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經有一次,我離那座城是那樣近,遠古的氣息隨蕭瑟的秋風一直吹到了我記憶深處,鋪滿黃葉的小路誘惑着我,然而,我卻與它錯過了。
到達紅墩界鄉已是傍晚時分,沉沉的暮色籠罩在黃土高原上。正趕上停電,放眼望去,曠野茫茫一片,沒有一點燈火。因為有風,天氣非常晴朗,繁星在深藍色的天空中密密麻麻散成一片,十分耀眼。小山村是如此寧靜,靜到沒有一聲犬吠,沒有一聲嬰兒的啼哭。當地人有早睡的習慣,此時,許多人都已進入夢鄉,諾大的村子,只有我這個異鄉人還徘徊在夜色裏。陝北高原的十月,早晚温差很大,現在已是夜涼如水了。
(二)
從這裏再往前不遠,就是中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統萬城,它曾是大夏國的首都。我們國家確實歷史悠久,悠久到許許多多驚天動地的歷史事件,在厚厚的史冊上只能留下淡淡的幾筆。就比如現在提到的大夏國,人們往往將它與李元昊的西夏混為一談,實際它們兩個朝代相隔近700年,700年足足是兩部美國的建國史,可在東方這塊土地上,中間無非跨越了一個隋唐五代而已。
大夏國的創始人赫連勃勃,原名劉勃勃,是匈奴人。可他又為什麼有一個漢人的姓呢?説來話長,在漢高祖劉邦的時候,匈奴屢屢犯邊,給剛剛統一的西漢政權造成極大的威脅。而漢朝因連年征戰,百廢待興,實在沒有能力和匈奴打仗,於是便想出了種種辦法來與之修好,和親就是其中一招。劉邦的親生女兒自然不可能去遙遠的朔北,嫁給那些尚未開化的遊牧民族領袖,普通百姓家的閨女,人家又不稀罕。於是便在漢朝宗室中選了一個倒黴的家庭,將他們的女兒送往茫茫大漠之中,以其柔弱的軀體,作為大漢朝北方的長城。
和親的效果如何,我們不必深究,只知道此後北方邊境的戰爭從未斷過。那可憐的女子如何,我們也不得而知,但從那以後匈奴中就有一支部落姓了劉。這一劉姓部落在朔北的風沙中輾轉了五六百年,傳到一個叫劉衞辰的首領手中。此時的中國已是四分五裂,南方有東晉在苟延殘喘,北方則是五胡十六國陸續登場,在廣闊的土地上縱橫馳騁,相互殺戮。其中比較有實力的是後來統一了北方的拓跋魏王朝。
不幸的是劉衞辰偏要去招惹對方。公元391年,劉衞辰派兒子帥八九萬人進攻魏國南部,結果被魏王拓跋珪引五六千軍馬打了個打敗,拓跋圭順勢領兵渡過黃河,進入劉衞辰的領地。兩個月的時間,劉衞辰家破人亡。據史書記載,劉衞辰被部下所殺,拓跋珪將劉衞辰的宗族五千多人全部殺死,投屍於黃河。這次戰役使魏國獲得30餘萬匹馬,400餘萬頭牛羊,在那個年代,這些東西遠比金銀珠寶實用,從此拓跋魏富強了起來。
這次殺戮漏掉了一個人,而此人的僥倖逃脱,卻對後來中國北方政權格局變化產生了巨大影響,他就是劉衞辰的小兒子劉勃勃。
史書上説,“勃勃魁岸,美容儀,性辯慧”,“有濟世之才”。可見,此人確實不同凡響。但除此之外他還具有當時少數民族首領的共性:忘恩負義。父兄死後,他投奔後秦國王姚興,姚興對他極為欣賞,不惜得罪魏國收留了他,並且不顧身邊大臣的反對,授之以兵權。後秦高平公沒弈干將女兒嫁給他。但在公元407年,勃勃翻臉不認人,殺了他的岳父,將其兵馬並於自己麾下,自稱大夏天王、大單于,從此中國北方的版圖上又多了一個國家。
不可否認的是,勃勃確實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軍事政治家,除了驍勇善戰之外,還頗有謀略。公元417年,南朝的平民將軍劉裕率軍北伐,攻佔長安。勃勃按兵不動,靜觀其變,兩個同時代的軍事政治家,彼此間進行了一次戰場外的較量。劉裕遣使者去勃勃處,與他約為兄弟。勃勃請自己的謀士提前寫好回信,自己默默記在心。次日,當着南朝使者面口授回信,命人寫下。使者回去告訴了劉裕,劉裕讀罷書信,感嘆道“吾不如也”。在這場文才的較量上,大字不識的勃勃竟然佔了上風。
勃勃南征北戰,具有了一片頗為可觀的國土。在公元413年,他做了兩件大事,其一是將自己的姓改了,他認為帝王是上天的兒子,“其徽赫與天連也”,故改姓赫連氏;其二,是徵發十萬人修築統萬城。
(三)
現在,那座神奇的都城就在我的北邊不遠處,但我卻去不了。這裏是陝北靖邊縣最北邊的一個鄉,正處在毛烏素沙漠裏,兩天才有一班車,開到這兒就不往前走了。再往北的車是通往內蒙古的,一星期只有兩趟。我並非專程為遊覽而來,明天下午必須返回,因此從時間上看是沒有機會去了。
夜深了,回到屋內,燭光雖然昏暗,但在如此死寂的夜,卻有一絲暖意浮上心頭,陪我從縣城來的當地朋友還沒睡,看我進來,他一臉歉意的説,“你別急,明天早上如果天氣好,我給你找輛三輪摩托,半小時就能到白城子。”白城子是當地對統萬城的稱呼。這個稱呼讓我切實感受到那個時代太過遙遠,統萬城只是一個屬於歷史的名字,對今天的人來説,它不過是一片比較堅實的廢墟而已。可是誰又會想到,這座城凝聚了多少人的血肉與魂魄啊!
公元413年,赫連勃勃改元鳳翔,派手下人叱幹阿利徵發十萬民工修築新都城。阿利是一個非常殘暴傢伙,大夏的匠人在兵器做好之後呈送給阿里驗收,一般必有死傷。因為阿里讓弓匠射鑄甲的人,射入了就殺掉甲匠,射不進就殺掉弓匠,矛與盾的辯證法被他如此使用,令人不寒而慄。這次修築新都城,為了邀功請賞,阿利下了大力氣。他命人將築成的土全部在籠上蒸一遍,然後連筐帶土堆積起來,壓平夯實。每修一段,就派人用很細的錐子往城牆裏扎,只要扎入一寸,就將修築此段城牆的人殺掉,屍體築進牆內。在這樣的恐怖氣氛下,城牆的堅固程度就可想而知了。我想這也是它廢棄的千年之後,仍能將自己的輪廓保留在大漠風沙之中的緣故吧。
赫連勃勃很欣賞這座新的都城,取“統一天下,君臨萬邦”之意,命名新城曰統萬。此後的十四年時間,統萬城作為大夏國的首都,成了整個陝北高原的政治軍事中心。即使在公元418年,赫連勃勃打敗了劉裕的軍隊佔領長安,也沒有放棄它。赫連勃勃畢竟是匈奴的子孫,對西風塞北的大漠情有獨鍾,對農耕富饒的八百里秦川並不喜歡。他返回北方的統萬城,一直住在那裏,直到425年夏天死去。
正因為這座城傳奇的築造史,才會令我頗為神往。腳下的這片土地,見證了太多的刀光劍影,見證了太多的血雨腥風,見證了太多的窮奢極侈,見證了太多的貧窮矇昧,如今只剩下沉默。對它來説,歷史也不過就是一座荒城,一堆白骨而已。
(四)
天矇矇亮,我們就起牀了。天氣並未好轉,飄着牛毛一般的細雨,乾旱的黃土地已經被打濕,沒有浮土,踩上去很結實。天公不作美,統萬城看來是去不成了。周圍依舊那麼寧靜,小店鋪都沒開門,大概是下雨的緣故,許多人還沒有起牀。站在高處看去,小鄉村宛如沙漠中的一片綠洲。遠處是一片灘澤,沒有樹也沒有草,再過去就是一片荒漠。村子掩映在一片桐樹林中,枯黃的樹葉隨秋風起舞。因為時間關係,今天必須離開,翹首遠望,千年廢都就隱藏在雨幕後面,雖不太遠,卻不可及。
雨時斷時續。薄薄一層烏雲壓在遠處的天際。視野之內,除了灘澤就是沙漠,偶爾的幾株沙柳,綠綠的一團,在雨中煞是可愛。返程的汽車開得很慢,1500年前,魏王率領大軍或許就是在這樣的雨天裏,在廣闊的原野上向統萬城推進的吧。
公元427年,也就是赫連勃勃死後兩年,拓跋魏大軍就攻入統萬城。一個馬背上征戰出的國家,一個雄偉壯麗的都城,徹底從歷史上消失了。見到統萬城的壯闊規模,連見多識廣的魏王也不禁感嘆,“如此用民,國安得不亡”。時光最是無情,大夏國二十年的輝煌,除了留下幾行文字記載和一座廢棄的空城,還有什麼呢?
歷史書上關於夏國的記載很籠統,大約因為它是匈奴人建立的政權吧。古代史家一直很謹慎地向華裔區分開來。在寫南北朝這段時,《資治通鑑》等編年史都是以南方的偏安王朝為正統。儘管宋齊梁陳朝代更迭,一代不如一代,可仍使用他們的年號,以示正統。實際上民族大融合的潮流勢不可擋,歷史上,北方遊牧民族帶着強悍、新鮮的血液一次又一次進入漢民族的家園,融合之後,產生出一個嶄新的、更富活力民族。以南北朝為例,最終依然是北方政權吞併了腐朽衰敗的正統王朝,統一全國。怪不得史書上感嘆,自隋以後,“名揚於時者,代北之子孫十居六七矣,氏族之辨,果何益哉”。
車越開越快,背後的統萬城遺蹟越來越遠。
雨中的沙漠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