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穿城而過的水和她的煙火氣

  一條不寬不窄的河流施施然自西向東穿城而過,小城被分作了兩半。地圖上,它只是九龍江的一線細支流,在我眼裏,她卻有着最爛漫的煙火氣。

  清晨天光還隱在雲裏,人家屋頂、樹頭、水面濛濛浮動着厚重的霧,像毛筆上沾滿的蛤粉,於筆洗中散開又聚合,顯現出的沉靜而圓滑的乳色。周遭還泛着寒涼,靜默得幾乎只有露水的呼吸聲。等到陽光漸露,空中的靛藍轉成青碧,霧團似孩童吹脹的氣泡,被尖而利的光線刺破,田赤金融了白,淡淡的蜜水色一遍遍籮篩下,河面便生出銀子般的光彩。老街上烏色的瓦片嶄露,壩子上斑駁的石灰岩條石沿河而行,這道穿城而過的古老的水撲騰着,成了最有生氣的少年。

  許多聲音響起,由遠自近,如同冬眠醒來的獸,伸展身體,緩緩活了起來。

  鳥鳴最先開始,滑過河面,燕子從老城裏飛出,極快地穿梭在河灘的柳樹林間。岸邊的芒果樹,另一種鳥發出彷彿瓷器打碎般的脆響,我總是看不清它的樣子,常常只見一截白色尾翼晃動樹間。

  緊接着,搗衣聲自水面而來,一下一下,帶起晶晶亮的水花。三三兩兩的婦女由着河水沒過小腿,就地取材,搬來顆粒感十足滲着苔青斑的石塊,再覆上平滑的石板,吃久了河水的石頭就這麼穩穩斜躺着,看小魚在底下啜喋,看格子襯衫、碎花連衣裙們在它身上冒出泡沫沫,木槌擊打,婦女們談論着小城裏的軼事,笑得花枝亂顫。

  狹長的堤壩最適合散步

  堤岸邊,挑擔趕早賣菜的腳步聲裏有油綠菜葉尖甩落的水珠子,芥菜、空心菜、高麗菜滿筐,一把清爽,自行車鈴撥動是校服上的藍白條紋,留下跑步膠鞋打起的泥土氣息,早點小推車咕嚕咕嚕行走中有紅泥爐火裏金粉色跳動的光,星星點點閃着眼。阿嫲挎着籃子,阿公做完晨練,阿弟阿妹呵着氣趕學,街坊鄰居水門木板咯吱打開,起了個大早。

  日頭漸升,就像過去的十幾年,橋起過了車,多了人。阿嫲説,她年輕時,水上哪有橋,要出城,就得坐小船,搖搖晃晃盪很久。

  八十年代,建起的石拱橋,像極了課本里的十七孔橋,橋上也有形態各異的石獅子。後來獅子一隻挨一隻不見,小城人罵説人窮,連石頭也要偷。在我記憶裏,這些獅子或坐或立,玩繡球,牽兒抱女。路過它時,我總要伸手摩挲,又怕張開的嘴會叼住手。初中時,另一座連着老街的中山橋建成,橋墩圓厚,橋面寬敞,還有一段一段鐵索相連,成了我們放學路上最好的鞦韆。


  河一邊的寺廟

  河的一邊連着老城與老街,還有煙火不斷的寺廟,被堤壩護着,另一端許多年前還是荒涼的蘆葦灘,小村子散落在不遠處。河灘上盡是蘆葦和芒草,數不清的小蟲子隱藏其間。野田菜、碎米薺、酢醬草、火炭母一叢又一叢,開出黃的白的紫的柔花,牛路過,踩扁了,草汁糊了一地,不久又重新長起。水邊偶有苦竹林,蓋下一片濃蔭,偷溜進的日光温存,不刺眼,鴨仔養在水邊。這些嘎嘎叫的小傢伙,多半眯了小眼枕着清涼的風入眠。秋天,一河灘的蘆葦抽出長長花序,柔毛與細枝畫出風向,走近了,沙沙響,像開了邊的宣紙,團團絮絮發着白。男孩子最喜歡摘下一把,捉弄小女孩。絨絮落在頸間,難受得發癢,直撓得皮膚紅通通的。無聊時摘一段蘆葦杆,掏空了芯,用小刀挖出一個個有序的小孔,就可以做一支絕佳的笛子。

  我爸和朋友充滿古早氣質的合照,身後是曾經清澈見底的小河

  那時候河上漁家可真多。一艘艘烏篷船停在水面,本地人稱他們叫船底人。冬枯夏漲的河水,養活了這許多小船。竹筏子貼着水,藉着浮力,微微上下搖動。一人撐篙,一人撒網,嘩啦將漁網拋入水中,再慢慢束緊,提起,把撞了網的大魚扔進竹筐,小魚放回水中。打完一天的魚,船底人家把烏篷船靠了岸,點起燈,洗鍋,燒飯,打水,擦臉,米香油氣從鍋鏟的撞擊聲裏騰起,細碎的船影於黑黢黢的水面上,吃了墨汁般,款款化開。傍着這水,吃着這水,船底人有許多我們不知道的傳奇。

  我們打小在這河邊玩大。阿公的房子建在壩旁,從邊門出來,爬上石階,即可到達壩頂。沿河而建的壩子蜿蜒幾公里,上頭窄窄不到兩米寬,是阿公散步的好地方。吃完飯,趁着日頭還未下山,阿公在壩上不緊不慢地走着,我們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往壩下看,真高,石條路把河水擋在了一側。

  暑假無所事事的我們,成天在壩上游戲。累了,躺在連壩建起的一小段店鋪屋頂,看對面蘆葦蕩和遠處的北山。一日,表弟驚奇地發現了河對岸的草叢裏有脱了衣物的人影,表姐紅了臉,笑笑。一會人影閃入蒲草中,什麼也看不見了。長大回想,才知曉那是大人在做着小孩兒看不懂的不可言説的秘事。到了傍晚,水面黯淡下來,天色變換得極快,羣青、醬紫、灰藍、銀粉,起承轉合,冷淡又熱烈,透着極舒服的薄荷色涼意。遠處的山帶成黑的影,與天色融合。偶爾山上有小小紅色光亮移動,表姐神秘地嚇唬我們,那是鬼火,可要小心。我們挪了挪,緊緊挨着,看那"鬼火"明滅,直到家人催飯,彷彿驚醒般,笑着叫着互相推擠着,跑回了家。

  盛夏的午後,陽光尤為毒辣,我們卻不怕,從家裏偷偷拿走幾根地瓜,邀上小夥伴,到河邊做小孩兒最喜愛的營生。過了正午,陽光打在水面,亮堂堂的,雲腳、泥沙、狗尾巴草,都凝固了。水面很靜,沒有風,一絲皺紋也無。河灘地勢起伏,草長得並不旺,短短刺刺地,撓着腳心。選好一塊沙地,表哥把石頭和沙子燒個滾燙,埋進地瓜,再往上厚厚鋪滿柴草,幾個人蹲着,使勁往裏頭吹氣,煙燻得眼淚直流,火星子跳動,咻地一下,火勢大了。等火苗漸漸熄滅,伸手掏出,熟透的地瓜滾圓滾圓的, 烤得脹開了皮。這樣的皮,輕輕一撕就掉,露出好看的金黃色的肉來。拿在手裏,軟綿綿幾乎握不住,又沉甸甸,令人心滿意足。這個夏天,河灘烤紅薯的熱度遠勝過了日頭。

  除了烤紅薯,下河摸鯵鰷掏田螺,也是頂有趣的樂事。河邊,濕濕軟軟的泥土夾雜着水腥味,薄薄竄進鼻子,令人發膩。近岸水底的石頭覆滿了深深淺淺的水藻,濕滑油膩。我們脱了鞋,小心翼翼下水。大熱天,河水卻十分冰涼,極是舒服。小鯵鰷扭動着身體,忙着幹自己的事情,都不肯抬眼朝上看看流動的透明鏡子外頑皮的孩子的臉,等到人靠近時,又能狡黠地逃開。我們俯下身,將手輕輕沒入水中,仔細的觀察着,等到有鯵鰷遊過,便呼地一下撈起。機靈的鯵鰷甩着尾,攪起一堆泥沙,全鑽進了石縫裏,等到水下再次清澈時,它們早已不見了蹤影。運氣好時,能從石縫裏找到小河蟹,棕黃的殼極軟,鉗子咔嚓咔嚓,夾了也不甚疼痛。綠藻和石頭間,田螺最多。一個挨一個趴着,棕褐色硬殼上也薄薄地長出一層苔藻。我們挽了褲腿,小半天就能掏出一大籃子來。回家泡清水,吐完泥沙,阿嫲用小鐵鉗剪掉它們的尾巴,通把氣。下鍋爆炒,加了薑絲和辣子,一盤野氣十足的炒田螺滋味無窮。

  隨着河道改造,船底人都被遷移到了城裏,所剩的兩三艘小船,改了行當,裝點了彩燈,做起私房菜生意。小城人衝着新鮮的魚蝦來,在小小的船艙裏,吹着河風,飽餐一頓。入夜,熙熙攘攘的人羣來來往往於橋上,夜市上演了。此時,這穿城而過的水,最熱鬧。


  今年沒有看到賣水仙的少女,只有一個阿姨守着小推車

  商販吆喝着,招呼着。19塊一件的花布裙,綴滿小花的扎頭繩,從上海運過來的花牀單,引來阿姨們駐足,套圈圈、打氣球、旋轉木馬是小孩喜歡的遊戲。水果攤上,蘋果、橄欖、沙梨堆成小山,新鮮得像稚子的圓臉,維族少年每年都會拉一板車的棗和核桃來,眉目清秀,等待生意。少女守着小攤,一大把水仙像剛甩過水的大葱,雪白的,花開的極大。冬天,茶葉蛋、關東煮在湯裏煮久了,那滾滾香氣讓人忍不住靠近,三角餅、夾蛋煎餅滋滋唱着歌,商販們裹在大衣裏,面前一小口鐵鍋,板栗正騰騰冒出熱氣,另一個鐵桶中,焦黃色是地瓜糯糯的胖圓身軀。晚自習回家,我總要停下自行車,來一碗肉丸,喝一口熱湯,滾燙的暖意霎時傳遍全身,一個抖擻,寒氣立驅。

  到了七八月,暑氣正盛,屋裏悶熱。下河游泳是一項深受小城人喜愛的運動。書裏説,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樣文氣的瀟灑到了小城生出更多市井味。日頭式微時,游泳、玩水的人漸多起來。一河的水花濺起,滿目是吃飽了氣的游泳圈,小孩身上掛住彩虹,鮮豔的泳衣與花邊滾動,身材姣好的女子是風吹起伏的水光粼粼,男人光着膀子一頭扎入水中,甩起陣陣叫好聲。吃過晚飯,人們紛紛到河灘上納涼。三三兩兩,拿塊布鋪上,可以直躺到十一二點。夏夜的天空星子如細鑽,仰面觀看,一顆又一顆,都忽閃着眼睛。北斗星的勺子,牛郎織女的小橋,都可以清晰的看到。我們和阿嫲比賽尋找會走路的星星,那些長腳的星子比別的星都亮都大,可以從東邊走到西邊。月偏了,人們漸漸散去,河邊還有洗衣的婦女在細聲閒聊,搗衣聲一下一下傳來,恍如拍着嬰兒入睡。這水靜了,夜深了。


  堤壩下一畦菜地

  入秋,颱風夾着大雨氣勢洶洶,連天暑氣躲着走了,小河也跟着發大水。説到大水,阿嫲就會説起81年9月22日那天的大洪水。河水像極了發怒的獅子,膨脹着,咆哮着,淹沒了半個小城,這是在我們出生前發生的舊事。關於大水,我記憶裏,更多的是穿着粉色雨鞋,在廊前踏水玩的樂趣。有一年夏末,媽媽帶着我們姐妹去看大水。那天風大雨大,壩上卻擠滿了人,大家都衝着熱鬧來。滿河滾滾藤黃色泥漿水,跑得極快,水面起起伏伏翻湧着數不清的枯枝敗葉,看久了覺得也要跟着這水奔跑。大水沒過橋面,淹了汀洲,壓彎了竹林,直漲到壩頂。攔河壩建起後,無法再像過去那樣淌水過河,河水深了,變得温順了些,小城再未發過大水。

  過了這許多年,阿公和他的小樓還有蘆葦灘都隨着流淌的河水去了遠方。回到老家,我們總會去河邊去壩上走一走。在水光與天光裏,依稀聽得見童年時代追逐嬉鬧的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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