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一首《臨江仙》拉開了《三國演義》的序幕,也在中國人的心中種下了一腔魂牽夢繞的壯志豪情。
當我們沉浸在小説波瀾壯闊的大時代,煮酒品茗,笑看天下英雄的時候,沒有人會想象得到,那個寫下《臨江仙》的大詩人,那個頂着“大明第一才子”頭銜的大文豪,會在悽風苦雨中走完餘生。
他就是楊慎。
他以風華絕代之姿入世,一曲《臨江仙》成為千古絕唱,而楊慎的名字卻在歷史的風煙中漸行漸遠。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也許只有讀懂楊慎,你才能真正讀懂這首詞:那裏藏着一個人一生的無奈,也藏着一個時代的悲哀。
01
楊慎出生在蜀地,書香門第,官宦人家。人稱“一門七進士,科第甲全川”。
祖父楊春是湖廣提學僉事,父親是四朝元老,明代大名鼎鼎的帝師楊廷和,叔父當時也為兵部侍郎,大權在握。
看到這裏,也許有人會説這不是拼爹嗎?
如此豪華的身世和背景,只要不是個傻子,“賺它一個億”都是小目標。
但是這世界上有一種人,明明比你天賦高,比你家庭好,可偏偏比你還要努力,那麼楊慎,就是這種人。
用一句網絡流行語形容,楊慎天生一副主角模板。
他博聞強記,發奮苦讀。
十一歲,以詩成名。
十二歲作《弔古戰場文》,“青樓斷紅粉之魂,白日照翠苔之骨”一聯技驚四座,成千古名句。
十三歲時,名滿京城,受大學士李東陽稱賞,“令受業門下”,並暱稱其為“小友”。
二十一歲參加科舉,要不是一場無妄的火災燒燬了他的試卷,早就金榜題名。
但是楊慎説沒關係,下次我考得更好。
於是,三年後他狀元及第,成為明代二百七十餘年間四川唯一的狀元。
24歲,放到現在也就是剛剛大學畢業的年輕人,很多人還在為找一份工作碰的頭破血流。那時的楊慎已經登堂入室,和自己的父親同朝為官。
而且入仕後他沒有絲毫懈怠,史書稱其“無書不讀”。
《明史·楊慎傳》説:“明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為第一。”
國學大師陳寅恪讚歎道:“楊用修為人,才高學博,有明一代,罕有其匹。”
如果到這個時候你還以為一個人的成功靠的是拼爹,那麼這世上90%以上的人都洗洗睡吧。
楊慎曾這樣評價自己:“一生好學窮理,老而不倦。”
這才是他畢生的寫照。
02
楊慎作為權臣之子,當朝最頂級的官二代,萬眾矚目。
涉及到官場,中國人多少都有些敏感,官二代富二代什麼的,免不了有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但是偏偏提及楊慎,大家出奇一致的點贊好評。
這不僅是因為楊慎潔身自好,更是因為從楊慎身上他們看到了中國文人代代相傳,卻漸漸消逝的“士”的精神。
明武宗正德皇帝是歷史上最為荒淫的皇帝之一,不僅在京城專設“豹房”供淫樂,還經常大張旗鼓地挾妓而遊,滿天下地尋找刺激。
囂張的時候甚至一路奪人妻女,儼然成了當時全國最大的流氓頭子,文武百官黎民百姓敢怒不敢言。
這時候,楊慎還是官場上的菜鳥,年輕氣盛的他不顧旁人勸阻,當着皇帝的面指着鼻子罵他“荒唐頑劣”。
正德皇帝不聽,他直接撂挑子不幹,炒了大老闆的魷魚,跑回老家閉門苦讀。
瞧,大好前程説放棄就放棄。
那時候,楊慎的父親貴為帝師,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照説楊慎你有權有背景又有能力,完全可以選擇蟄伏,然後找準時機大展拳腳,搞不好就是下一個政壇傳奇。
可偏偏有一百種變通的方法,楊慎卻選擇了最沒有轉圜餘地的那一種。
雖千萬人吾往矣。
有些人天生就是硬骨頭,你可以將其擊碎,卻不能讓它彎曲。
03
楊慎的運氣不錯,沒過幾年荒淫無度的正德皇帝就把自己“作”死了。
楊慎再次被召回京城,年僅34歲的他當上了14歲的嘉靖帝的老師。
望着眼前這個恭敬地向他行師禮的少年,楊慎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微笑。
因為有正德帝的“前車之鑑”,生怕嘉靖皇帝重蹈覆轍。楊慎不敢有絲毫的怠惰,對其要求異常嚴格。
楊慎常借講書之機,聯繫朝政旁敲側擊,教育開導嘉靖帝。
今天説朝廷裏的那個誰誰誰貪贓枉法,明天又借典故論某個大臣尸位素餐,尤其是經常給嘉靖帝灌輸聖人之道,讓他學習自省。
可惜嘉靖帝不是一個明君,他楊慎自然也做不了名臣。
在嘉靖帝看來,你楊慎就是“拿着雞毛當令箭”,我一個皇帝用得着你在我面前指手畫腳嗎?
於是,性格耿直的楊慎既失歡於帝心,又結怨了權宦。
但是,對此他渾然不覺,依然我行我素。
嘉靖帝是皇室旁支,他的生父是興獻王。嘉靖皇帝繼位後六天,便提出要為自己的父親上“皇帝”尊號,引起朝堂之上的極大紛爭,史稱“大禮議”。
為了避諱,楊慎的父親楊廷和主動辭官歸隱,可楊慎不顧父親勸阻,和領導正面硬剛。並且喊出了明朝歷史上讀書人最著名的那句口號:
“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
好嘛,嘉靖帝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10天之內連續賞了兩次廷杖,差點沒把楊慎打死。最後皇帝還是不解氣,一道詔書把楊慎發配到了雲南。
有人説楊慎的情商太低,搞政治嘛,渾水摸魚者如過江之鯽,水至清則無魚。
但是,楊慎卻執着地告訴世人:君子如玉亦如鐵。
你可以説他情商低,但是你也應該看到他的不願意。
04
公元1524年,44歲的楊慎離開京城的時候,很多人都以為這不過是一次短暫的遠行。
楊家世代帝師,只要皇帝消了火氣,即便不能官復原職,回來不過一句話的功夫。
再不濟,只要身子骨硬朗,遇上大赦,也就三年五載的事兒。
但是,皇城裏的一雙眼睛卻彎出了一道殘忍的弧度。
或許是心有所感,貶謫的途中面對着滾滾長江,楊慎寫下了那首流芳百世的名篇《臨江仙》。
人們紛紛表示從中看到了詩人的豪邁、曠達,但是我卻看到了楊慎一生的無奈。
正當壯年,本是勵精圖治的時候;滿腹經綸,足以報效國家。但是留給他的卻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也許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明白為什麼父親當初會選擇急流勇退。
他的前半生過得太精彩,後半生墜落得也太倉促。
人世間的是非成敗到頭來,也許只不過是夕陽下的一次短暫回首,多年以後就連自己也會成為歷史裏的滄海一粟,最終讓後人笑談一場。
至於有生之年是否能夠登臨朝堂,一展抱負,楊慎早已心字成灰。
05
後來的事情也不出楊慎所料,嘉靖朝一共有過六次大赦,楊慎皆不在其列。
明朝律法規定:罪犯年滿六十歲便可以贖身返家。可無人敢在嘉靖皇帝面前為他説情。
楊慎被流放到雲南三十年,在這三十年裏,他只有在父親楊廷和生病和去世時獲准回過家鄉兩次。
楊慎71歲時,曾返回瀘州短住,但不久就又被千方百計拍皇帝馬屁的雲南巡撫王昺趕回了雲南。
據史書記載楊慎因為年老體弱,在連日奔波中病故。
楊慎去世後,因為“戴罪之身”,家人怕官家追究,只能草草埋葬。
可即便如此,嘉靖帝依舊命人開棺驗屍,師徒二人糾纏了半生的恩怨,只剩一句“青衣布袱,大為感動”。
可悲至極,也可笑至極。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生命的最後一刻,不知道楊慎是否想起了那段曾經在廟堂上橫衝直撞的時光,是否又會記起深宮裏遇見的那個叫他老師的少年?
他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後悔?
楊慎臨終前曾寫下一篇《自贊》,其中有這樣一句話:
“臨利不敢先人,見義不敢後身,諒無補於事業,要不負乎君親。”
原來他始終都是那個正直勇敢的年輕人。
他這一生才華蓋世,忠誠善良,本該是一個時代的主角。
歷史也已經證明,作為一個文學家,他的造詣成就令人高山仰止。
奈何誤入官場,悲涼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