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快走!”黑暗中有人低聲説道。幾個模糊的影子穿過沒有路燈的街道來到了街對面的這條小巷裏,路面上劃過一串細小的腳步聲。黑影們在暗淡的星光下顯得不很真切,彷彿隨時會被風吹散一般若隱若現。他們聚集在一起,朝兩邊張望着,在春天的夜晚裏,似乎有些不禁寒冷地瑟縮着身子。
巷子外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還有汽車的聲音,黑影們慌忙躲到牆壁突出部分的後面,遮擋着自己小小的身子。當那陣聲音過去之後,一切又都歸於沉寂,他們猶豫不決地從巷子口裏探出頭來,小動物般的頭顱朝兩邊張望一下,便靈敏地從巷子裏鑽出來,排成細長的一列,在稀薄的星光裏沿着街道邊建築物的牆根行走着。這是一些小巧的身影,看起來就像是某些直立行走的小動物,他們彎曲的身體在牆壁上和路邊上投下了幾乎看不出來的陰影,倘若不仔細看,誰也不會注意到這裏還有這麼一羣活動的生物。
1、2、3、4、5——倘如有人在暗中偷窺,就能發現這裏一共有五條小小的黑影。他們急切而謹慎地前進着,彷彿對這一帶地形非常熟悉似的,在每一個轉角處都沒有任何猶豫,即使在黑暗中,他們也能迅速辨別出自己的位置。
此時已經是凌晨兩點,大部分人都已經熟睡了,大部分的燈光也滅了,偶爾有燈光投射下來,這些黑影也會自動走到陰影裏躲藏起來。
“快到了嗎?”一個尖利而膽怯的聲音問道。
“嗯。”
他們潛行過好幾條黑沉沉的街道,其間有驚無險地晃過一些夜晚也不安分的人們,沒有人發現他們。
前方的光芒開始變得強烈起來,儘管他們仍舊躲躲閃閃地行走着,但是耀眼的路燈光芒和越來越少的建築物,很快就讓他們暴露無遺。現在可以看出,這是5個8、9歲左右的孩子,三個男孩,兩個女孩,每個人都揹着一個巨大的揹包,這使得他們的身體看起來古怪地變形了。他們在試圖躲避燈光失敗之後,發現四周並沒有多少人出現,便放棄了躲藏,這使得他們的行動速度更快了。很快,他們就越過燈光璀璨的主街道,在兩個醉酒夜歸的青年驚奇的目光裏飛快閃過,從一大片剛剛冒出新葉片的萬年青旁繞過去,中間又繞過無數的花壇和樹木,眼前終於出現了一棟黑沉沉的建築。他們在建築前停了下來,踮起腳朝緊鎖的鐵門內眺望一陣,什麼也看不清楚。
“到後面去。”一個頭發短得近乎光頭的男孩低聲道。
他們又貓着腰,繞過長長一截牆壁朝屋後走去。背上的揹包在這個姿勢下顯得更加沉重,即使是在仍舊薄寒的春夜,他們的額頭上也開始滴下了汗珠。繞道建築物背面之後,他們不約而同地坐在建築外牆的邊緣上喘氣。休息了兩分鐘之後,他們悄悄靠近了一扇窗户。那扇窗户關得緊緊的,看起來和其他窗户毫無兩樣。但是,當他們剛剛走到窗下時,窗後傳來細微的聲音,有人撥動着插銷,窗户被推開了。孩子們本能地將身子隱藏在窗下。
“賀瀾江,你們來了嗎?”是個女孩顫抖的聲音。
聽到這聲音,孩子們紛紛從窗户底下鑽了出來。窗户已經大開了,説話的女孩和他們差不多大,穿着一身運動裝,手裏提着一個揹包,從窗口探出頭來,滿臉緊張的神情。看見孩子們之後,她的緊張略微鬆弛了一點。她回頭朝黑沉沉的室內望了望,便奮力舉起手中的揹包,將揹包遞給窗外的孩子們,自己抬腳跨上窗台,爬了出來。
下面的孩子們小心地將她接了過來。
“賀瀾江……”女孩急切地對着光頭男孩想説什麼,卻又趕緊捂住了嘴。
室內似乎傳來人走動的聲音。
6個孩子都屏住呼吸蹲了下來,6雙圓眼睛在交換着驚恐的目光——然而,那腳步聲從女孩剛才爬出來的房間門口走了過去,沒有絲毫停留。
他們稍微鬆了一口氣。沒有人敢再説話,賀瀾江做了一個手勢,於是這支增添了一個成員的隊伍像來的時候一樣,彎腰躡足地離開了這棟建築物。
他們沉默地沿着來時的路飛快地走着,從黑暗進入光明,再重新進入黑暗,最後,他們離開了城市的中心,沿着那條寬闊的馬路朝散發着泥土氣息的某個方向走去。
“現在可以説話了。”黑色的路面上既沒有燈也沒有行人,就算偶爾有汽車經過,也沒人會注意到這些在樹蔭底下的身影。賀瀾江摸了摸自己頭頂上像刺一樣短而硬的頭髮,示意大家停一會。
“你們都認識了嗎?”他問。
所有的人都搖了搖頭。
“那先認識一下吧。”賀瀾江飛快地在各人身上指點着,他首先指着那個剛從窗口裏爬出來的女孩,“這是龍棋,”又指着另外兩個女孩道,“高的這個是5年級的韓俊秀,胖的這個跟我同班,李蘆。”
“我叫嶽遠山,”另外一個男孩趕緊自己介紹自己,“這是我同班的周奎。”
“介紹完了,趕緊走吧。”賀瀾江揮了揮手道,他好像很享受這種做老大的感覺。其他的孩子沒有異議,大家加快腳步沿馬路一直朝前走去。
走了兩個多小時後,大家的體力都有 些支持不住了,年紀比較小的嶽遠山和周奎眼皮開始打架,走起路來也東倒西歪。賀瀾江勉強撐着眼皮,趕鴨子一樣撥弄着他們:“別掉到田裏去了,朝中間走點。”
“還有多遠?”龍棋喘吁吁地問。
“快了。”賀瀾江指着前方一棟模糊的房子。看見了目標之後,大家的精神都振奮起來,努力拖着腳步朝那房子走去。
那棟房子位於公路邊不遠處的田野間,背靠着荒山,在黑夜間,幾顆淡淡的星星懸掛在房屋上空,勉強能夠辨認出那房子的輪廓。穿過帶着露水的田壟,沿着一條兩邊長滿灌木的小泥巴路朝上爬了幾米,就到了房子的跟前。一道生鏽的鐵門攔在面前,門邊掛着一塊木板,上面原本寫着的大字已經剝落了許多,依稀可以辨認出“小學”兩個字。
“這就是我舅舅小時候讀書的地方,”賀瀾江説,“現在已經廢了,我們可以住在這裏面。”他帶頭朝那邊走過去,其他幾個孩子已經累得不想説話了,用力拉扯着揹包,跟在他的身後。
學校雖然已經廢棄了,鐵門卻依舊上着鎖。賀瀾江和嶽遠山兩人繞着圍牆走了一圈,沒有找到其他的入口。回到門前時,其他四個孩子已經將揹包取下放在地上,各自坐在自己的包上打着瞌睡。
“現在別睡,先進去再説。”賀瀾江叫醒他們,自己在門前打量了兩下,推了推門,門上簌簌地落下許多鏽蝕的鐵粉來。他將包放在地上,試着朝鐵門上爬去。鐵門上一格一格的鐵柵欄,這個時候成為攀登的階梯,沒多久他就爬到了頂端,從這裏朝下望,可以看見其他孩子正仰頭望着自己。
“小心點。”龍棋擔心地説。
鐵門頂端有一些豎立的尖刺,像一把把的刺刀矗立在頂部。幸運的是,這些尖刺之間的間距很大,賀瀾江小小的身體,稍微縮了縮便鑽了過去。他小心翼翼地穿過尖刺組成的圍牆,抬着腿一跨,便到了門的另一邊,很快就站到了校園內部。其他幾個孩子鼓起勇氣,一個接一個爬了過去,龍棋爬到頂端的時候忍不住哭了起來,轉身想要回去,跟在她身後的李盧輕輕推了她一把:“不能回去了。”
是啊,已經不能回去了。從門頂上朝遠方望,天地都籠罩在黑暗中,遙遠的城市露出尖尖的屋頂和煙囱,像是黑暗海洋上的船。龍棋眺望了一會,回過頭來,戰戰兢兢地爬了下去。
最後一個孩子也爬了過來,大家在校園內站成一排,面朝着鐵門望了好一會,又互相看了看,忽然同時吁了一口氣。
好半天,大家都沒有作聲,只是這麼靜靜地站着。過了一會,韓俊秀小聲道:“這裏安全了吧?”
“嗯。”賀瀾江用力點了點頭。
誰也不知道賀瀾江憑什麼保證這裏是安全的,但是既然有個人願意承認這 誰也不知道賀瀾江憑什麼保證這裏是安全的,但是既然有個人願意承認這是個安全的地方,對這幾個孩子來説,似乎就已經足夠了。
大家跟在賀瀾江身後,穿過長滿雜草和灌木的校園,小心地避開腳底下破碎的瓦片和磚塊,慢慢地走進一棟黑沉沉的教學樓。教學樓的走廊對外敞開着,每個教室的窗口都像一隻漆黑的眼睛,安靜地凝視着他們。女孩子們有些害怕地縮在了一起,男孩們硬着頭皮打頭陣,他們像一串螞蚱一樣緊挨在一起移動着。賀瀾江推了推一間教室的門,門堅固地矗立着,一動也不動。
“大家都找找,看有沒有開着的門或者窗,我們今晚要睡在裏面。”他説。
於是大家壯着膽子在一樓的走廊上分開來,各自推着不同的門和窗,沒多久,周奎發現了一扇沒有上鎖的門,他猛然將門推開——“吱呀”的聲音驀然迴盪在空曠的教室裏,大家都嚇得一哆嗦,回過神來後,連忙跑到了敞開的教室裏。
教室裏堆滿了課桌和板凳,到處都是厚厚的灰塵,幾個人剛走進去,就被蜘蛛網兜了滿臉,只好又退了出來。周奎跑到走廊外的空地上,拔了幾把長草挽成一束,揮舞着衝進教室,將蜘蛛網掃蕩一空之後,賀瀾江從包裏掏出兩支蠟燭點燃,放在課桌上。大家從課桌堆裏抽出幾張比較平整的,擦乾淨了,便躺了下來。龍棋在桌子上稍微動了動,不小心差點掉了下來,被睡在身邊的韓俊秀一撈撈住了。
“謝謝。”龍棋下意識地説。
這句話剛出口,她便打了個寒噤。其他人也安靜下來,在蠟燭光裏驚恐地望着她。她的心怦怦直跳,捂着胸口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大家仍舊望着她,就好像在看着什麼可怕的東西。她全身繃得緊緊地,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很久,韓俊秀才道;“別説那兩個字。”
“嗯。”龍棋點了點頭。
大家這才鬆弛下來。
大家靜靜地躺在黑暗中,誰都沒有説話。後來蠟燭燒完了,什麼也看不見了,黑暗中有人響起了鼾聲。
龍棋在窄窄的課桌上悄悄翻了個身。
從剛才到現在,她一直在想:為什麼不能説“謝謝”這兩個字呢?
她想了這麼久,始終沒有想明白,臉上不由癢了起來,她用手輕輕 地撓了撓,卻越撓越癢。
身邊的某個人在夢裏呢喃了一句“夫人,謝謝啊。”這幾個字讓她全身都顫抖起來,恐懼從頭到尾浸泡了她,而她卻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忘記了什麼。
我們在害怕什麼?我們為什麼要跑出來?
自己真的忘記了很多東西。
“夫人,謝謝啊!”又一聲尖利的聲音從窗外傳來,龍棋猛然驚醒了——原來只是個夢。其他幾個孩子正安靜地睡着,就在自己的身邊,這讓她覺得很安全。在夢裏,她忘記了一切,卻又聽到了那恐怖的聲音,而那本來是他們拼命想要逃避的。
我們跑了那麼遠,不就是為了躲避那句話嗎?她已經睡不着了,索性用雙手攏住膝蓋,靜靜地想了起來。四周儘管黑暗,卻沒有令人恐懼的東西,窗外的天空黑得純粹,星光早已隱去,天地之間渾然一片。有的時候,連黑暗也這麼讓人安心。
而在那裏,遙遠的地方,在這樣深的夜裏也閃爍着珍珠般燈光的城市裏,即使是在燦爛的陽光下,也常常令她覺得毛骨悚然。
有多少罪惡就發生在陽光下啊。
起初,他們並不知道在自己的身邊發生着什麼,只是覺得校園裏的氣氛在悄然變化着。後來,就在她自己的班上,一個和她玩得很好的男孩突然失蹤了,再也沒有來上學,但是誰也沒有覺得不對頭,老師和家長似乎都沒有打算過問這件事,只有同學們在悄悄議論着。
“他們都失蹤了。”韓小波悄悄將手攏在嘴邊,湊近她的耳朵説,“他們都被怪物吃掉了。”
“啊?”她害怕地看了一眼韓小波,覺得他在騙人。可是韓小波是班上最誠實的一個孩子,他幹嗎要這麼騙人呢?
“我沒有騙你,”韓小波偷偷地説,“不止我們班,每個班都有人失蹤了,他們説這是詛咒。”
她還想再聽下去,老師走了過來,韓小波連忙坐得老老實實的,目不斜視。
那天放學之後,韓小波一個人偷偷溜出了教室。她覺得他的舉動有些古怪,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便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後。韓小波偷偷地穿過幾棟教學樓,跑到了實驗樓前的花壇裏,側着耳朵似乎在聽什麼。
她認真地聽了聽,卻什麼也沒聽到。
“韓小波!”她喊了一聲。韓小波嚇得哆嗦了一下,連忙對她“噓”了一聲。
“你聽。”他臉色雪白地望着四周,眼珠骨碌碌轉着,四下裏搜尋着。
“聽什麼?”她覺得害怕起來。
“有人在喊‘夫人,謝謝啊’,”韓小波小聲説,“一直在喊。”
可是她仍舊什麼也沒聽到。
當她偶爾一回頭時,發現一個人正站在他們身後。
那是一個和他們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孩,臉上插了許多紅色的花朵,看起來古里古怪。不知道為什麼,她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只是覺得害怕。她看了一眼韓小波——韓小波的身體在微微顫抖着,看來他也很害怕。
臉上插花的女孩一步步朝他們走過來,每走過來一步,龍棋便覺得自己的恐懼加深一分,她想跑,但是雙腿卻完全動不了。
那女孩終於走到了他們面前,近得可以看到毛孔的時候,他們看清了她臉上的花朵。
冷汗從她身體的每個毛孔裏冒了出來,她感覺到韓小波的手也冰涼而潮濕,不知什麼時候,他們的手已經牽到了一起,身體也緊緊靠在了一起,可是這絲毫不能給他們增加一點温暖或者安慰,因為他們的身體都冷得像冰塊一樣,並且在劇烈地顫抖着。
那女孩臉上的花朵,既不是插上去的,也不是粘上去的,在這麼近的距離,他們看得很清楚,那是直接從皮肉里長出來的紅色肉質花朵,像玫瑰花一樣的形狀,指甲那麼大的紅色花朵,鮮豔得像血一樣。
龍棋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是紙作的,薄而脆弱,一陣風就能把自己撕裂。她瞪大眼睛看着那女孩,恐懼得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女孩在滿臉的花朵背後説:“現在,你們開始跑吧。”
他們都怔住了,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女孩的話還沒有説完:“你們一邊跑,一邊喊‘夫人,謝謝啊’,一共喊18聲。喊完18聲我就開始追。”説完這話,女孩伸出手來,在他們的臉上摸了摸。
龍棋覺得臉上發癢,她看到韓小波的臉上起了一點紅斑。
她覺得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完全無法跑動。然而,她身邊的韓小波突然掙脱了他的手,用力狂奔起來。
他穿着帶釘子的軍靴,跑起來的聲音那麼響,卻還是沒有他的叫聲那麼響。
他在不斷地喊着:“夫人,謝謝啊!夫人,謝謝啊!”這聲音和軍靴的聲音混合在一切,每一聲都好像敲擊在龍棋的心上。
龍棋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飛快地數着韓小波喊出來的聲音——韓小波,你為什麼要喊得這麼快啊!
韓小波像個亡命之徒一樣狂奔着,有幾次他回過頭來時,龍棋看到他臉上有一片鮮豔的紅色,還沒等她看 清那是什麼,韓小波又轉回頭去了。在他奔跑的時候,臉上長花的女孩一動不動地站在龍棋的身邊,傷感地望着韓小波遠去的身影。
“16、17、18!”龍棋驀然一驚——韓小波已經數到了第18聲,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呢?她轉頭望向那個女孩,身邊卻已經沒有人了。再一看,女孩已經到了韓小波身邊,她像一片紅色的雲一般朝韓小波籠罩過去,韓小波在她的身體下撲倒了。龍棋尖叫一聲,再也顧不得害怕,猛衝了過去。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依稀聽到那女孩充滿歉意的聲音,接着,一陣風吹來,那女孩的身體像霧一樣飄散了。
韓小波 韓小波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朝她轉過身來。
她又是一聲尖叫,連忙捂住了嘴。
韓小波的臉上,和那個女孩一樣,盛開出許多豔麗的肉質紅花。
“韓小波……”龍棋又擔心又害怕,喃喃地喊和韓小波的名字,朝他伸出手去,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朝後退。
韓小波的眼神忽然變得異常的憂鬱,她從來沒想到小孩的眼神也能那麼憂鬱。
“現在,你開始跑吧。”韓小波説。
龍棋驚慌地看着他,顫抖着道:“我是龍棋,韓小波,你不認識我了嗎?”
“你跑吧。”韓小波又重複了一遍,“我不要你喊那18聲。”
那麼這算是放過我了嗎?
“但是你怎麼辦?”龍棋望着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快跑!我快要後悔了!”韓小波暴躁地對她揮舞着拳頭。
她不敢再多説什麼,邁開腿便跑了起來。中途,她回過頭望了望,韓小波正慢慢地躲進樹叢中,那張臉仍向着自己的方向,就像是樹上展開的一叢鮮花,花叢後一簇悲傷的眼光,即使在越來越遠的距離中,龍棋也彷彿看到那目光在粼粼閃動。
第二天,韓小波沒有來上課。
上到第三節課的時候,窗外傳來一個女孩連續不斷的喊聲:“夫人,謝謝啊!夫人,謝謝啊!”這聲音像錐子一樣紮在龍棋的耳朵裏,她隱約猜到了什麼,猛然衝到窗户邊。
她看見樓下的花壇邊上,一個女孩邊跑邊喊着,每喊一聲,臉上就冒出一朵紅色的蓓蕾。
她看見在那女孩身後遙遠的地方,一個熟悉的影子靜靜地站着。
她看見韓小波像一片紅雲般飛奔過來,朝着女孩籠罩下去。
她看見韓小波最後抬頭望了自己一眼,好像他知道她一定會在這裏看着他一樣——也許他是故意選擇在這個地方,好讓我再看看他。
再看他最後一眼!
她看見韓小波在風中慢慢飄散,那女孩滿面的的蓓蕾綻開成豔麗的花朵,慢慢躲進了樹叢中。
老師命令她回到座位上去,她問老師是否聽見了那叫聲。
老師説沒有,同學們也説沒有,只有她一個人聽見了那叫聲。
此後的每天,她都會聽見那種聲音——“夫人,謝謝啊!”驚慌的孩子的聲音,男孩和女孩,還有逃命的腳步聲,然後又歸於寂靜。
總是這樣,學生在持續失蹤,而人們依舊沒有察覺。她把發生的事情告訴爸爸和媽媽,但他們説那只是她做的一個夢。
如果只是一個夢,為什麼韓小波再也沒有出現了?為什麼那麼多人都消失了?
她只能緊緊地捂着自己的耳朵,在無限的孤獨和恐懼中,用力地捂着耳朵,讓那種噩夢般的聲音變得小一點。
直到那天,她躲在某個地方,捂着耳朵躲避着那再次出現的呼喊聲時,她發現身邊有幾個人也和她一樣捂着耳朵。
也和她一樣有着恐懼和孤獨的眼神。
她和他們互相對望了一眼,就明白對方也和自己是一樣的人。他們甚至沒有説出自己的遭遇,就成為了朋友。關於“夫人,謝謝啊”的故事,誰都沒有提起,甚至連想起那件事,都會讓他們顫抖。他們只是默默地互相鼓勵着,直到再也無法忍受。
逃跑的建議是賀瀾江提出的。
他説:“我們跑吧。”
“能跑到哪裏去呢?”龍棋憂慮地問。
能有誰比開花的孩子跑得更快嗎?誰能逃過去呢?也許所有的孩子最後都會開花,然後這世界上就沒有孩子了。龍棋想到這個世界再也沒有孩子了,感到眼前無比的荒涼。
“總要試一試。”賀瀾江説,“也許我們只有在這個城市裏才會開花。”
“為什麼會開花呢?”李蘆問。這也是大家都想知道的問題。
“不知道,”賀瀾江摸了摸頭,偶爾抬頭看見了天上飄蕩的黑色霧氣,“也許是污染太嚴重了吧。”
於是他們就逃跑了,跑到這樣一個沒有污染的地方,應該算是安全了吧?龍棋又望了望天空——黑暗中,誰也不知道這裏是不是也被污染了。
何況開花也許不是污染造成的。
但是,不管怎麼説,自從逃跑開始,整整一天,他們都沒有再聽到那可怕的聲音,除了剛才在夢裏聽到一兩聲之外,今天是難得的清靜的一天。也許他們真的逃脱了。
龍棋憧憬地笑着躺下,這次是真的睡着了。
早晨,陽光從窗口射了進來,龍棋被弄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坐起來,發現四周空蕩蕩的,其他人都不見了,只有自己一個人留在教室裏。如果是以前,她會感到害怕,然而,在逃脱了後的這一天,她心頭十分安寧。
他們一定在外面玩呢。她想。
她慢吞吞地起牀,梳好頭髮,拿着漱口杯到走廊盡頭的洗手間裏漱口洗臉,吃了點早餐餅和牛奶之後,這才走到空地上來。
在空地上,可以看見其他孩子的身影。他們正在左邊的高坡上。
左邊的高坡上,一百多級水泥台階直通坡頂的禮堂,兩邊是觀賞樹和花壇。孩子們似乎在躲貓貓,彎着腰飛快地尋找着躲藏的地方,看不出誰在負責搜索,似乎每個人都在躲。
自從聽到那種聲音以來,她再也沒有玩過躲貓貓了,今天,在陽光下,四周一片明亮,大家都在玩,她也想加入進去。
剛剛邁出一步,她便聽到一聲孩子的聲音:“夫人,謝謝啊!”
她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間彷彿凝固了。
夫人,謝謝啊!
這聲音不斷響起,在校園內迴盪着,階梯上的孩子們四散躲藏着,她終於明白,他們並不是在玩遊戲,他們是真的在躲藏。
也許昨夜聽到的聲音,也並不是夢,也許真的出現過那聲音。
他們終究還是沒能躲開。
龍棋滿懷着恐懼,不知道該往哪裏藏,便躲在了一棵冬青樹下。
夫人,謝謝啊!
這聲音似乎有些熟悉,她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響過十六聲之後,校園裏恢復了寂靜。
她又躲了一會,這才慢慢爬了出來。
一百級水泥階梯上,早就不見了孩子們的蹤影。她心裏慌了,連忙登上階梯四下張望着。從這裏可以看到整個校園,然而哪裏也看不到孩子們的影子。
只剩下一個地方沒找了。
她抬頭看了看階梯頂端的禮堂,心裏閃動着無名的顫慄,鼓起勇氣一步步爬了上去。當她爬到禮堂前的空地上時,幾個人從禮堂的柱子後閃了出來。
周奎,嶽遠山,韓俊秀,李蘆,他們都還是老樣子,只是臉色如此蒼白,驚惶地看着她。
還有一個人,滿臉開着鮮紅的花朵,站在那幾個孩子中間。
只剩下這個人了。
龍棋張大了嘴,無法相信。即使滿面被花朵掩蓋,龍棋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賀瀾江,怎麼會是賀瀾江?不是他帶我們離開的嗎?為什麼他自己會開花了?
龍棋心裏的悲傷超過了恐懼,她大聲問:“賀瀾江,怎麼回事?”
賀瀾江似乎很冷漠,又似乎很悲傷,慢慢地説了起來。
原來,在逃跑之前的那天,他偶爾遇到了那個臉上長花的孩子,那孩子摸了他一下,命令他邊喊那句話邊跑。但是他不想讓自己和別人一樣開出花朵來,他沒有喊,只是轉身慢慢地走了。
他不喊,那孩子就拿他沒辦法,只能跟着他。他走到哪裏,那開花的孩子就跟到哪裏,只有他能看見那孩子。
“你別想跑,誰也跑不掉的。”那孩子説。
但是他仍舊在逃跑,並且帶着龍棋他們一起跑了。他以為自己能夠逃掉,這一路上,他努力不讓自己説出那句話,就這麼逃掉了。
然而,昨夜,在夢中,他聽到自己在喊着“夫人,謝謝啊!”剛喊了兩聲,他就被自己的聲音驚醒了。他再也沒有敢入睡,生怕自己睡着,又會喊出那句話來。
喊足18聲,自己就會開花。
一整夜,當龍棋憧憬着未來的時候,賀瀾江強睜着眼睛,不斷掐自己的大腿,不讓自己睡着 一整夜,當龍棋憧憬着未來的時候,賀瀾江強睜着眼睛,不斷掐自己的大腿,不讓自己睡着。
早晨,他打着瞌睡去漱口時,又看見了那開花的孩子,他站在遠遠的地方對自己笑着。恐懼猛然間攫住了他,他邁開腿跑起來,並且緊緊咬着腮幫子,不讓自己叫出來。其他孩子聽到他的腳步聲,也跟着跑了過來。
每個人都看到了開花的孩子。
每個人都狂奔起來。他們跑到水泥台階上,尋找地方躲避着,可是這世界上有什麼地方可以避免讓他們開花呢?賀瀾江的腮幫子咬得發酸了,他剛剛鬆懈一點,便聽到自己不斷地喊着——“夫人,謝謝啊!”
18聲就這麼過去了。
“你們,誰跑?”説完故事之後,賀瀾江問其他四個孩子。
“為什麼他們要跑?”龍棋驚慌地問。她心裏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問,希望自己猜錯了。
“我摸了他們。”賀瀾江説。
是的,那四個孩子,每個人臉上都有一塊紅斑。
誰來跑呢?
他們臉色蒼白地互相看了看,忽然點了點頭,一起跑了起來。
“夫人,謝謝啊!”他們不受控制地喊了起來,而腳下跑 得更快了。
在禮堂後,高坡到了盡頭,成為一個斷面,四個孩子跑到那裏時,剛剛喊到第十聲。他們的腳步絲毫沒有遲疑,彷彿沒有看到眼前的斷層,在賀瀾江和龍棋的驚呼聲中,四個孩子一起跳了下去,從他們眼前消失了。
龍棋撲到高坡的斷面邊緣,探頭朝下望去——四個孩子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鮮血在他們身下緩緩流出,他們臉上的紅色蓓蕾在血色中變得暗淡了,終於萎縮了。
他們死也不願意開花。
在龍棋的哭泣聲中,賀瀾江安靜地站了許久。龍棋終於哭得累了,用衣袖抹去臉上的眼淚,還沒來得及説話,賀瀾江已經説道:“跑吧。”
龍棋渾身一震,仰頭望着他:“什麼?”
“跑吧,”賀瀾江無可奈何地道,“邊跑邊喊,18聲以後,我去追你。”
龍棋的手不由自主地揪緊了地面,臉頰上被當初那女孩撫摸後留下的紅斑陣陣瘙癢——她早就該開花了,即使她逃了這麼遠,還是逃不過開花的命運。她沉默了半晌,微弱地道:“但我們不是朋友嗎?”
賀瀾江的眼淚落了下來,淚水澆在那些豔麗得詭異的花朵上,它們更加鮮豔了。賀瀾江伸手想擦擦眼淚,卻被滿臉的花瓣阻擋住了,他怔了怔,放下手來:“跑吧,這是沒有辦法的。”
龍棋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她覺得自己的腳底有些發癢,嘴邊似乎隨時會説出那句可怕的話來,於是她又緊緊地用手掌捂住了嘴。
“這樣沒用的。”賀瀾江説,他的目光從龍棋的身上移開,望着遠方。從這面高坡朝下望,視線可以越過校園的圍牆,望到很遠的地方。圍牆外是一片連着一片的田野,嫩綠的禾苗在陽光下柔和地起伏。
“我多希望自己是最後一個開花的小孩。”賀瀾江説,“我以為逃出來以後,我就是最後一個。”説到這裏,他忽然什麼也不想再説了,只是朝龍棋揮了揮手。
龍棋仍舊不想跑,她張大嘴想要説她不願意開花,然而説出來的卻是那聲“夫人,謝謝啊!”當這聲音冒出來時,他們兩人都被嚇壞了,賀瀾江手足無措地看着她,似乎沒料到她這麼快就喊了起來。
她只感到一瞬間的恐懼,緊接着就是一種異常快樂的感覺。一朵紅色的蓓蕾在她臉上綻開,蓓蕾的芳香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的體驗,這讓她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開花更美好的事了。沒容自己多想,她便狂奔起來,邊跑邊喊着:“夫人,謝謝啊!”
她越是跑得快,就覺得那快樂越強烈;她喊得越多,臉上的蓓蕾也就越多,紅色的花瓣讓她眼前一片血紅,她覺得自己就快要跑到天堂了。
然而,內心深處,某種揪心的恐懼緊緊纏繞着她,那麼多孩子在花朵後面無奈而淒涼的微笑,那些孩子的面孔一起湧進了她的腦海。這種恐懼像牆壁一樣豎立在她的咽喉,徒勞地想要阻擋她的呼喊。她感到自己被撕裂成兩半:真實的自己想要阻擋正在發生的事情,而虛幻的快樂卻用更強大的力量將她朝另一個方向拖去。
那是一個血紅的、沒有歸途的方向。
她聽見身後賀瀾江悲傷的聲音:“你已經喊了16聲了。”
啊?自己已經喊了這麼多聲了嗎?她感覺到強烈的恐懼,賀瀾江這樣提醒自己,到底是希望自己喊還是不喊呢?也許他和自己一樣,也充滿了矛盾吧。她想要停下飛奔的腳步和舌頭上的呼喊,然而——
“夫人,謝謝啊!”
第17聲喊了出來。她這才知道,賀瀾江當初要抵抗這種呼喊的誘惑是多麼困難。
“夫人,謝謝啊!”
她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
她快速地轉身,眼前一團紅色的形體撲了過來,她看到賀瀾江充滿歉意的面孔在慢慢消失,她感覺到自己臉上的蓓蕾在一瞬間完全綻放。
她開花了。
她撫摸了下自己的臉,走出校園,面朝田野。四面都沒有人,明亮的天空像個藍色的圓蓋籠罩下來,她是這荒野裏唯一開花的孩子。
她想起賀瀾江的話:“我多希望自己是最後一個開花的孩子。”
是啊,她也希望自己是最後一個開花的孩子。假如她能確信自己是最後一個,那麼至少還留有希望。
但是某種慾望在心裏產生了,她聽到自己不斷在對自己説:“為什麼他們可以倖免?”
她反覆這樣對自己説着,無法控制自己。而在這個時候,她也終於明白,為什麼連賀瀾江那麼善良的孩子也會對朋友下手——開花的孩子沒有辦法不嫉妒那些不開花的小孩,沒有辦法,這種嫉妒隨着花朵綻放的那一刻就產生了——為什麼只有我要不幸而其他人可以倖免呢?世界上每個孩子都應該開花。
她聽到自己在這麼説。
她不由自主地朝着城市的方向走去,那裏有很多很多的小孩。
她忽然想起,在逃出來之前,同班最小的卓亮曾經想跟他們一起跑,被他們拒絕了。
幸好他不在,不然,真的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些什麼。
遠方慢慢地跑過來一條狗,看到狗,她想到了 一些事情,於是在花朵的背後微笑起來。她招了招手,狗便跑了過來,她摸了摸狗,寫了張小紙條綁在狗的脖子上。
這樣摸一摸,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得救?不管怎麼説,動物是不會説話的,它不會説“夫人,謝謝啊”,那麼也就不會被害,也不會害其他的人或者動物了。
她將身體覆蓋在小狗的身體上,慢慢消失了。
城市中,小學的教室裏,個子小小的卓亮在放學後打掃着教室。一隻黃色的狗跑了進來,用力朝他腿上蹭着。卓亮看到小狗的脖子上綁着的紙條,連忙取了下來。
紙條上,畫着六個孩子,手牽着手在跑,每個人頭頂上都有一個光環。
紙條的背面寫着一句話:“那些花兒消失了。”
卓亮明白了,他仰頭望着窗外春天的暮色,輕聲説道:“原來,你們一開始就沒打算回來啊。”
他沒留意到狗鼻子上的紅斑。
小狗跑了出去,和其的狗親暱地玩到了一起——真的,狗的確不會説話,這是值得慶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