原始的平面感知到了“熱情”這個詞代表着什麼。人們脱掉軍大衣,掀開棉被,一頭扎進了舞的海洋。這裏沒有縣長或職員,有的只是草原上的客人。
這舞蹈砸爛了慢三快四的約束,人們圍着熊熊的篝火轉着跳着,喊着唱着,每當火焰漸弱的時候,一勺油總會會被一把潑在柴火上。然後一簇豔黃的火心猛然在褚紅的焰羣中炸裂開來,人們在幾秒間被滾滾的熱浪一下子推出幾米遠,隨即又像羣羣的飛蛾圍上前來。這裏需要才情麼?不!這裏需要理智麼?不!這是秋天的火,這裏只有人性最直白的激情。人們是以最簡單的一面殉以歌舞的烈焰,殉以他們留在那拉提的或長或短的日子。當馬羣已不再打出響嚏的時候,殘存的火焰就被乳白色的月光澆熄了,剩下幾縷嫋嫋的煙纏繞在那拉提深夜的樹上。草原以亙古的胸襟將方才的狂歡做成書籤夾在一株新草下面,澄靜,是草原上永遠的主題。
清晨起牀的時候,我看到山樑上已有幾匹馬消失在微露的晨曦裏,牧民肩上的釤鐮在剛出頭的太陽下一點一點,彷彿太陽是被這些釤鐮托起來的。他們該是去自己的那片草場吧。我前一天騎馬的時候,三個哈薩克小夥子遠遠地隔着一個山頭向我呼喊,走近的時候,其中一個問我會割草麼?我説試試。當我揮舞着釤鐮連一根草也沒傷着的時候,三個小夥子大笑着躺倒在草叢裏。那笑是那樣的真,那樣的燦爛,那樣的友好。
我突然有些明白為什麼初來乍到的我對這裏會有透明的感覺。這裏是一個“真”的世界。樹死了,便是枯的。人樂了,便是笑的。連那秋天,來的也寒意分明,不像九月的都市,人們捧着夏秋兩裝苦不堪言地試圖在糨糊一般的日子裏尋找夏秋的界限。那拉提的秋天沒有那麼多壞的心思去戲弄愛她的人們。她想不到。
車子在平整的柏油路上悠閒地行駛,昨日入睡的氈房在身後越來越遠,只有兩隻鷹在湛藍的天宇裏盤旋。山坡上,牧民們正在把割下的草裝上馬車。路邊的草田裏,像麥捆一樣整齊地堆放着一堆堆牧草。我突然有些嫉妒起這裏的牧民了,他們生活在詩人用一生尋覓的地方。少了他們,那拉提肯定會惋惜。但我知道自己是不屬於這裏的,我只不過是昨天和今天之間的一個微粒而已,少了我或多了我,這裏的秋天都不會有遺憾,然而這透明的秋天怕是不能從我的記憶裏抹去了。
車子在胡楊林的盡頭拐上了去市鎮的路,看着依稀可見的樓房,突然想起了不知誰説的一句話:你總是從外面擦那些玻璃,總不見亮,有一天,你試着從裏面去擦,卻豁然開朗。
我擦了自己的玻璃麼?
那拉提的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