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貴拉着一個行李箱風塵僕僕回來的時候,廊橋邊的烏桕樹已落光了葉子,一樹白色的籽粒引來許多鳥兒,在枝頭嘰嘰喳喳上蹦下跳。
雙貴一時呆住,在廊橋邊石階上坐下來,仰頭望着。
回家了,真好。
上次在廊橋邊這樣坐着,似乎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三四年前?五六年前?記不清了。只記得每一次回家都匆匆忙忙,臘月裏趕回家過年,年一過完,又匆匆忙忙離開了。
千里迢迢啊。二十多歲的年紀,雙貴在異國他鄉其實也並不怎麼樣想家。白天都是忙工作,晚上倒頭就睡。只不過,有時做夢,還是會夢到家鄉父母,夢到廊橋邊的小村莊。
一棵烏桕樹,一棵老樟樹,這兩棵樹也在雙貴的夢中出現過。
90後年輕人雙貴,此時坐在故鄉的光滑的石階上發呆。烏桕樹上鳥兒嘰喳,河水依然是無聲地流淌,廊橋上有村民挑一擔東西走下來,看了雙貴一眼,叫出來,“喲,這不是雙貴嘛!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雙貴醒悟過來,不好意思地抓抓腦袋起身,“我,啊,剛回來!”
拎起行李箱,雙貴朝橋邊灰暗色的木板房子走去,一邊走一邊喊:“爸!媽!我回來啦!”
這是近午時分,不少人家屋頂上已經冒出炊煙了。從上海到杭州,從杭州到温州,從温州到泰順,再從泰順坐車回到泗溪,這一路飛機火車汽車的,算是舟車勞頓,但雙貴一點兒沒覺出勞累,回家的興奮反而讓他渾身充滿了力氣。
廊橋邊的這一座木板房子,既是家,又是一間茶館,雙貴的父母和哥哥都在家。他們都知道雙貴這天要回家,但真見到了,還是又拍又打,半天都是站着説話,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讓雙貴洗臉洗手,喝茶吃點心。
自最後一次從沙特回到老家泰順,雙貴就再也沒有出去過了。
雙貴在筱村鎮上新開了一家奶茶店。這間老茶館,平時就讓爸媽在打理着。平時遊客不多,到了週末忙不過來,他才過來幫忙。
沙特阿拉伯那地方氣候暖和,就跟海南差不多,一年到頭也沒有什麼冷天。錢也掙得多。就是不太平,兵荒馬亂的樣子——那幾年,沙特周邊經常打仗,邊境線上炮火隆隆,家裏人也不放心雙貴再出去了。
不如就在家裏找點事情做吧,雙貴想。
橋頭這間茶館,原先是叔叔家的房子,也並不是茶館,只是賣着一些茶葉、礦泉水、茶葉蛋之類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麼,廊橋上來來往往的人多,店裏的生意卻並不好。
後來叔叔搬了新家,店不想再開,這間屋子就讓雙貴家盤了過來。裏裏外外重新裝修了一番,加個閣樓,做成了茶館。用來經營的是兩層,底下一層店面和櫃枱,擺了兩三張桌子,天氣好的時候,小桌子和竹椅子就擺在屋檐下。二樓隔出三個小包廂。小包廂有窗户,探頭一望,外面就是廊橋風景。
從沙特回來後,雙貴最喜歡的事就是在茶館裏待著。店裏沒什麼生意時,他一扭頭就看見外面的廊橋,覺得心裏安穩着呢。
泗溪是個寧靜的小地方。有“世界最美廊橋”之稱的“姐妹橋”——北澗橋、溪東橋就在泗溪,這些年很多人慕名而來。在雙貴的記憶裏,這兩座古老的廊橋一直是生活的一部分。
雙貴在村裏上的小學,叫下橋小學,一個班有四十個同學。以前這個學校很厲害,同學們成績也不錯。後來學校撤併,下橋小學沒有了。
小學校就在石橋頭。雙貴從家裏出門,穿過廊橋,再拐個彎就到學校了,全程只要一分鐘,下雨天也根本不用帶傘。
小時候,廊橋頭的這棵烏桕樹,一到夏天,地上樹上都是野蠶。那種渾身綠色,還有眼睛似的花紋的野蠶。現在的孩子們見了就怕,有的女生更是會嚇得尖叫,其實那種野蠶一點兒都不用怕,雙貴小時候就跟夥伴們一起抓來玩,放在課桌的抽屜裏,或是鉛筆盒裏,摘桑葉給這些蠶吃。
泗溪的水,更是乾淨得不得了,舀起來可以直接喝。溪水在橋下靜靜流淌,橋邊的生活也像溪水一樣緩緩行進。廊橋是泗溪人生活的一部分。只是到了初一或十五,許多人會去橋頭,跟守橋人一起,燒一炷香給橋上的菩薩。
橋頭的兩棵大樹,也有一段古老的傳説——某年某天,這兩棵樹的神靈去神遊,到了平陽縣水頭,碰到兩個姑娘,於是雙雙墜入愛河,然後結婚生子。他們是樹仙,照鏡子的時候,看到的也不是人的形象,看到的是樹。這兩個樹的神靈,過着平凡卻快樂的世俗生活,都幾乎忘記了自己的真實身份。然而,那兩棵樹卻因為神靈離開太久,日漸枯萎,快要死了。兩位神靈感應到了,還是下決心回去。臨走的時候,他們跟妻子説:“我們兩個人,一個姓鄔,一個姓章,如果要找我們的話,就到泰順泗溪下橋村來找。”
後來,他們的妻子真的找到了泗溪下橋村來。找來找去,問遍每一位村裏人,都説這裏有姓陳的,姓湯的,姓林的,偏偏沒有姓鄔的,也沒有姓章的。那麼,姓鄔與姓章的兩位夫君到底是哪裏人呢?為什麼讓她們找到泰順泗溪來呢?
問來問去,就有村民説,你們可以去廊橋問問,那裏人多。
她們去到廊橋邊,發現橋頭有兩棵參天大樹,覺得分外熟悉,彷彿是前世見過的一樣。再仔細一看,一棵是烏桕樹,一棵是樟樹。她們恍然大悟,不由得落下淚來,原來夫君是這兩棵樹呀。
北澗橋橋頭的大樟樹(圖中央)和烏桕樹(左下角)
這是一個午後,我們坐在大樟樹底下,坐在茶館屋檐下聽雙貴給我們講故事。眼前的雙貴很年輕,不時起身招呼來往客人,又進出端茶倒水,得空了就跟我們一起,坐下來聊眼前的廊橋,以及廊橋邊的生活。
雙貴説,這座廊橋,就是大夥兒的日常生活。天天從廊橋上走過,天天在廊橋邊過日子,已成為非常平常的一樣東西了。
從國外回來以後,雙貴就把所有心思都放在這間小茶館上了。他覺得泰順雖然是一座小縣城,但現在生態很好,算得上是一座天然氧吧。這些年,又因為廊橋聲名遠揚,來泰順旅遊的人越來越多了。接下來,在家鄉也有很多發展機會,不一定非要都擠到大城市去。
喝着茶的時候,我們就望着古老的北澗橋(下圖)。
這座北澗橋,建於清康熙十三年(1674),嘉慶八年(1803)重建,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重修。北澗橋原先的舊址,在上游五十米處,現在還保留着舊橋的遺址。原來是一座木平梁橋。被洪水沖毀後,族人在下游,也就是現在這個位置,改建了木拱橋。
説到洪水,雙貴的話一下就多了起來。剛接手茶館那一年,一家人好好花了番心思,把茶館裏外都裝修了一下,花了本錢十幾萬元。本來,想趁着秋天旅遊的旺季把本錢掙回來一部分,結果來了一場颱風。泰順這個地方,你知道的,東南沿海,每年的颱風登陸很多都在這一帶。很多朋友是在天氣預報裏知道泰順的。泰順又是山區,山高谷深的地方,颱風帶來的強降雨,就像天地之間的水庫泄洪一樣傾瀉下來。這一下子,所有的河流水量暴漲,山洪暴發,你是沒有見過我們山裏的洪水——那可嚇人啊——雙貴説,洪水來得急,帶着上游山上衝刷下來的大樹、木板、傢俱甚至小汽車,轟隆隆地衝下來,摧枯拉朽一般橫掃下游的村莊。
又能怎麼辦呢?人在這樣的大自然面前,只有敬畏,只有祈禱——雙貴説,每次颱風要來的時候,大家只有一個信念,生命安全為第一。幹部全體出動,動員所有人員轉移到安全地帶。雙貴家的橋頭茶館,處在最易受災的位置。剛裝修的那一年,大水來了,傢俱都被沖走了,門板也消失了,只留下門框和柱子。也幸好把門板窗格那些抵擋洪水的部件卸掉了,大水衝過,茶館的整體結構沒有太大的損壞。不過,那一下子,也損失了十多萬元,茶館還沒有開始掙錢呢,又虧出去了,大水一衝,什麼都沒了。雙貴説,這就是我們橋邊人家的生活。
難以想象,雙貴這樣一個90後,經歷了那麼多驚心動魄的瞬間。比方説還有一次,颱風來襲,洪水在短短几分鐘內就漫上來,淹到了茶館的二樓,要不是半夜村民敲鑼打鼓相互提醒,説不定還會有什麼更大的損失呢。
每年台風季,雙貴他們跟村民們一樣,每個人都是提心吊膽的。八九月間,最是擔心。因為不知道天災什麼時候會到來。只要聽説可能有颱風,全家人就一起出動,提前把茶館裏的東西全都搬走。可是颱風就是這樣,有時搬東西累得半死,颱風卻沒來。有時也不見得是什麼大台風,心存僥倖沒有搬東西,你説怪不怪,颱風偏偏就來了,還猛得不得了。打你個措手不及,桌椅、茶壺、茶葉、鍋碗,這些東西一下子都被沖走了。
2016年9月,第14號颱風“莫蘭蒂”,你還記得嗎——雙貴回憶起來,彷彿還心有餘悸,可能每一個泰順人都會對那一天刻骨銘心的吧。“莫蘭蒂”像一頭髮怒的怪獸,把天空的水都傾泄下來,泰順境內所有的河水都暴漲。9月15日中午12點左右開始,泰順境內的三座廊橋——薛宅橋、筱村文重橋、文興橋,先後被洪水沖毀。
泰順是個廊橋之鄉,也是個橋樑之鄉。泰順境內,共有各類橋樑970多座,唐宋明清時期的古廊橋有30多座,其中19座廊橋在2005年被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15座廊橋於2008年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16年被洪水沖毀的3座廊橋,都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泰順境內的6座廊橋,還被讚譽為“世界橋樑史上的奇蹟”,分別是——薛宅橋,文興橋,泗溪姐妹橋(溪東橋、北澗橋),仙稔仙居橋,洲嶺三條橋。
泗溪姐妹橋,在“莫蘭蒂”颱風中倖存了下來。那被洪水沖毀的三座“國保”,後來也被大夥兒修復起來。
泗溪,之所以叫泗溪,是因為有東、西、南、北四條溪於此匯聚而得名。泗溪木拱橋,古有“泗水回瀾”之稱。這是一個美好的景觀,也造就了泗溪的廊橋文化之美。
雙貴(右)向作者講述廊橋的故事
雙貴後來結婚了,妻子是他的中學同學。
在外面奔波了幾年之後,越來越覺得家鄉寧靜緩慢的生活有多珍貴。他時常在泗溪街上走過,在廊橋上往返,有時也去泰順縣城辦事或購物,泗溪小鎮的日常特別適合生活。
再後來,雙貴有了娃。他看着娃蹣跚學步,看着娃牙牙學語,牽着娃的小手,在廊橋上走過,也在兩棵大樹下的石階上來回。夏天,溪水清淺,雙貴抱着娃下到溪裏,在清淺的溪中嬉水,小孩子咯咯笑着,開心極了。
雙貴在泗溪街上又開了一家奶茶店,適應年輕人的喜好。店名起得很美,叫“沁茗初見”,我問雙貴,為什麼起這個名字。雙貴笑了笑説,有句話叫“人生若只如初見”嘛,我的初見,是廊橋。
雙貴有時在橋頭的茶館,有時在奶茶店裏。茶館有泰順的“三杯香”綠茶,也有“廊橋紅”紅茶。遊客爆滿的時候,忙不過來,他會請個員工來幫忙,更多時候,就自己和家裏人忙裏忙外。
雙貴繼續向我們講述廊橋的故事——就好像這廊橋邊的生活,有時離開一下,回來時仍能接續得上,茶也仍然温熱。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剛好符合橋頭人家的節奏。雙貴説,就像平陽縣水頭的人來到泗溪,一眼認出了烏桕樹和大樟樹一樣,他從遙遠的地方回到家鄉來,一眼看到廊橋,看到這兩棵樹,也一下子愣住了,覺得這就是家鄉啊。雙貴還説,以前廊橋上住着守橋人,村民們出遠門,或剛回家,都會去橋上拜拜菩薩,祈求平安或感謝一下。雙貴又説,泗溪還有百家宴的,熱鬧極了,每年的元宵節都會辦。百家宴到底流傳多少年,他也説不清楚,老人們説,以前叫“做春福”,後來就演變成了這個民俗文化。熱鬧的時候,大概有兩百桌宴席,有很多特色美食供大家享用,還有踩高蹺和舞龍表演,啊,那太熱鬧了啊。對了,還有提線木偶戲,你們看過沒有——那也是非物質文化遺產,有機會你們再來廊橋,一定要感受一下……
茶館生意不忙的時候,雙貴就坐在門前,看看眼前的橋,眼前的樹,還有眼前的石階。這石階上的每一塊石頭,樹上每一片葉子,橋上每一塊木板,他都看在眼裏了。
雙貴想,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千里萬里,跑來看廊橋——這橋這樹這溪水,到底美在哪裏?雙貴也想,到底什麼是美呢?為什麼我們自己的生活,在別人眼裏,就是世間最珍貴的美呢?
想着想着,雙貴好像就想明白了。
雙貴想明白之後,就更喜歡他的廊橋,他的茶館,以及他在廊橋邊的一天又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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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華誠
編輯: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來源:文匯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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