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讓我寫寫關於我自己的事情,我並不擅長。
我在這本書裏寫的都不是什麼正常人,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異於他人的特質,而且這些特質大部分時候也沒有給他們帶來幸福的生活。他們不像個自帶主角光環的人物,最終沒能得到心中所想,也許只是因為他們都不完美。就像你我一樣。
有時候會覺得,假如他們不那麼固執不那麼特立獨行,故事的結局會不會更美好?
他們的性格缺陷來自於我,我的個人生活和他們也是同調的,這種分不清現實與虛構的症狀,導致了我對所有故事的理解和佈局。
以前看過一本講編劇的書,沒看完,但對裏面的一條原則印象很深:編劇不要講關於自己的故事。
這兩年我一直遵守這個原則(也可能我把它理解錯了),絕少談自己的事情,偶爾忍不住説兩句,説完就後悔。但是今天,我想講一件關於我自己的事情,因為這件事跟我的讀者們也有關係。
我保證這個反轉的故事並不苦大仇深,也不會刻意煽情。
故事的開端是2013年底,我寫了一則短篇小説,名字叫《男朋友典當行》,這是個有一點奇思妙想,但比較矯情的愛情故事。那時候還想着投稿,於是在2014年裏,我不自量力地前後投遞了三四家不同的刊物或者網站,收到的反饋都是一樣的:退稿。
於是意識到的確寫得不好,還是不要繼續丟人了,便扔在了一個叫“廢品”的文件夾裏。
我覺得有必要先從簡單的做起,可能之前自認為能寫能編能扯淡都是幻覺?恰逢那之前不久,我的供職媒體需要我運營一個微信公眾號,我自作主張設置了一個講故事的欄目,每天儘量編造一個1000字左右的短故事,硬着頭皮發佈出去。但是虛構故事放在媒體公眾號裏總有點不倫不類,就又以個人名義註冊了一個叫做“貓飯家”的公眾號。就這樣故事越寫越長,更新頻率越來越低,但還是一直堅持到了現在。
2014年8月,“貓飯家”的故事得到結集出版的機會。整理、修繕、送審,初步結果是必須刪除小部分“陰暗,消極”的篇目,否則不予出版。
我刪掉幾篇稿子的同時,還順手刪了幾篇自己覺得寫得特別差的,這就導致全書字數達不到合同要求。合同白紙黑字,不能反悔説我寫不了那麼多,責編建議找幾個以前寫的故事放進去。
我在“廢品”文件夾裏找到了《男朋友典當行》。我僥倖地想,這個故事應該沒有差到不能見人的地步,既然有機會,也讓它見下光吧,最關鍵的是,它足夠長——將近兩萬字。校訂用詞和句子之後,我把這篇近兩萬字的故事加入了書中,去年5月出版了。
這本書上市之後賣得並不好。出版公司也不看好它,它很快就淹沒在浩瀚的圖書市場裏了。以至於過了一年還有讀者告訴我剛剛買到了簽名本——他的本意大概是想讓我高興,我卻覺得尷尬,因為我只簽了1000本特供給新華書店,竟然還沒賣完,哈哈。
可是沒想到,就是這樣的一本我自己都不太滿意的小書,斷斷續續也有過幾家影視公司來詢價。提出的拍攝計劃各種各樣,拍網劇的,拍動畫片的,拍電影的,各有各的訴求,各有各的算盤。談到最後,要麼他們拒絕我,要麼我拒絕他們,結局都一樣——不了了之。
有意思的是,我都會問他們怎麼知道這本書的?其中一家告訴我,公司本來想買日本作者的版權,就在市面上買了很多日本小説回來,不知道怎麼就採購錯了,結果發現是中國人寫的。
《貓飯》出版的同一時段,我辭去了在媒體的工作,轉而加入一家互聯網創業公司。一邊工作,一邊寫小説,同時進展緩慢地寫一部網劇的劇本。
劇本寫得很痛苦。因為是一部喜劇,而且是難度很大的喜劇,從頭到尾只能出現男女主角兩個人,不允許有任何配角或者羣演。每天都在撓自己胳肢窩一樣逗自己笑,寫到最後,忍不住反覆問自己:“這到底有什麼意思?”“好笑嗎?不好笑吧?”近乎抑鬱。
我問找到我寫這個劇本的師父程姬,喜劇人物到底應該怎麼寫,她回答説:喜劇人物只有一種性格——執迷不悟。
執迷不悟,突然覺得説的就是我自己。
熬到10月,劇本交了初稿,沒有投拍。
寫好的劇本不拍,在影視行業是常態。我也沒説什麼,該幹嘛幹嘛去了。不甘心當然有,只能對自己説:你以為只有你這樣嗎?哪個編劇不是呢?
11月,我終於下定決心從事職業寫作。離開創業團隊,交還了所持的股份,上午辭職,下午就去見了程姬。程姬對我説的第一句話是:
你選了一條非常孤獨的路。
是挺孤獨的。當時的朋友裏沒有一個是做這一行的,從媒體辭職的時候,送行的朋友也表達了擔憂:千萬別去當編劇,混幾年都還是槍手,沒出路。
為了不讓我閒出病,程姬介紹了她的朋友周勁翔先生給我認識。周先生給了我一個項目,一個從0開始的項目,我像個幼兒園在讀生一樣悶着搭積木,這樣對嗎,那樣對嗎,誰知道呢?
周先生還跟我説,這一行水很深,騙子很多,拿情懷畫餅的騙子尤其多,希望我小心,如果有什麼事,可以和他商量。
12月,製片人柴少接觸到我,提出要購買我第一本書的影視版權。談判一個月之後——我售出了其中的五個故事,包括那篇從廢品文件夾裏撈出來的文章。
看到故事可能會以全新的形式展現給更多的觀眾,修補其中的瑕疵和缺憾,我難掩興奮,所以在自己的公眾號推送了這條“喜訊”,有點語無倫次。那個時候,完全沒有意識到之後還有多少困難等着我。
2016年3月,柴少介紹我進入了一家他參與成立的影視公司,我所在的內容部門主要工作是策劃電影或者網劇——在自稱職業編劇將近半年後,我第一次有了來自這個職業的收入。
5月,經過內部評估之後,公司決定啓動《男朋友典當行》的影視化進程,由我自己執筆寫劇本,因為投資有限,擬定做成網絡電影。
其實,我內心比較排斥自己改編自己的小説,總有種近親結婚的感覺,很難賦予它新的東西,而這正是粗糙的《貓飯》所需要的。但是,這個故事的情況有所不同。因為我覺得它寫得不好,情節孱弱、人物單薄、結局潦草,除了設定略有可取之外,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全盤推翻,以我現在的審美和技巧重構整個故事。
同時我也跟柴少説,我可能寫不了網絡電影,因為那種東西實在不屬於我的情趣範圍。他鼓勵我説:儘管寫,先不要管會做成什麼形式。
於是,開了幾次會之後,我按照時間表寫人設,寫梗概,寫大綱,預計會在6月上旬結束前交劇本初稿。
6月到了,劇本寫了大半。正在揣摩台詞的我收到柴少發來的一條信息:
資方撤資,公司解散。
我不知道資方這麼做的理由。可能是因為網絡電影市場的需求,我擅長的故事風格顯得不合時宜,讓資方失去了信心;也可能是因為我作為一個不成熟的小説作者,既沒有寫電影劇本的經驗,又沒有相關學歷,師承關係,讓他們覺得項目不靠譜。
總之,這篇小説再次擱淺,再次進入了“廢品”的文件夾。
人在這種時候不痛苦是不可能的,痛苦的主要來源是覺得他們至少可以再等幾天,等初稿看過再説(事後覺得,看了也不頂用)。為了排遣這種失望情緒,我在公眾號説了一些很喪氣的話,然後收到了讀者發來的,200多條安慰消息。
過了幾天,柴少告訴我公司另一位董事願意接手項目,堅持到做完,當然,投資會減少,但也希望我能把劇本完成。
6月11日,我按時交了初稿,趁着製片導演討論的空檔期,轉頭寫我的長篇小説去了。不久,討論結果出來了,並不是一個好消息:
“劇本太平淡,作為小説來讀沒有問題,但沒有戲劇性。”
我打起精神,立即和他們見了一面,聽取他們的建議和批評,回來準備重寫。我預料到了這個結果,前文提到的周勁翔先生就跟我説過:你還沒有摸到寫劇本的門。
我的確還沒入門,很多問題懸而未決。電影的一分鐘寫在紙面上應該是多少字?我需要描述環境和角色的外貌嗎?什麼樣的節奏才不會讓觀眾睡着?它和小説的區別到底在哪?戲劇專業的學生要學四年,認識很多大師,看大量的經典,而我,落後得實在是太多了。
我又去見了師父程姬,問她好劇本到底應該是什麼樣子的——也只有我這種非科班出身的人,才會問這樣幼稚的問題。程姬只回了一句:好的劇本就像俳句。
不太懂。
我暫停了一段時間。關在家裏,誰也不見,誰也不聯繫,把手頭的長篇小説先寫完,間隙就看些電影。寫小説的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是上帝,誰生誰死、情緒的波動、情節的起伏,都由我決定,我直接面對讀者,好壞都由我負責。那當作為編劇的時候,我是什麼身份呢?
偶爾有朋友來我家,我會自己下廚做飯,一桌菜,大家吃個開心。廚藝都是跟菜譜上學來的,我吃得淡,朋友會吐槽説,你做菜不放鹽嗎,你一個重慶人怎麼辣椒都不放。也許是被這些話點醒了一下,在我一邊思考一邊讓角色自由生長的時候,突然意識到——
編劇就是那個寫“鹽少許”的人。
當我以編劇的身份講故事的時候,我不需要親自下廚,不需要親自備菜,更不需要直接面對食客。我只是寫下菜譜,雞蛋兩個、西紅柿三隻、多少油、多大火而已。真正在廚房裏忙活的人是導演。“鹽少許”到底是多少,作為食材的演員是誰,用什麼品牌的油,拿什麼盤子裝,做給多少人吃,食客吃的時候要不要在旁邊安排小提琴表演,都是由別人來決定的事,我要做的是把菜譜寫清楚,儘量保證只要食材沒過期,主廚不犯錯,食客就不會食物中毒。
那些菜譜,不就像俳句一樣簡潔嗎?
想清楚之後,再加上之前寫長篇積累下來的經驗,我寫完了第二稿,馬上發給了柴少。
這一次等了很久,將近一個月。
7月底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我的微博收到一條私信,發信人是製片人李亮文。我入行淺,沒聽説過這個名字,搜索一番之後,發現竟是果實創想的創始人,《滾蛋吧!腫瘤君》和《十二公民》的總製片。
李先生説,他看完了我在ONE上發佈的所有小説,覺得都很有意思。之前有人拿《男朋友典當行》的劇本去找他,他一口氣就看完了,所以特地來問我:劇本是你獨立寫的嗎?
得到肯定答覆之後,李先生和我聊了很久。聊電影,聊動漫,聊想象力,聊《典當行》本身——最後乾脆打電話給我,又聊了將近一個小時,直到凌晨兩點。
他跟我説,如果這個故事拍成網絡電影,會非常可惜。
我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一夜無眠,但誰也沒有告訴。
轉天,柴少向我通報項目進展:果實創想、博納等三家影視公司都已經看過劇本,正在競爭版權主控,希望加大投資,升級為院線電影,第四第五家公司也正在接觸中。
簡直是鳥槍換炮。
我剋制住心底的情緒,試着判斷這幾家公司的實力,想為故事找一個最合適的去處。這並不容易,尤其是在得知某一家影視公司報出一個天價之後——這只是不到兩萬字的短篇小説,是一直不被看好的“廢品”,真的值這麼多錢嗎?
最終我建議選擇果實創想。不管是已有作品的口碑,還是我接觸到的工作人員,都讓我比較放心。儘管他們的報價遠低於那個天價,但是,怎麼説呢,雖然我的讀者不算多,但是,我不希望當這部電影上映的時候,你們會因為曾經看過我的小説而感到可恥。
這就是整個故事,一則“廢品”小説的冒險。我想象過書裏的故事拍成電影,但從來沒想過最先進化的會是自認為寫得並不好的那一篇。這種感覺,就像在一羣孩子裏面,你喜歡好看的那個,你喜歡嘴甜的那個,你喜歡手巧的那個,你喜歡強壯的那個,但到了最後,卻是又笨又沉默的那個挺身而出,成為了英雄。
自我懷疑當然有過,懷疑創作衝動並不等同於創作能力、懷疑沒學過戲劇寫作連中文系都不是的人寫不好劇本、懷疑冒然改換行業從頭來過是一個錯誤的決定——這種種的“沒信心”,都還是挺過來了,因為我一直在遇到支持我、幫助我的人。感謝你們。
現在仍然是劇本進一步修繕的階段,前面還有更多的困難在等着我,距離電影上映還有99步之遙,我不過走完了0到1這麼短的距離,原本不應該“小人得志”般地炫耀些什麼。
只是,當我偶爾看到電腦裏的“廢品”文件夾,看到郵箱裏的退稿郵件的時候,會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似乎能通過它們連通過去的我。我特別想問他們,經歷拒絕,經歷停滯,明明已經瀕臨絕望的邊緣了,為什麼還沒有放棄。
我猜他們的回答都是一樣的。因為被一種近乎盲目的自信指引着,而這種自信的來源,就是你們,我的讀者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