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楝花飄砌,過雨採蘋

   每年的春天一來,我的心裏總是蠢蠢欲動,覺得會有什麼事要發生;但是春天過去了,什麼都沒發生,就覺得好像錯過了什麼似的。(《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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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友,見信如晤。近日,滿城春風裏飄起了棉花糖,輕盈盈的,如果纏一把,咬一口,大概也像撞進一片雲裏,無從借力。就是不知道甜不甜。

  風絮惱人,你想驅趕它時它縈懷不去,你想捉住一縷,它玩鬧着忽上忽下,俶爾遠逝,往來翕忽。

  今年的春似乎格外急。北京的柳絲將近春分才細細染綠,至穀雨,已是楊花落儘子規啼。牡丹在前些天就開遍了,只等着芍藥倚欄傍砌,依約着荼蘼香氣。最好的春景都攢在了二十多天裏,急急忙忙,擠擠挨挨,看花的人匆忙趕着那或三五天或一週的花信,也像是在“趕春”,彷彿要在走馬觀花時候把春光刻入眼底,如此也算是不負,可回過頭來,急景流年,煙消雲散,梅雨過,萍風起,只剩一點閒愁不去,韶光還如電抹。

  《牡丹亭》遊園驚夢的時節應是穀雨。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佔的先……還有嵌雕欄的芍藥、一丟丟榆莢錢,都是暮春情景。也只有安置在這個時節裏,杜麗娘近乎慌張的急切才顯得妥帖而易於理解——再不發生些什麼,就遲了。

  這好像是一切關於青春故事的共同底色,帶着懵懂的強烈,不知節制的揮發,撞得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春天要發生一些什麼大事,最好的年華得刻寫進銘記一生的愛恨,我的生命,到底得託付在什麼意義上才是值得?

  少年心氣。

  春本來就主生髮,尤其暮春時候,一雙雙鳥雀相逐,清晨走在蘇堤上,看到西湖上野鴨成對而過,飛蟲在柳線之間一邊穿梭一邊交尾,彷彿萬物都緊抓着春天的尾巴,空氣中的荷爾蒙成幾何級數增長。

  於是春老之前,極盡華美,是最後的宴會。開到窮途的晚櫻,如盛極的晚妝,連枝幹彷彿都負荷不住,任它垂下繁複的裙裾。紫藤覆宇,薔薇滿架,牡丹與芍藥那一重重鮮妍的花瓣,還似層層堆疊的雍容華貴的禮服。而後的花,點綴在春花與夏花之間,細密幽約,洋槐、苦楝,平靜而沉默的藏身綠蔭深處。

  花至苦楝,是春到終章,楝花是二十四番花信的最後一信。村頭巷尾,屋前社後,尋常可見。高樹濃翠如滴,淡紫的近乎白的花兒,吹一管深紫花序,花共香氣都細密可憐,着了一點清淡的微微的苦意。春的最後一線繾綣流連,和從容舒張的夏綠,都在這一樹之間。

  畢竟過了少年時候,我已不再沉迷於種種傷春懷抱,不是不惆悵,但那點悵然就像細約的楝花,密意都掩映在濃蔭裏,即便有微微的苦,一眼望去,也是心平氣和的清淡。像《立春》裏的那句台詞,整個春天都過了,什麼也沒有發生。

  而我所能想到的這時節最心平氣和的光景,也不過是苦楝樹下一間茅舍,房前薔薇繞籬,屋後新筍成篁,雨滿春山,將世間的綠意都漲飽,雨和雨的間隙裏,漏下一串串清越的布穀聲,閒來信步,可以隨手摘下房前嫩黃的榆錢與含苞的槐花,洗淨拖面,或掐一把香椿頭,過水焯一遍,切碎了拌豆腐吃,還有醃漬的青梅果子,可以佐酒,也可以配上新炒的春茶。

  隨手翻書,但不翻也沒有什麼所謂,看山看水好像也能看到自己。傍晚時候初升的小月兒是輕薄的半透明,映着背後尚且亮堂的天色,是淺淺的藍。夜裏潮氣重, 被褥蓋在身上像蓋了一牀青苔,但也不以為苦。不必有客來,我是長在屋後的那一樹苦楝,平常的生髮開落都只在這世間的一隅,有人看到,但不必要人記得。

  臨穎不盡,順頌春安。

  見殊

  丙申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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