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建民
何其芳的早期創作,詩歌以清新柔婉見長,散文則善用濃麗精緻的語言,編織綿密優美的意象,表達“超達深淵的情趣”。到了晚年,何其芳詩風又有變化。新詩創作明朗暢達,舊體詩作卻意象深邃起來。
鼓瑟三樂圖 沈心海/繪
1977年3月30日,何其芳詩興感發,遂仿效他喜愛的李商隱的作品,一天之內寫成兩首七律。因為詩作藴含繁複,難於盡解,加之他有意遮蔽,故此作品在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引起了一些別樣反響。下面是後來正式發表的版本:
錦瑟(二首)
——戲效玉溪生體
一
錦瑟塵封三十年,
幾回追憶總悽然。
蒼梧山上雲依樹,
青草湖邊月墮煙。
天宇沉寥無鶴舞,
霜江寒冷有魚眠。
何當妙手鼓清曲,
快雨颺風如怒泉。
一九七七年三月三十日晨六時五十二分
二
奏樂終思陳九變,
教人長望董雙成。
敢誇奇響同焦尾,
唯幸冰心比玉瑩。
詞客有靈應識我,
文君無目不憐卿。
繁絲何似絕言語,
惆悵人間萬古情。
同上三月三十日下午五時四十分
何其芳寫作這兩首詩,除去表達心跡,還有測試構思寫作能力的想法。多年來,何其芳社會活動較多,平素雖讀書甚多,舊體詩詞也常常吟哦,可很少寫作。此前數年,他開始嘗試寫舊體詩。此次所作兩首七律,他刻意用了一些心思,並不直接展露背景,只以繁複的意象,曲折描摹內在情緒。當然,由於他過去豐富的創作經驗,兩首詩寫得意象綿密而對仗工穩,頗有李商隱詩作韻致。
詩作寫成的第二天(四月一日),何其芳將其抄錄出來,分送給包括錢鍾書在內的幾位不常在文學所坐班的老先生,請他們“鑑定”。可是,他並不先表明實情,只説這是自己讀到的“元人詩作”,內容難懂,希望諸位先生幫助解讀。函件內容大致是:近讀元人詩,見效玉溪生體錦瑟二首,似真可魚目混珠,惟讀後不曉其意,錄請一閲,並望有以教我云云。
今天想來,何其芳聲言兩首詩為“元人詩”,有他的考慮。唐宋兩代,詩詞水準達到高峯,研究者數量很大,大多數詩詞人們熟識;明清時期,距離較近,無論口傳流行,所在多多;唯元一朝,時代不遠不近,深入且專門研究者較少。那麼,説是大家未見之佚詩,或不易解讀作品,可信度較高。
此外,他到了文學研究所,對一幫中青年研究者也賣了個“關子”。據在現場的人記述,何其芳進了辦公室,對跟隨來的同仁説:昨天夜裏我翻閲元代人的集子,發現了兩首詩。幾位中青年一聽,趕緊讓他講講。何其芳説,我背誦了下來。隨即邊背誦,邊“用右手食指和中指交替敲着腦門”,斷續地將兩首詩讀出,同時給大家出題:你們解釋,順便幫助查查其中典故。
都是讀書人,對古典詩詞,多有興趣,加之文意繁複,更增加挑戰性。幾位興味濃厚者,隨即開始翻書研讀。一天之後,陳毓羆告訴何其芳,他查出了詩裏的多處典故,並認為這是一首“自傷詩”;何西來説,自己也查出了幾個典故,他認為這是“悼亡詩”。何其芳一聽,哈哈大笑:“決鳴(指牟決鳴,何其芳夫人)還在嘛,我悼什麼喲!你們忘記昨天是4月1號了?”大家一聽,愚人節呀。何其芳還對大家説,頭天他把兩首詩背給汪蔚林。他對古代典籍頗多研究,還曾輯錄出版過《孔尚任詩文集》。他十分認真地遍翻了手頭元人的集子,當然“翻”不出這兩首詩來。但他認為詩作“纏綿悱惻”,是效仿李商隱的好詩。
錢鍾書也認為,這兩首“元人詩”,情調是感傷的,從“天宇沉寥無鶴舞,霜江寒冷有魚眠”“繁絲何似絕言語,惆悵人間萬古情”這些詩句中,大約可以認為,這是兩首“悼亡”或“悼友”之作。按照前面介紹來來,與錢鍾書看法相近的不止一人。
對舊體詩頗有造詣的文學翻譯家及研究者荒蕪,也接到何其芳“求教”的詩作及函件。在不知背景的情況下,他對該詩作出了這樣一番解説(猜度):“因為不知作者是誰以及寫詩的背景,讀後亦感茫然。細味詩意,雖然講的是鼓瑟,實際上是音樂家懷舊之作,他所懷念的人也是個鼓瑟的能手,像董雙成。詩中間四句點明地點湖南和季節春、夏、秋、冬,‘無鶴舞’和‘有魚眠’與第一句裏的‘塵封’互相呼應,寫出多年以來的寂寞寡歡,結尾希望再見一面。”詩中“董雙成”,是西王母身邊一位通音律,善吹笙的女弟子,荒蕪由此推想詩人懷念之人當是演奏家,覺得作者自己也應該是一位音樂家。從詩句中,還窺出曲折情節:詩人多年的“寂寞寡歡”,以致希望“再見一面”等,聯想不可謂不豐富;對“蒼梧山”等信息,荒蕪直言詩作地點——“湖南”。好猜想。
但是,自己也寫作舊體詩,對作詩深有體悟的荒蕪,對兩首詩作評價卻不高:“詩的趣味和格調均不高,不能和玉溪生的同日而語。”他的評價應該説是實事求是。當然,如果知道是何其芳所作,他大概不會説得如此直接吧。
今人創作“元人詩”,以詩“驗眼”是一則趣事。可事實基本無人猜出,還是反映了理解古典詩詞的某種特別情形。中國古詩詞源遠流長,漸漸形成某種類似母題的內容。譬如贈別懷人、悼亡、傷秋等。對於一些難解的詩詞,人們很容易由此入手思考。何況何其芳所擬,正是以意象綿密繁複著稱,歷來論者很難形成一致看法的李商隱詩作。
此外,古典詩詞(或仿擬古詩詞),倘若少了歷史背景,作者生平,除去如白居易等走文字平白一路的,大都不易盡解。這些詩詞不易解讀的基本面之外,加上何其芳以“元人詩”之名的誤導,想猜出作者及作品內藴,實在不易。即使對嫺於舊體詩創作的荒蕪,或讀書破萬卷、精於鑑賞的錢鍾書來説,亦復如是。
《光明日報》( 2020年08月07日 16版)
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