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可閲讀丨從古典到現代,外灘建築的空間句法
儘管上海的外灘建築聲名遠播,不過,真正要讀懂它們,沒有一點西方建築和藝術發展史的背景知識是很難的。
自15世紀文藝復興運動在歐洲各國掀起以來,西方的建築和藝術大體上是循着這樣兩條軌跡交互發展的:在意大利,由文藝復興運動漸次發展到以巴洛克為主體的藝術潮流,米開朗基羅是偉大的承前啓後者,他於1520年至1534年間為美第奇家族陵墓創作的一組大理石雕像《晝、夜、晨、昏》,那是巴洛克藝術的濫觴;一百多年後的羅馬四噴泉聖卡羅教堂是巴洛克建築的傑作。在此後的兩百年間,這種風格越過了阿爾卑斯山向北、跨過地中海向西擴散,終至無遠弗屆。在法國,到了文藝復興晚期,人們漸次接受了帕拉第奧平衡和對稱的設計理念,發展出了古典主義,繼而受到巴洛克的影響,滋生出了屬於本土的洛可可藝術,凡爾賽宮鏡廳就是洛可可最輝煌的傑作。可當巴洛克和洛可可都因為過於繁複、限制了創新而走進死衚衕後,人們在茫然之餘又開始重新向古典世界學習,隨着現代考古學的進展,古希臘、古羅馬藝術內在的感召力,那種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再一次征服了人心,兩條線索殊途同歸,重新回到了古典主義,只不過這一次,人們將其稱作新古典主義。
19世紀的歐洲建築界基本上仍是新古典主義的一統天下,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了19、20世紀之交才發生了風起雲湧的變化。先是在布魯塞爾,建築藝術界掀起了以纖細的藤蔓花草為裝飾特徵的新藝術運動,很快這種求新、求變設計思潮傳遍了整個歐洲,在德國,人們將新藝術運動稱作青年風格派;在英國叫工藝美術運動;傳播到了荷蘭則被稱作風格派。繼而在一次大戰以後,一種與歷史主義沒有任何聯繫的包豪斯學院派在德國興起;與之相抗衡的是法國於1925年在巴黎舉辦了“國際裝飾藝術與現代工業博覽會”,他們沉着地將一種成熟的裝飾藝術風格推上了世界舞台,據統計共有超過1600萬觀眾參觀了博覽會,結果是將這種風格華麗,體裁多樣的藝術裝飾手法帶向了全世界……
而上海,具體講在外灘,對同一時期歐洲發生的一切並未置身事外,凡上述種種,在外灘建築長廊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現。限於篇幅,只能略舉一二敍述。
外灘15號,古典主義與上海的美麗邂逅
“當銀行大廈破土動工時,當地的建築界元老懷疑地搖着他們聰敏的腦袋,這個年輕的德國佬一定瘋了!令他們大為驚駭的是他竟然想把只適合歐洲的新思潮在中國付諸實踐……依這些人的高見,不按照套路建樓終究會碰壁,誰若想在上海用天然石料建房,只會自討苦吃。”
上面是1911年3月10日上海《德文新報》在追述華俄道勝銀行大廈建造往事的時候寫下的一段話。其時離這棟用石頭建造的房子,即今外灘15號中國外匯交易中心建成已有10年之久。這家報紙接下來寫道:“這棟大樓,從外觀造型到內部裝飾以及總體構思都達到了極高的水準。 ……海因裏希·貝克,他以設計建造這座銀行大廈向亞洲的建築界提出了新的挑戰,這是上海第一棟從設計、材料到施工均能與歐洲本土相媲美的建築。”
誠然,在上海用天然石材造房子難度確實不小!考慮到上海的軟土地基,貝克採用了沉砂筏式基礎代替打樁,結構是以磚牆和鋼樑承重。他以自己設計的網狀鋼桁架結構,親自指揮工人吊裝至指定的位置,外面再以厚實沉重的天然條石飾面。因為貝克對那種在本地沿用已久的紙筋灰漿粉刷外牆的施工手法深惡痛絕,他大膽地以大理石作為內外牆的貼面,並在二、三層外牆面上鑲貼乳白色的釉面磚和裝飾浮雕,結果產生了十分華麗的視覺效果,驚豔到了當地的建築界元老,而這在當時的上海尚屬首創。
確實,此前從沒有人敢於像他一樣這麼做,海因裏希·貝克,這位年輕的德國建築師是將歐洲古典主義建築不加刪節地引入上海的第一人,他以法國凡爾賽的小特里阿農宮為藍本繪就了來到上海後獲得的第一項工程委託。小特里阿農宮是路易十五為了他的情婦蓬帕杜夫人而下令於1762年修建的、典型的古典主義建築,但貝克的意匠並沒有只停留在16世紀,他在室內設計上大量採用了當時歐洲流行的新藝術運動裝飾,讓古典與新潮完美地結合在了一棟大樓的身上。
外灘12號,新古典主義的勝出
如果説德國人貝克是第一個將歐洲古典主義引入上海的建築師,那麼英國建築師喬治·利奧波特·威爾遜則將上海的新古典主義建築推向了空前絕後的巔峯。
今天我們看到的外灘12號大樓,這棟純淨的新古典主義建築,其實一開始的設計並不是這樣的。早在1920年初,計劃中新的匯豐銀行大樓設計稿就已經完成了,同當時歐美大多數商業建築一樣,外立面有許多裝飾性雕塑。上海英文雜誌The Far Eastern Review曾報道説:“居高臨下的氣勢和建築的裝飾將使大廈顯得更加宏偉,其位置正面對着黃浦江,這本身就給設計師提供了一個施展才華的少有機會,在這個位置上,全世界的商船都可以看見她。 ……建築的頂部還將用一個直徑56英尺的包銅圓頂來裝飾,上面有四個凸起的圓形窗洞。鼓座高達10英尺,用金色的馬賽克鑲嵌,因而會在太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就像巴黎榮軍院教堂的巨大穹頂一樣。”記者接着又寫道:“建築將有一個墩座,上可放置雕像和栽種花木的寶瓶。正面雕塑的題材將分別代表着工業、農業、勞動、時間、公正,還有藝術;此外,沿四川路也將有一個立面,儘管設計肯定會做某些改動,總的效果是一樣的。”
但是直到1921年5月5日,匯豐銀行新大樓才正式開工興建,很顯然原方案在以後一年多的時間裏經過各有關方面的仔細推敲,最終擯棄了絕大部分華麗的裝飾性雕塑,業主委員會認為原設計固然漂亮但品位不高,建築更應該強調恰當的比例和純正的細部,形式的簡潔才是體現古典高貴氣質的重要方面。修改後的設計從地面到頂部護欄的高度沒有變化,但中間穹頂的高度被提高了,達到180英尺。大樓的主要立面全部採用產自香港的花崗岩貼砌,這種材料質地優良,外表是灰白色的,在陽光下非常明亮,與雅典帕特農神廟毫無二致。
1923年6月23日,總投資達1000萬元的匯豐銀行新大樓建成投入了使用,造價超出了最初預算的5倍!銀行的主入口由寬11英尺,高20英尺的三個拱券門洞組成,門洞頂部的鎖石雕有三個頭像,那是建築外表僅有的雕塑。中間的頭像代表農業,意為財富之源;兩邊的頭像分別代表工業和航運,那是造成現代經濟繁榮的兩大助推器。
從門廊穿過三扇青銅玻璃旋轉門就可進入八角形門廳,門廳上方的鼓座有八幅鑲板,其象徵分別是匯豐銀行在倫敦、紐約、東京、上海、香港、巴黎、曼谷、加爾各答的八家分行。每幅壁畫的主題人物是不同裝束和寓意的女神,象徵上海的是“睿智”。女神右手平置在前額,目光注視着遠方,左手操縱着舵輪。右下方的老人象徵着揚子江源遠流長;年輕女性象徵着海運,他們都看護着一艘帆船,表示對貿易的呵護。細看我們可以發現這八組人物造像均作金字塔型的構圖,那是新古典主義的特徵,人物形象也更接近於真實,不似巴洛克繪畫中的那麼豐腴。
門廳的圓形天頂畫是太陽神赫利俄斯駕駛着金色馬車正自東至西馳過天空,追趕他的孿生姊妹、月亮神阿忒彌斯,月神前額上鑲嵌着一顆新月形寶石,背景的一半是白天、另一半是黑夜;雲彩承託着的穀物女神色列斯手捧豐收之角,裏面盛滿了穀穗和各種水果,那是豐碩的象徵。整幅天頂畫的寓意是蒼穹大地和日月星辰的生生不息。英國人當時將這幢大樓裏的所有神祇都標以希臘名字,建築也被稱為是新希臘風格。其實新古典主義本身就包含了新希臘和新羅馬兩種形式。只是由於歷史的和文化的原因,盎格魯·撒克遜人也許忘懷不了早先羅馬的征服給他們的土地帶去的屈辱,因而更喜歡自由明快的古希臘建築,我們看到倫敦的白金漢宮和大英博物館都是非常純淨的新希臘風格;法蘭西則因為在高盧時期本身就是羅馬帝國的重要組成部分,所以他們比較喜歡古羅馬建築的那種威嚴、秩序和榮譽感,巴黎的凱旋門、先賢祠都採用了純粹的新羅馬風格;生活在新大陸的美國人沒有歷史包袱,他們兼容幷蓄,華盛頓的白宮是希臘風格,國會大廈是羅馬風格;而新古典主義到了商業氛圍濃濃的上海,則乾脆把兩種形式整合到了一棟建築上,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外灘12號大樓:新希臘風格的建築主體於頂部的中央簇擁起了一個高高在上的羅馬式穹隆。
外灘14號海關大廈,再出發
獲得巨大成功後的威爾遜收到的又一份設計合約來自中國官方。1924年,他獲得了海關監督朱有濟和江海關税務司梅樂和聯名簽署的委託書。在未來的新海關建築上,甲方除了要繼續保留四面鐘以外,對建築的形式未作任何限制,這意味着除了信任,還給予乙方很大的自由創作空間。威爾遜明白,這對建築師而言是一種很高的禮遇,然而接受了新委託的威爾遜並沒有像多數人一樣興奮得將自己立刻關進繪圖室,這位1880年出生在倫敦的學院派建築師此時已不再年輕,他需要尋找新的創作靈感,於是他向公司行政當局申請了休假並開始環歐洲及地中海旅行。假期中他仔細考察了歐洲大城市的海關建築,慕尼黑的新市政廳、威尼斯聖馬可廣場的鐘樓。閒暇時他無數次地在古希臘的廢墟中流連,面對着地中海的落日沉思;他還專程赴巴黎參觀了正在舉辦的裝飾藝術博覽會,那些充滿新思維的建築模型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確實,他一直不停地在構思自己的下一個作品……
1925年12月15日,遲起卻温暖的冬日陽光灑在外灘工地上,朱有濟與梅樂和聯袂主持了第三代海關大廈的奠基禮,作為責任建築師,威爾遜帶着自信的微笑也出現在了現場。1927年底,當時外灘最高的大樓終於竣工了。如同我們看到的那樣:建築師對一至二層的處理仍然是嚴謹的古典主義手法,尤其是主入口的柱廊,依照純粹的陶立克風格建成,這似乎是將帕特農神廟的柱子直接搬來了上海,像古希臘人的嚮往一樣,海船和海神的浮雕在大門上方橫飾帶的隴間壁上被傳神地描繪出來。不僅如此,大樓內外的許多裝飾和牆面,也都象徵着航海,但從整體上看,建築師的這種手法使用得相當有節制。
第三層作為過渡,他以一條正面飾有回紋的腰線將上下兩部分加以明晰的區分,上面的標準層部分是強調高度感的垂直線條,這正是裝飾藝術派最顯著的特徵之一,並且還使用了新材料:鑄銅的窗裙飾板,這也符合裝飾藝術派的特徵。如果將這部分樓層增加數倍乃至十幾倍,就成了典型意義上的美式摩天樓了,但建築師沒有那樣做,他以一道檐口結束了人們的想象,之後又在建築的頂部開始了再次探索,我們在這裏看得出建築師交織着的彷徨心理,他在努力尋找着形式上新與舊、傳統與創新之間的和諧。先是再次回到了他熟稔的復古構思,重複地安排了四個由角亭、柱廊等的組合作為整個塔樓的基座,上面一層又做了四個簡化的中國式須彌座,然後才簇擁起高高在上的鐘樓,在那裏,建築師的創造力終於開出了智慧的花果,他以數個逐層收分的立方體——那是一種沒有受到任何歷史風格影響的語言——詮釋了鐘樓的造型,同時也明白無誤地宣告自己完成了由古典向現代的再出發。
鐘樓上鑲嵌着巨大的四面鐘至今仍是浦西外灘的中心。鐘的機械部分由英國喬伊斯公司製造,這家老牌的英國公司歷史上最大的驕傲是其曾擔任倫敦大本鐘的製造商。它的四個鐘面都是雙層玻璃的,可以抵抗上海夏秋季節颱風的壓力。此外,還用金屬箍帶加固,金屬數字本身也是一種強大的支撐物。鐘的機械裝置則安裝在鐘樓內的支架上,它是由齒輪、槓桿和鋼絲繩組成的一套複雜的裝置,通過重力勢能運轉。四個厚厚的指針從發動裝置徑直指向外部四個鐘面的中心。安置在鐘樓頂部的五口青銅鐘構成了和諧的鐘聲,四個小鐘每隔一刻鐘敲一下,大鐘在整點敲響,當發動裝置發出指令時,通過解釦、跳閘來回運動,重力勢能和鋼絲繩擊打出銅鐘渾厚的音調。鐘體來自英國的泰勒鑄鐘廠。現在全世界僅有兩套相同的銅鐘,一套在上海,另一套在紐黑文的耶魯大學校園裏。
外灘20號,為摩登藝術設定了範本
如果説海關大廈已經在其鐘樓的造型上宣告了上海裝飾藝術建築的誕生,但設計師的思想還沒有脱離古典主義的羈絆,那麼在設計外灘20號和平飯店大樓(當時稱沙遜大廈)時,威爾遜對建築的審美取向已經完成了向現代裝飾藝術的轉變。沙遜大廈不僅在建築的外部造型,並且在內部的大理石地面、玻璃拱廊、牆面拼花圖案、欄杆、天花板和燈具等的造型設計上,顯示了純粹的現代裝飾藝術風格。當大樓落成並以“華懋飯店”的名義對外營業時,所有的旅客或訪客(包括曾下榻於此的美國喜劇大師卓別林)都為這種美得不可方物的藝術所折服,上海第一次獲得了“魔都”的稱號。
確實在這棟大樓上已經看不到任何古典柱式、山花、穹頂或者雕塑,代之而起的是一種幾何圖形或由硬線條構成的花卉動物圖案,巨大的銅窗框上有一對相互回望的靈緹犬,那也是經由建築師重新繪製的,帶有機械加工意味的線描圖案。沙遜家族原本是巴格達的一個古老的猶太族羣,靈緹是原產自中東的古老犬種,被沙遜家族拿來做族徽;大樓內九國風格的套房看似追求新奇,實則也是裝飾藝術一種常用的表現手法,即從異質文化中汲取素材來激發創作的靈感。所以講沙遜大廈是20世紀20年代外灘建造的最後一幢樓房,也是上海終結古典樣式的第一幢樓房,它定義了魔都藝術裝飾的標準,從學術的角度上講,其里程碑式的意義不可低估。
前已述及,巴黎為紀念現代應用藝術誕生100週年,舉辦過一次名為“裝飾藝術與現代工業”的大型國際博覽會,法國人的宗旨是宣傳現代製造業對藝術的依賴。從那以後,一種帶有高聳形體和類似幾何圖案裝飾的“新潮建築”或稱“摩登建築”開始在世界上許多大城市中流行,直到二次大戰的爆發才戛然而止。戰後現代主義建築大行其道,裝飾藝術派一度式微。1968年英國學者希利爾第一次在他的著作中以“Art Deco”為名歸納了這種藝術流派並得到廣泛的認同。
沙遜大廈由新仁記營造廠承造。建築為鋼框架結構,平面略呈“A”字形,臨外灘的東部塔樓高12層,上面再冠以墨綠色紅脊方錐體銅皮屋頂,與西部的9層相比突出了高聳感。原設計方錐體塔頂上是一顆被托起的圓形發光體,隱喻着上海作為東方明珠的地位,可最終這一在當時屬於非常前衞的構思未被業主方接受,改成在頂部採光亭上再建一小型的方錐體屋頂。方錐體脱胎於古埃及的方尖碑,與哥特式教堂的尖頂不屬於同一文脈。20世紀20年代中晚期,一股高層建築屋頂採用古埃及風格的金字塔或方尖碑造型的潮流在北美各大城市十分流行,這是因為英國考古學家卡特1922年在埃及王陵谷發現了法老圖坦卡門的陵墓,以及隨之出土的包括黃金面具在內的大批稀世珍寶轟動了整個歐美,再次引起了人們對埃及學的高度興趣。金字塔、方尖碑、老鷹、翅膀、聖甲蟲等埃及意象影響了整個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建築的藝術裝飾,上海作為一座追趕潮流的城市,建築師和室內設計師們無疑也會受到這種流行的影響並欣然接受。按今天的統計,上海優秀歷史建築中的70%是裝飾藝術風格。
奧地利著名藝術史家李格爾認為,現代以來人們看重和保護的主要是無意為之的紀念物,即原本不是為了特定的紀念而建,後來才獲得某種紀念意義的遺產對象。今天的上海外灘就是這類具有紀念意義的遺產對象,它已然成為這座城市人民的集體記憶。記憶作為人類社會的一個基本特點,是加強自我認同的基礎。建築遺產對社會的集體認同作用,是指人們將特定的事物視為某種共同的基礎,並構建出想象的共同體,感到自己屬於這一共同體而表現出的集體認同感。外灘建築羣作為海派文化的象徵之一,具有極強的地域凝聚力,是上海市民的身份認同,因此我們在今後的保護中要更加註重維繫這種凝聚力。
作者:錢宗灝 (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編輯:郭超豪
責任編輯:邢曉芳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