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場雨憋了足足三天,老天像是用漏氣的長吸管喝一瓶酸奶,青筋爆起地嘬了好一陣,還沒吸出一滴。傍晚時分,雨總算星點地落下,地面的霧霾就像一隻被貼了符咒的妖怪,漸漸四散而去。
到達公司樓下的酒廊時,我左手上的指針正好衝到晚上9點,離職校友會剛剛開始。這活動原本是一小羣人的熱鬧,漸漸越做越廣,為從達躍集團離職的員工創造出不少合作。影響力擴大後,就有混得好的校友主動提出贊助,我們部門也來幫忙,比如此刻坐在門口簽到的三個同事,她們今天裙子的顏色分別是紅、白、藍。
我和法國國旗打了個招呼,用手腕的直覺擺正手包,一進門就認出了一片故人。我同他們相熟的原因類似——他們離職時的談話都是我去談的。
再次相遇,也不是完全不尷尬。畢竟其中的大多數人不是主動離開,而是被末位淘汰或開除的。作為一名人事部談離職的小經理,在做過600多場離職談話後,我也漸漸固定下了原則:把客氣話斟滿了,儘量滿足對方需求。圈子比你想象得小,等到後會有期時就會發現,不論青山還是綠水,其實都是個環形。
“我的離職大師來啦,”三米之外,盧一雀招手晃我。她被水紅色的絲裙包住,銜着大半條細腿,像雪地裏一隻成熟的石榴樹,映出一片撩人的白。
“再敢這麼叫我,我送你出去啊,”她總是用這個稱呼來調戲我,“咦?你聞到一股子甘草陳皮的味道了嗎?”
盧一雀笑得眼皮都飛了,“哈哈,老孃最近失眠上火,吃着中藥呢。昨天那個小中醫俊得要死,手這麼輕輕一把,我就決定把他開的藥全部吃光,”她舉起手裏的透明杯子,有理有據地説:“誰叫你們的活動正趕上我的藥點兒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深紅色的中藥懸在冰塊裏,上面還浮着半個百香果!
“吧枱小哥給你搞成了中藥雞尾酒?”
“給我特調的,差點就以我命名了。你大驚小怪什麼啊,這稀奇嗎?”沒錯,盧一雀能混進來,也是靠撒嬌向我要的入場二維碼。她是我的發小閨蜜,只是已然經歷過一結一離,在人生階段上和我拉開了輩分。離婚當月,她拋掉了高薪工作,創業做了一個叫做“失眠CBD”的陌生人交友平台。
“這一屋子人的資料,你有的吧? ”她舉起杯子看着我,咕嘟嘟喝中藥示威,“創業焦慮,很上火啊。”
盧一雀看上這些資源不無道理。達躍集團算是互聯網業內前三的巨頭,員工素質的確不俗,在這間屋裏吼一聲“招海歸博士”,能有十個人看你。但在閨蜜的績效和職業操守之間,我選擇了後者。
“別惦記了,你只能走進人羣,去口頭髮展會員了,”説完我還是有點不忍,“你別撇嘴啊……我給你點信息,看到那邊寬鼻子的那個嗎?他從達躍離職後就轉做小項目投資了。”
盧一雀順着我的目光看了過去,“他剛和旁邊的人打招呼,正在話頭上呢,等他的眼神遊離想走時,我就上去解救他。這樣第一好感就有了,”她捋順了頭髮又説:“我先和他旁邊的人聊,讓他聽着,越聽越想融入……”
她真行,用搭訕的心理術來拉投資。我還是多餘地提醒了一句,“不過他眼睛刁着呢,你專業點。”
“你看看,咱倆一個處理離別,一個製造相遇,姐妹倆自己就搭一條產業鏈出來了。還不來和我合作呀?”
我説最近有大事,顧不上想別的。
“大事?你説失蹤的那個人嗎,還沒找到呢?”她的尾音剛落,一切聲音暫停,眼前一盤盤的冷餐浮起,湧上天花板,露出原型,變成吊着的一隻壯牛、五十斤重的三文魚,五袋白砂糖、十斤黃油和一袋麪粉,籠罩住一羣黑白紅灰的人。我撥開一個個定住的人,看到了大副,他和我在虛擬裏陪伴彼此一年半了。我們隔着六小時時差,但從沒失聯過。算到今天,他已經失蹤第十天了,他在哪兒呢?
直到白裙子的秦小瓊踏着小細跟驚醒我,屋裏的人羣才恢復了流動。
“吳言姐,你看內部論壇了嗎?”
我正要掏手機,她慌張地開始劇透,“CEO發了一條什麼戰略啊夢想的帖子,確認以2.9億美元注資收購飛搜,還説達躍的搜索員工要全部轉移去飛搜,是什麼意思啊?”
儘管早有風聲,我依然有點慌,努力在晶晶亮的眼影下找回冷靜,“是説達躍以後不做搜索業務了,轉移服務器和……五百個員工去飛搜。”
小瓊張大了嘴,她今天用錯了口紅色號,把臉色襯得有點舊,像城牆上貼了幾年的尋人啓事。我想提醒她,還沒找到合適的言辭,她又嚷了,“真的是五百人!以前最多也就是同時談30個啊。這下,他們不得掀房頂嗎?”
高層只負責説夢想,挨個驅逐這種一地雞毛的事,就交給我們這些離職小馬仔了。我拍了拍她,做好了密集加班準備。若我的大腦是個私人影院,講述五百人離職的《大事件》馬上要上映了,關於大副的《小心事》便暫時退下檔期,淪為炮灰。
2
十天前,是大副最後一次與我聯繫,也正是那天我第一次得到了風聲。如果傳聞屬實,這次大事件正巧趕上了半年一次的績效考核,離職團隊一共六個人,會末位淘汰掉一個。
所以盧一雀來順我回家時,我正在做着心算——由於上季度的手術請假,我的整體打分吃虧,有不小的風險會被淘汰。我心不在焉地拿出一瓶酒,“師傅,給你順風車的油錢。”
她用手彈了彈面前的小金燈掛墜,“吳老闆,上次您給過五次油錢了。”
“那算是請你洗車吧。你一會兒要趕去下場嗎?”
“公司快關門倒閉啦,連你都不來註冊我的會員,還能有什麼好下場!”
“我是説下場活動?”
盧一雀揚起聲音嬌嗔,“哎呀呀吳小姐,我在這雙關呢。你最近都不給我捧哏了,還怎麼做姐妹啊?”
我抱歉地看了看她,最近我的確有點懵,小金燈掛墜在眼前晃啊晃,差點把我催眠。送這個,是因為她的“失眠CBD”裏有一個好聽的功能,叫“拉開一盞燈”,零點之後點擊它的會員彼此可見,他們可以在失眠時聊天,再在白天的線下活動里約見。這個掛墜是半年前大副隨手推薦的,他在六小時的時差之外,卻比六分鐘內就能約到的人更讓我感到踏實。所以我不想加入“失眠CBD”什麼的,偶爾失眠時,我只想和他説話。
“我今天必須想出來新的文案,就寫‘關注都市男女空虛而焦灼的靈魂’,”她伸手,調大了收音機音量,“聽,就像這些夜晚DJ,撫摸每一份寂寞。不得不説啊,我的工作太有價值了。”
“誰會承認自己空虛而焦灼啊?我想想……‘致一次不用多想的遇見’,怎麼樣?” 晚飯吃了點酒釀,我簡直才思泉湧。
“啥意思啊?”
“你那些失眠會員唄。輕飄飄地遇見,談情不用説愛。”
“你別亂噴,我的會員裏還有林宇呢。”好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她是説我分手兩年的前男友,他最近突然回國,居然註冊了盧一雀的平台。林宇以前在電影院線做核心技術工作,我猜,註冊是工作需要吧。
但我還是打了哈哈,“他回國後倒時差,沒倒好,就慣性失眠了。”盧司機聽後仰着脖子地笑,嚇得我想提前打開安全氣囊!
我可得保持身體康健,接下來的一個月裏,也許要談上百場離職。可以預想的是,有一些人會樂呵呵地拿着賠償金去飛搜,但大多數人的數學都不差——從福利績效好的巨頭達躍,轉到一個二線的、業務單一的公司,長線看來,屬大虧。於我呢?成功的話會給簡歷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跳去下一家時,換算成漲薪額度能有每月幾千。但這筆賬單的另一側,對應着上百個同事的悲歡。
我截圖發給了大副,很快收到他的回覆。
“與你無關,你只是執行。”
九個簡簡單單的字,意料之中地安撫了我,我的眼皮漸漸放鬆。我們是在一個攝影軟件裏偶遇的,我發了三張俯瞰全城的照片,他看着角度説出了拍照地,把我嚇醒。最初我們只給彼此的照片點贊,後來加了微信,每天在繁忙之餘聊幾個回合,輕快地像是在24小時之外。
仔細想來,大副的失蹤是有預兆的。一個月前,他發來一張和國內獵頭的對話截圖,那時我正淹沒在加班的沮喪裏,挪出手看到的一瞬,天靈蓋像被掀開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我悄悄燃出了見面的願望,對一個幾千公里之外、與我日夜交錯的人。
“快到了啊,醒醒。”司機有點沙啞。
我試圖聽起來嚴肅一點,“説過幾次了,你別拼起來就不睡覺啊。熬夜猛於虎,搞壞身體就划不來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都聽進去了,”這句像是在回覆她媽媽,“我自己辛苦點,半城男女的相遇就有着落了嘛!”
“你自己呢?和那個新男友處得還好吧?”問完我就咬舌後悔,她每次戀愛都像初戀般燃情,我操哪門子的心?
“別提了,最近我自己盯後台數據,困得要死。他昨天在家裏親我,從臉頰親到脖子時,”盧一雀長吁了一下,“我……我給睡着了……”
我笑得安全帶都抖。她瞪眼,“到了,滾下去。”
“這都沒分手啊?情比金堅,可以結婚了。”
盧一雀撇嘴指了指車門,打了個哈欠,“是個好人,給我拿了被子,還説要把這段寫進他脱口秀裏……對了,下週我包場他的演出,你必須出場啊。”
我嘴上應着。打開車門的一剎那,街道像彩色河流一樣流淌起來。都市森林是個巨型機器,密集地輸出着相遇和離別。如果不跟上它的節奏,就會被它吞噬嗎?
3
我打開電腦,死死盯着桌面上的簽約人數:1。車輪戰已經過去五天,我不斷地重複着離職補償金、社保轉移、飛搜的福利,擦掉手上沾到的飛沫,給女同事遞紙巾、給男同事倒煙灰缸。反饋和回覆已經做了幾輪,但聽説他們五百人建了個大羣,決定做統一的反抗。
幾夜之間,我彷彿看到我的職業生涯變成了斷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