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打心眼裏佩服的,是那些身懷絕技的能工巧匠。在他們眼裏,那才是一花一世界,一物一天國,所謂的心靈手巧,就是心手合一,方寸之間有乾坤吧。而能把愛好當成一生的事業來做,那更是大自在大幸福。前幾天,就有幸結識了這樣一位大工匠。
每次閒逛百花洲,領略小橋流水人家,那種愜意感總會油然而生。而在起鳳橋旁,那圓圓的月亮門,街邊小渠裏汩汩流淌的清泉,更是流溢着濃濃的老濟南韻味。這位名叫尚津濟的大工匠,就住在起鳳橋邊騰蛟泉旁的老宅院裏。
院子不大,甚至有些逼仄,籠子裏還養着幾隻咕咕叫的老母雞。但一打開廂房的門,頓時讓人目不暇接,20多平米的房間裏,屋頂懸着、桌上擺的、牆上掛的,是一艘艘大大小小、形態各異的古船模型。自2007年至今,尚津濟先後參與了山東梁山明代古船的遷移保護、菏澤元代古船與天津張灣2號明代古船的修復工作。
這些巧奪天工的船模,也出自尚津濟之手。尚津濟今年70歲,都説人生七十古來稀,但尚老先生臉色紅潤、聲音洪亮、手腳敏捷、思維清晰,看起來比不少小年輕都有活力。有個一輩子能沉下心、鑽下去的愛好,應該是世上最好的防衰妙藥吧。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這些古船模型,看起來不起眼,其實哪一個都大有來頭,尚老先生對這些寶貝如數家珍。
掛在牆上的,是菏澤元代古沉船和天津明代張灣2號古沉船模型,曾參加過中國首屆中式木帆船模型展評大賽,獲得過專業三等獎和最高人氣獎。
菏澤元代古沉船2010年被發現,天津張灣2號明代沉船則在2012年被髮掘。當年,尚津濟受聘為古沉船保護修復的主要負責人,每艘古船修復都耗時兩年左右。
“古船沉沒時,部分不牢固的構件會漂到其他船艙,到最後發掘出來時,要一一還原。這兩艘船都是我們一片片親手修復的。”尚津濟説,四年時間,天天想的都是古船上的部件應該在哪裏,閉着眼睛都能畫出來。
古船修復完成後,尚津濟又把菏澤古沉船和天津古沉船按1:10的比例做成模型,力求逼真,再現古人的造船智慧。 “古船出土什麼構件我們就做什麼,不能憑空想象,一定要有實物和史料依據。”
尚老先生拿起菏澤古船模上一條四腿八叉凳和一張小桌子説,你看,連上面的裂紋,我們都給逼真地復原了。古船上漁網的網口上有30多個小青銅墜,尚津濟拿出自己做的青銅墜模型,只有食指指甲寬。就是這麼個小部件,也經過了制模具、澆鑄、整理、打孔、做舊5個步驟,做出弓形,再穿出針孔,穿在縮微的漁網上。
尚老由衷地讚歎説,“中國人造船最起碼有8000年以上歷史。老祖宗的造船智慧那是相當了得,你看,每條船裏都有隔艙板,相當於一個密封艙,從造船技術來講,這叫水密技術,萬一其中一個船艙受到撞擊進水,水會流到最低的船艙內,人和貨品還可以到其他艙裏,不影響船隻平衡和航行,還給修復破損部位爭取了時間,但西洋的一些船就沒有這種設計。”
在琳琅滿目的船模中,一個只有巴掌大的袖珍雙體獨木舟,吸引了大家目光,尚老説,這是根據山東平度隋代出土的古沉船,縮微後製作的船模。
尚老又拿出一條一米多長、像龍舟一樣的船模説,這是根據一條3800年前商周時期的獨木舟製作的,當時做獨木舟的是一棵整樹的大樹杈,在樹木分岔的位置,順勢做了一個船頭,就像一個鴨子嘴。船身利用樹身自然的彎曲度,把裏面的瓤挖掉,打上榫口,再架上十幾道通體橫樑,避免船體變形。古人制作船,一般是用木炭燒掉想去掉的部分,不過,商周時期已經有青銅器了,也可能是用青銅工具挖的。尚老説,當時出土的獨木舟直徑一米多寬,總長13.5米,製作它的大樹得有20多米高,樹徑得有一米二多。而製作這個獨木舟船模的材料,是拆老房子拆下來的木料。
尚津濟現在是國內有名的古船修復專家,不過,這世上從來就沒有隨隨便便的成功,機遇也從來不會從天而降,而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從這一點來説,尚老可算是老牌“勵志哥”。
尚津濟的名字也很有講究,天津和濟南,都是他的根兒。尚津濟在濟南出生,天津長大。姥姥家在天津海河邊上,上學前他經常趴在欄杆上看船,一看就是大半天。船上的人會在船尾做飯,用扇子一扇,一縷青煙隨風四散。尚津濟常常看着船離開,想象着船上人家隨運河漂向神秘的遠方。
“我祖父、外祖父都是天津大沽口港塢的手藝人,兩個人是把兄弟,各自成家有了孩子後,就結了娃娃親。我出生後,不論在姥爺家還是爺爺家,做手工的傢伙什兒一應俱全,從小就看着姥爺和爺爺如何做船,也算是耳濡目染吧。那時候小孩也沒有什麼玩具,都靠自己做。”
尚津濟小時候經常自己拿着柴禾做木船玩,在濟南上學後,有了課外素質拓展類的課程,就跟着教練學做科技模型,“那之後算是真正學會怎麼做船模。”
“當時唸書只念到初中。工作之後,在濟南化工廠做過工人,在廠辦小學當了10年老師,那時主要帶着學生做船模。後來,又到了廠工會。2000年廠裏改制,我就下崗了。”下崗那年,尚津濟才50歲,一度對未來十分迷茫,不知道拿什麼來討生活。
“琢磨了一段時間,覺得我最喜歡的就是做手工活,就自己去省博物館毛遂自薦了。我説自己非常喜歡做手工,如果有用得上的地方,可以去幹活,報酬多少都行。”恰巧那一年,他參與了長清雙乳山漢墓出土的漢代馬車修復工作。“馬車的修復和古船修復工藝都差不多。”尚津濟回憶。
2007年,省博物館要搬遷到經十路新址,原在經十一路展出的梁山古船需要拆解後在新址重新組裝,他終於有機會參與古沉船的修復工作。“修復的第一艘古船就是1956年發現的山東梁山明代運河古船。”因為在修復工作中展現出的高超技藝,隨後就會有人主動邀請他參與古船修復。後來尚津濟又先後參與了2010年出土的菏澤元代古沉船和2012年出土的天津明代張灣2號古沉船的修復。這幾艘都是運河古船。
就古船模市場價值來説,一米左右船模在20萬人民幣,像尚津濟做的三米船模一般在上百萬,但尚津濟根本不靠這個來吃飯,只是當成了老年生活的一項愛好。尚津濟曾多次參與國內大小的古船模型展出,並多次獲獎。尚津濟説自己只是替古人拿獎,復原的船模,集中的是古人的智慧。
因為修復過古船,也製作過船模,尚津濟由衷地佩服古人的造船智慧。比如尺寸上的精準程度。“古船在船底設有龍骨,我們把船復原以後,用激光從船尾打到船首,壓出一條中心線,龍骨的中心線和激光線誤差都在毫米之間。古人條件那麼簡陋,竟然能做得這麼精確,真是震撼。”
他指着其中一艘船模船艙説:“船帆太高過不去橋,古人就會在船艙隔板之間留空隙,在過橋時把船帆放倒,剛好落於空隙處,過橋後再抬起。”
仔細比較菏澤元代古沉船和尚津濟製作的模型,不由令人由衷歎服,不僅做到了結構、外形上的一致,就連顏色也非常吻合。“包括近5000個釘孔也與古船一致,釘孔之間的距離在10一15毫米左右。”尚津濟説,“根據船體部位的不同,我們分別安設了直釘、鏟釘、棗核釘、蘑菇釘。”據瞭解,菏澤元代古沉船模型中,最小的構件比火柴棒還小。“船上的青花瓷、水缸是用仿陶瓷材料製作的,我們先按比例做胎具,脱胎後再手工彩繪,必須做到纖毫畢現。”尚津濟説。
除了做運河古沉船模型,他還經常嘗試做一些古畫中年代久遠的船隻模型。眼下,尚津濟正根據宋代郭忠恕的《 雪霽江行圖》,製作新的船模,如今已有了大致輪廓。
歷史上,郭忠恕文名大,畫名更大,尤其是他的“界畫”, 即以宮室、樓台、屋宇等建築物為題材,用界筆、直尺劃線的中國畫,為“一時之絕”, 喻為“神品”,被人爭相收藏。
在《雪霽江行圖》上,雪江上有兩大船,船的結構及船伕勞作之狀被刻畫得精妙入微,白描線條極見功力。根根桅索筆直沉實,尤其兩根伸向畫外的長索自然下垂,弧度恰到好處,線描勁挺有力。
尚老説,《雪霽江行圖》中,船上的各部件都能精確到毫釐,每次做船模時,一是放大圖紙,二是用放大鏡,仔細研究其構造和比例。尚老介紹,古代造船有兩種木材,一種是松山木,主要做外板殼,裏面的隔艙板,要用硬一點的木頭,握釘力強,他做船模用的是樟木,一是握釘力強,二來防腐防蟲。
對《雪霽江行圖》,尚老説,不光想還原畫中的大船,還想把上面描繪的場景都做出來。“你看,船上還有5個人物,我想用泥塑做出來,船上還有雪,也要把雪景通過模型表現出來。這船最可貴的地方是,精細到毫釐,這艘船停在江上,沒有船帆的動力,靠的是拉縴,繩索的繩釦都描繪得淋漓盡致。你再仔細看,船頭這兒有個小人在拔舵,只露了個頭,腿肯定夠不着甲板,那下面一定有個操作枱。所以,我就在船裏設計了一個比較合理的操作枱,而且兩邊還設計了小樓梯。根據這幅畫做船模,都是一邊推理、一邊琢磨、一邊操作,雖然很繁瑣,但是靜下心來研究,也很有樂子。 ”
如今,尚老還被邀請在一些小學當校外輔導員,他經常拿着船模去給孩子們講課,很受歡迎。尚老説,這就像撒下一把種子,説不定哪天就會在哪個孩子心頭髮芽,喜歡上古船修復這門古老技藝,把中國古人無與倫比的造船智慧傳承下去。
本文內容由壹點號作者發佈,不代表齊魯壹點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