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的星空,究竟是成千上萬的星星的納木錯這片聖湖的懷抱裏,還是納木錯在星星的懷抱裏。究竟是誰更想付出一個懷抱,究竟是聖湖有了星星的心,還是星星有了聖湖的聖潔。
只有你身臨其境了,才會有這樣要把它們都擬人化的敍事思維。
你來看過納木錯的星空了,又會開始詢問自己的心,如果一個人的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都可以來一次,會怎樣。那些陪你來的人,將會是誰。
星空真的能隱沒了周圍有形的物,解脱心頭的擾?還是適用於那種超自然的修辭來表達,星空也如同人性本身,其中既有愛、温暖和包容的一面,也有無奈、隱忍和妥協。
好像所有的星星都屏住了呼吸,想要聽到你的答案,你的故事,你所度過的戲劇化的人生中隱藏了怎樣的情感羈絆……然後星星也會有自己特殊的語言去討論,對你的判斷對你的期待,在它們那一維的空間裏。
它們早已窺見太多人與人之間、人作為一個個體的內部的複雜與衝突。
在冬天來過一次,那麼以後也是冬天再來,也許會換成春天、夏天、秋天。
事實上,納木錯冬天的夜晚很寒冷,冷得你沒氣力去和同伴聊好人壞人生死意義,你也沒機會向同行的藏族司機學藏語,時間就過掉了。這樣守候聖湖上空星星的夜晚,就像是苦行僧一樣的夜晚。
抽離的、旁觀的、沒有感情的、就連頭頂上的星星也不是固定的。幾番猶豫,要不要站在星空下拍張照,畫面裏有自己,讓別人知道我確實來過了。後來還是算了,畢竟星星都有自己的靈魂,而我這樣從小就不相信自己是一顆星星的人,那靈魂之間不知道融不融合得好。
我不是一個從小就相信自己是一顆星星的人。但我認為星星是天空最悠久的語言。聽懂了它們的語言,才會在沉思的時候更偶然想到什麼。
於是納木錯星空下,少了自己的景物照,反而多出了許多美的幻想。
我羨慕納木錯湖邊的黑頸鶴,它們可以三百六十五天地看到這片星空
所以有些時候,我羨慕納木錯湖邊的黑頸鶴,它們可以三百六十五天地看到納木錯的夜晚,還有銀河和星空。還有那些母親被狼咬死的羊羔,它們或許還會把星星當成天上的母親而説起藏語。
據説,有些人天生不能依賴地理標識找到方向,他們憑藉仰望星空,靠天狼星、大角星、比鄰星這樣的信息來找路。
納木錯的星空,越美妙的天空故事,越是和大地和湖水很遠的。所以當我們尋找到一個生活視角,同時有納木錯和星空的時候,一切就像是抱着朝聖心態才得來的。而遙想古老的藏區,人們也是朝聖一樣地輕輕抬頭,去夜空上確認故鄉和未來的方向吧。
比納木錯的冬日暖陽更好看的,是冬夜納木措湖的星空。星星可見而不可觸。它們像命運派來的,又像是我們自己經歷了一場奔忙而得來的。就像《美國遷徙記》中攝影師蘭格引自路上結識的人説的話:“如果在家舒適,你認為我還會在高速公路上奔忙嗎?”如果不是因它驚人的美,我們何苦像是守着無限承諾一樣地來呢。
會有一個村子裏的藏民,賣掉羊,就為了在納木錯的星空下拍一組婚紗照。也有狼來過了,追趕那些藏獒而來,後來藏獒又回頭提醒它看納木錯上空的星星。
還有拍電影的人和拍紀錄片的人來過了,他想在納木錯的星空下拍一些鏡頭,不是美輪美奐的,而是有藏地説不清的氣息的。
拍攝浪漫愛情的劇組也來過了吧,就像韓劇《來自星星的你》的外星人來地球造訪,這聖潔的湖岸可仰望的星空,那謎一樣的光團、那閃爍的星斗,可真是有人在居住?可真能捕獲他們發來的儲着秘密的電波?戲劇裏看戲,但不及眼前聖湖的靜水流深。
冬天的納木錯,是寂靜的。湖水被冰封住了,不會流失,所以充實。就好像湖水也要遵守一點宗教的修持。
你所汲取到的,是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那天晚上,載着我們的車子停在合適的位置,車裏隨機播放着藏曲,還有暖氣開得很足的聲音,還有我們在尋找各種視角和畫面構圖的討論。那些聲音也已經成為那個納木錯湖岸看星空的夜晚的一部分。
總有一些好的觀察者,會花上一個月的時間去了解拍攝對象和寫作對象,然後用相當久的時間來構思。但我並沒有以那種攝影的風格來對待納木錯的星空。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就會能汲取到“思想”的星空,就如同你內心的星空。
雲來月去,斗轉星移。天下事,總是有所畏的。站在這樣的一片星空下,我所畏,畏的是美,而不是不美。畢竟,不美的,生活中哪哪都是,這樣的美卻很稀少。
就如同康德所説的:“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日新月異,不斷增長。這就是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在拉薩的大昭寺前,會去猶豫該不該舉起相機鏡頭,對於藏民來説會不會冒犯啊?會不會影響到他們的凝神參拜?有一次在尼木縣的村子裏,遇到一頭剛出生的小羊,牧民用藏語説可以拍照,並且舉起它幾乎要抱到我懷裏,但是反而有一種奇怪的敬畏,一邊笑着表達謝意一邊又放下了鏡頭。
在納木錯的星空下,卻覺得這樣的面對也充斥着我們的虔誠,按下快門時沒有了那些微妙的道德感。覺得,我們只是用記錄的形式幫助“星空”持續一段時間。只有在這片星空,“美”已多得不可勝數。
在城市生活久了,看到一張蛇蜕下的皮也會覺得不美,我們去疊那種幸運星摺紙而忘了真正的星星其實是長在天上。看不到真正讓自己有所畏和真正給自己帶來幸運的東西,後來,連氣質連目光都變得似是而非和輕率。講到納木錯的星空,被洗滌靈魂也好,想頂禮膜拜也好,我曾經沒有過期待過這樣的星空之旅。我也沒有計劃過是孑身一人去還是和一羣人一起去。
這是一場突然的形成,突然,本就夠迷人了,而這一片星空渺茫中,又不時會出現訓誡亦有保護。星星忽明忽暗,那些研究星星的天文學家卻為了這繁星中的許多顆都付出了艱苦。
我覺得那應該是某些所謂“堅守”的人去做的。
當車子在返程時,我們行駛在藏區羣山間,恍惚離開納木錯湖的道路,才是漫漫長夜的開始。我才明白那片星空所帶來的是一種強大的生命能量。冬天的納木錯是僻靜聖地,星星則是豁達又清闊、簡潔又藴藏恆久。那麼多星星,那麼多心靈方式,那麼多個純真和固執的瞬間。
當把美當成精神上的歸屬感,納木錯的星空,又有更古老的精神和更古老的美。那種古老、那種精神上、那種歸屬感、那種美,是比人和人之間的恩愛、情愛更動人的。
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機會再在冬日的寒夜去納木錯拍星空。去看哪一顆星最亮,哪一顆是如火花之一瞬。哪一顆正對着你發出光芒,並且唯獨對你。
如果説納木錯湖上的星星是這片天空的眼睛,面對冬日、那一夜、納木錯頭頂的這一雙雙眼睛,很想知道究竟誰和誰在真的相互注視着。
就像是世人最喜歡討論的哲學和靈魂,但又不是的。零零碎碎的是,與不是。心境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