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13日,武漢,工作人員在經過前期勘察後,派專人對某風景區內瘋長的加拿大一枝黃花進行集中處理。
實習生 郭玉潔
當一場多地發起的“圍剿”開始時,加拿大一枝黃花其實早已贏了。
經過近一年的生長,春天時“趴在地上”的嫩芽,已經長出了近一人高,筷子一樣堅硬、筆直的主莖,很難徒手拔掉。蜘蛛網一樣細密的根系,已牢牢扎進地裏,即使是挖出,那些比大葱根鬚還細的觸角,也會斷掉,殘留在土裏。最重要的是,花期已到,它的果實已經成熟。帶冠毛的種子(通俗説法,實為果實——作者注),那看來“白色、像柳絮”一樣的東西,不少已經在空中飄揚,通過昆蟲和風傳播出去了。
不出意外,這些種子會越過冬天,在下一個春天到來時破土發芽。
它是國家林業和草原局認定的危險性有害生物,名列《中國外來入侵物種名單》(第二批),也是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公佈的世界百大外來入侵物種名單中的一員。它在1936年被引進中國大陸,並在21世紀初形成爆發的趨勢,大範圍蔓延。在2005年的一項研究中,加拿大一枝黃花在上海發生面積已達7787.97公頃,造成30多種本地植物消亡。
11月10日,武漢市農業農村局等8部門聯合召開了加拿大一枝黃花防除工作會議,要求在11月20日前完成包括農田、道路、風景區等全市地面上的防除任務。面向羣眾的“舉報”電話在網絡上流傳,武漢開始了一場對一種花的“圍剿”。隨後,人們發現河南、浙江、江西、安徽、湖南、江蘇等十幾個省份都有加拿大一枝黃花的蹤影。
北京師範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劉全儒説,這種“圍剿”是作為入侵植物已經爆發後的“應急機制”,是一種補救工作。劉全儒參加過科技部《中國外來入侵植物誌(第三卷)》研編,在他看來,防治入侵植物,是個更長期的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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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線電話剛公佈的時候,武漢市農業農村局一天能接到幾百個來電。他們同時設了好幾部電話,“保證都是通的”。線索在這裏彙總,再分到各個區裏去。
為此,東西湖區農業農村局的何世玉失去了完整週末。接到報來線索的電話,他們5分鐘內就要聯繫街道辦清除。有市民在電話中説,“你一定要加我的微信,我怕你們找不到,我給你們發個定位。”有人散步時發現水溝里長了一株黃花,緊挨着水面。街道辦的人去了也夠不着,只能一人站在上面,拉着另一個人下去,把花拽出來。
蔡甸區索河鎮李集村的村主任李文亮在10月底接到有關通知後,召集村民幹了20多天,除了下雨,每天都幹8小時。他在大喇叭裏吆喝,也直接去找勤快、身體好的人問。村裏勞動力流失嚴重,1200多在冊人口,實際居住的只有約400人,“不是老人就是小孩”。為了這事兒村裏投入了不少資金,每人每天付100元工錢。老人報名很積極,最後招募的人,從63歲到75歲不等。10月份武漢還很熱,村民穿着長袖長褲、厚底膠鞋,在灌木叢裏拿着鐮刀割黃花。那些黃花生長在荒坡、荒田和田埂上,根部有大拇指那麼粗。不少灌木上有刺,走在其中,手和臉被劃傷,都是正常的事。
1936年,這種來自北美的菊科植物被廬山植物園引種栽培。它顏色鮮亮、形似麥穗,隨後成為華東地區的庭院裝飾植物、花店裏的配花。人們叫它“幸福草”。如今,人們把它叫作“惡之花”“蛇蠍美人”。
在湖北省農業農村廳組織的現場實踐會上,李文亮聽到專家説,這種黃花“植物園裏面長起來蠻漂亮,但是它的生殖能力蠻強,種子被風一吹,落地就繁殖。它吸取其他植物的養分,對本地的生物有衝擊。”在此之前,他以為這只是普通的田間野草,“哪管它們的閒事呢。”
此前有研究稱,對於農田、果園等農業生態系統來説,加拿大一枝黃花的入侵更多地意味着農業減產。1998年,匈牙利的一個調查顯示:有20.6%的受國家保護的牧場或草原遭到了加拿大一枝黃花等外來入侵植物的干擾,僅該年為清除它們所花的費用就高達400萬美元。
李集村共有1000多畝土地,幸運的是今年爆發的黃花,多是發生在荒地上,長在茂盛的灌木和雜草中間。
但是,這並不影響這場圍剿的聲勢。蔡甸區火焰村的一位村民説,農村本不允許燒荒,以往監測到冒煙就會追究責任。但為徹底滅除加拿大一枝黃花的殘留物,這個口子放開了十幾天,允許焚燒加拿大一枝黃花。
城市裏,“圍剿行動”激發了市民參與社會生活的熱情。11月15日,在武漢江夏區讀大三的學生在去做兼職的路上看到這種花。看到後她挺興奮,“覺得自己能幫上忙”。她邊走路邊翻出微博上的圖片,對比了挺久,最後也不敢確認,就發到了微博上去問。
洪山區一個市民第一次撥打了市民熱線。他在上班路上看到建築工地上長了半個籃球場的黃花。“第一次在網上看到什麼外來物種,沒想到生活中就碰到了。”通過“像艾草”的葉子,他確定這就是網上的“通緝犯”,撥打了農業農村局的電話。只是“隨便”拍了個3秒鐘的視頻發微博,他就收到57條評論1453個點贊,那成了他微博中最熱門的一條。
在媒體報道中,江西省湖口縣122個行政村的村民都被組織起來清除加拿大一枝黃花。有村民把拔掉的加拿大一枝黃花捆起來,拿回家曬乾,準備當柴火燒。腳步最快的人也為此停下過腳步。重慶市渝北區一個外賣員,在送餐的路上發現幾簇黃花,拍照比對後不能確認,聯繫了當地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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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這種花打交道,華東地區的人們有着更長久的經驗。早在2006年的研究中,江蘇省加拿大一枝黃花發生面積就有約16667公頃,涉及30市縣;浙江全省發生面積為11191公頃,尤其在台州、餘杭等地,成片可見。
南京大廠園林綠化工程有限公司的工程師汪毅,就和它鬥爭了7年。
2008年深秋,汪毅剛來南京大廠生態防護林工作。那正是加拿大一枝黃花開花的時節。那年它在林區裏爆發得猛,1000多平方米成片,看上去“還蠻漂亮”。他在這裏工作的7年間,每到深秋,這種黃花就會突然出現在偏僻、空曠、“人走不過去的,沒有路的地方”,被發現時,已經開成了近百平方米的一片。
汪毅工作的這片防護林沿河而生、總面積約979.83公頃。這裏種着高大的喬木、低矮的灌木。高杆女貞、楊樹、紫薇、紫荊,從高到矮排成階梯。林子中別的雜草好對付,拔除、噴藥,就“沒有後顧之憂了”,但加拿大一枝黃花則難纏,遺漏了一個角落,種子就會到處飄散,“一年會比一年麻煩。”
他們制訂了一套針對加拿大黃花的防治方案。春天是最佳時機,要勤巡查,給剛剛破土的小苗噴上“草甘膦”和“甲磺隆”,如果天氣晴朗,一個星期它就會變黑、死掉。如果發現時是夏天,也還好辦,這時,主莖長到了人小腿高,但是尚未木質化,像柔韌的柳條,人工可以拔出,然後予以焚燒。秋天時發現就是“防護不力”了,它已經開花結果,長成了一片。肉眼能看見帶冠的種子飄落,像縮小版蒲公英,但卻很難捕捉到它。因為有專業團隊養護,他們的防護林已經少見2008年那樣大面積爆發的情況,但每年秋天仍有局部爆發,“出現在鳥不拉屎的地方”。
“它根系特別發達,人工挖除的話,在第二年春肯定是再冒出來。它生命力很頑強,山坡的石頭山稍有點土壤,它就會冒出來。‘潑皮’得不得了。”他估計,每年投入在治理林區加拿大一枝黃花上的資金,有幾十萬元。“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劉全儒介紹,外來植物一般有四個發展階段,引入、歸化、潛伏、爆發。國內出現了外來植物的活苗,就標誌着這個植物被引入。歸化,也叫逃逸,即植物融入當地環境,能夠自然繁殖生存。“歸化以後,有很長時間的潛伏階段,突然有一天可能會爆發”。
他説,植物從上一階段進入下一階段的概率大約是10%,也就是説,極少數外來植物會在引入地真正“爆發”。加拿大一枝黃花,就是潛伏在自然中半個多世紀,直到2003年前後爆發。
“爆發”造成的負面影響是顯而易見的。一種植物會壓制別的植物生長,“如果植物的數量減少10倍,昆蟲的數量也至少減少10倍。那鳥吃什麼?鳥沒了以後害蟲多了,地裏的莊稼就遭殃。”劉全儒説。“這種趨勢當然是危險的,但是危害已經造成了,再説要消滅,就是馬後炮了。”
在他看來,加拿大一枝黃花已經回不到過去了。“已經到了蔓延期的入侵植物,斬草除根很難,因為要算經濟賬,要博弈,如果消滅它所耗費的,比它造成的實際損害更大,我們就沒必要再去做這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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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已經形成入侵的植物,劉全儒其實想不到什麼見效快,又能徹底解決問題的辦法。他總結,目前主要有三種滅除入侵植物的方案:物理滅除、化學防除、引入天敵。
但第一種主要在植物發生面積較小時有效,進入爆發期的植物,已經割不完也挖不盡。而長久來看,化學除草劑會進入水體,對於人和動物都會產生危害。雖然國內有不少研究表明,白條銀紋夜蛾大量取食加拿大一枝黃花,可以與之相制衡。但他不贊同這種方式,因為引入天敵有可能造成新的生物入侵,“吃完了這一種,會不會吃別的植物,吃農田,都説不好。”
他提出一種更長久的生態防護方法,即構建更完整的生態系統,提高土地利用率,讓入侵植物進不去。其實這説來簡單,只是在果園栽種林下作物、深耕農田,在自然環境多種當地快速生長的喬木。“加拿大一枝黃花再強勢,也搶不過喬木。它是喜陽的,如果樹木長起來,在陰的環境它就長不成了。”汪毅也説,喬木的枝葉會阻礙花絮的飄落,在喬木帶裏,很難有加拿大一枝黃花生長。
無論華東還是華中,城市還是鄉村,那些發現加拿大一枝黃花的地方,多是雜草叢生的荒地。東西湖區農業農村局的何世玉説,市民們的線索,多指向那些工業用地的荒地、高速公路沿線。而李集村的村主任則更直接地説,“去年很少,今年要多些,是因為現在農村的荒田荒地多了。”
這種治理註定是緩慢的。劉全儒説,“十年樹木”,要通過這種方式防治入侵植物,要5到10年的時間起效。
總有人想快速解決問題。有一年,他在北京參加論壇,作了入侵植物相關的報告,下面有人跟他説,“你給我提供一個入侵植物,我來建個加工廠,兩年就給他消滅了。”但問題並不這麼簡單,劉全儒説,問題是一旦工廠建立起來,兩年之後,產量就不夠了。“如果有玉米這麼大面積產量的話,不用愁了,就直接作為資源利用了,但這種花也沒有多大的量,利用的話,它還有瘋長的危險。”
更重要的是,“和加拿大黃花一樣的植物現在多着呢,至少三四十種植物都是這個樣子,有的比它蔓延範圍還大。”
2014年,中科院上海辰山植物科學研究中心、北京師範大學等8家科研單位,查明中國外來入侵植物有72科285屬515種。在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公佈的全球100種最具威脅的外來物種中,中國發現50種。
劉全儒覺得,長遠來看,對於入侵植物,最根本還是要從引入、歸化和潛伏這幾個階段下功夫。
在引入前就評估潛在的入侵性,注意那些變異性和適應性強的生物。“有的就像新冠病毒,能適應各種環境。”評估之後要檢疫,要把好國門,在這個過程中加強教育,避免個人私自夾帶這些東西。而在歸化期和潛伏期的植物,植物數量尚且較少,要及時用物理手段規範和控制。
生物入侵現象早在人類活動出現前就存在,那時,一顆種子想擴張領土,需要翻山越嶺,一代代向前。人類的貿易、運輸、旅遊活動,大大加快了這一速度。在美國,有超過50%的入侵草本植物和85%的入侵木本植物都是為了觀賞需要而被引進的。
儘管有風險,但在生物引進上也不必“閉關鎖國”。劉全儒説,不少有藥用、經濟價值的作物是外來的。甚至我們熟知的土豆、洋葱、胡蘿蔔、西紅柿、向日葵、法國梧桐,也都是外來的。
“不能説外來植物就不好。”劉全儒説,“我們往往看到有害的方面,就誇大它的有害性,看到有利的時候,就誇大它的有益性。從植物本身來講沒什麼,它就是要使勁繁殖後代,沒有好壞善惡所説。國界是我們人為劃分的,植物是沒有邊界的,哪兒適合它,它就在哪兒生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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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