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2》的現實倒影(三):從腦機接口到數字永生
是人,就會死。
這個事實聽起來或許很悲哀,但電影《流浪地球2》在一開始,就給出了另一種可能性——瘋狂科學家進行數字生命實驗,通過連接大腦的電極片,將思維意識上傳到計算機,從而讓人永生。
電影開頭的這位印度裔科學家,看起來精神不太穩定的樣子,但他這個想法,以數字化的形式把人留在世界上,還真挺務實的。
一來,數字化破除了肉身的天然限制——細胞會衰老,臟器要衰竭。數字永生無疑是更靠譜的永生方式。
二來,思維上傳,也被稱為全腦仿真(WBE,Whole Brain Emulation),將一個人的思想、個性、情緒、記憶都映射到其他載體上,比如計算機、機器人甚至克隆體上,是科幻作品中反覆出現的題材,而且是一個令人信服的概念。
數字永生,聽起來很玄幻,是連電信詐騙老頭老太太都不屑於使用的招數,但技術可能比我們想象的更近。
對於數字永生,原著作者劉慈欣在近期的一場訪談中提到:數字永生需要信息技術和腦科學的共同進步,其中信息技術進展很快而腦科學進展較慢,如果腦子裏的信息取不出來,就不可能實現永生。
這樣看來,數字永生是否能成真,關鍵證據是腦科學的進展。
進一步拆分這個問題,數字永生有兩種形式:單向和雙向,進程也各不相同。
雙向永生,指的是數字化身還可以和人進行互動和回應,就像《流浪地球2》中,圖丫丫的思維片段被轉移到數字生命卡上,在強大的量子計算機加持下,可以與外界正在發生的人和事進行互動。
單向永生,指的是思維上傳到非生物媒介上,比如芯片、計算機,以被動的“只讀”形式存在。
不難看出,雙向永生需要完成思維複製、思維上傳、思維保存、思維轉移等一整個大腦模擬過程,任一環節掉鏈子,都可能打斷數字化身的讀檔條,導致永生失敗。所以,圖丫丫那樣的雙向交互式數字生命,距離現實確實有些遙遠。
而如果我們將目光放到單向永生,會發現腦機接口這一技術的最新趨勢,正在讓思維上傳走進現實世界,成為揭開永生奧秘的階梯。
攀登永生天梯的第一步:給大腦放一個“信號塔”
愛好科幻或關注科技新聞的讀者,可能早就聽過“腦機接口”這個名字。埃隆·馬斯克的腦機接口公司Neuralink,可能是這個領域最火的公司。就在剛剛過去的2022年底,馬斯克在發佈會上展示了猴子用腦機接口控制光標打字的場景。
而神經科學研究也已經證明,電極和納米傳感器可以記錄神經元,並創建大腦的完整地圖。
總而言之,通過BCI芯片獲取大腦信號,正是思維上傳的第一步,這在理論上是可行的。
(腦機接口(BCI)的實現方式)
BCI腦機接口芯片,就相當於在大腦裏放入一個“信號塔”,如同手機基站一樣,只不過接收的信號是大腦神經元發送的電信號。
也可以通過非侵入式進行,比如將傳感器和電極片直接放置在頭部,可以輕鬆地放置和移除。但就像手機信號一樣,基站離手機越近,信號就越強,非侵入式BCI會被頭骨阻擋,獲得的電信號是模糊且不精確的。大腦發出的信號,光標、機械手臂等捕捉不到,自然無法控制自如。
當然,馬斯克Neuralink的理念“在人腦和人工智能之間實現共生(symbiosis)”,還太過超前。腦機接口的下一步,可能是讓一部分人先“腦控”起來。
攀登永生天梯的第二步:讓一部分人先學會“腦控”
其實腦機接口最早的研究角度是軍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在1970年就開始研究BCI,由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資助,隨後拿到了國防高級研究計劃局(DARPA)的合同。靠腦控來遙控直升機、解析密碼之類的操作,屬於大氣層的高端局,離普通人的生活很遙遠,這些“科技軍事鬼故事”,咱們就不過多展開了。
目前來看,普通人能夠從腦機接口中很快受益的,主要是兩類:
第一類人——患者。
我們知道,一些疾病會導致某些神經遭到破壞徹底失能,從而阻礙了很多正常生活功能,比如神經受損導致的癱瘓,患者手臂或腿不能活動;阿茲海默症、癲癇等疾病,手部神經末梢無法控制,劇烈抖動而生活無法自理。這些情況,給患者及其家屬帶來了無盡的痛苦與折磨,腦機接口作為一種先進的神經通信形式,可以幫助患者恢復部分功能,比如腦控輪椅、 腦控機械手臂、腦控鍵盤等。
近年來,腦機接口的醫療應用,也開始出現一些新的變化:從低效到高效。
以往我們認為,患者使用BCI來控制複雜機械是非常消耗體力的,而且效率很慢,不過技術的準確度、精度、計算速度都在提升,腦控已經不再是一件獵奇新聞了。
2017年,彼得·斯科特確診漸凍症,不得不進行全喉頭切除手術,再無法發出自己的聲音。所以在手術前,他特地錄製了15個小時的音頻語料,並用AI進行訓練學習,手術之後,通過腦機接口來採集腦電波,AI學習他的表述習慣,通過上下文感知來預測下一個詞會輸入什麼,然後用合成語音講出來,大大提高輸出效率,減輕了患者的體力負擔。
從侵入式到非侵入式。腦控在專業醫療的應用,長期以來都是通過侵入式BCI來實現的。不過,近年來,非侵入式BCI也開始在醫療場景下表現出一定的效果,這對於更多患者生活的改善會有很大的幫助,畢竟侵入式手術風險和費用都更高。
2022年發表在《iScience》雜誌上的一項新研究顯示,幾名四肢癱瘓的患者成功操作一種腦控輪椅,通過了一個充滿障礙的房間。這是首次通過非侵入式BCI實現腦控輪椅的案例。
另一類人——極客。
非侵入式腦機接口採集信號是比較粗糙的,無法進行精確的操作。作為可穿戴設備,進行簡單的交互和娛樂,倒是可以勝任的。腦控遊戲、腦控元宇宙這些新鮮事物,未來主義者或極客們扮演着率先吃螃蟹的角色。
韓國的Looxid Labs,就在VR眼鏡中潛入了腦電波傳感器,用來收集用户的情緒數據,以確定用户在觀看廣告時的情緒狀態,從而支持更好的廣告投放策略。
Neurable公司則開發了世界上第一款腦控VR遊戲,玩家坐在電腦前戴着腦電圖耳機,就能遙控駕駛汽車。2021年,這家公司又推出了Enten 耳機,用智能技術檢測注意力,幫助用户培養專注的習慣。聽起來似乎很適合用在學生教育場景上。
NextMind公司則在CES 2020上推出了一款可以記錄大腦電活動的可穿戴設備NextMind Dev Kit,是非侵入性眼動追蹤軟件的升級版,這家公司也在2022年被Snap收購。
中國也有達摩院、天橋研究院、科大訊飛、漢王科技等一批先行者,圍繞腦機接口和人工智能等領域就開展研究。
正如霍金生前所説,通信的未來是腦機接口,它可以利用新技術革命的各種工具,來改善人類的生活。
腦機接口的潛力,或許不是遙遠的永生,而是充當人腦與智能手機、耳機、VR等外部設備之間的橋樑,讓一部分人重新聽到風的聲音、發一條微博、給自己倒一杯水。
這或許是一個隱喻,唯有重視人們在此時此刻的幸福與舒適,才可能最終推開永生之門。就像劉慈欣曾説的:給歲月以文明,而不是給文明以歲月。
攀登永生天梯的第三步:讓腦機接口更好用一點
那麼,科技行業能夠做些什麼,讓腦機接口在當下更好地服務於人呢?
目前來看,有三個方向是值得期待的:
1.材料進化。
以前,侵入式腦機接口採用剛性器件,比如金屬探針,BCI芯片體積較大,這些都可能給精密的腦組織帶來損傷,大部分人敬而遠之。
2015年,麻省理工學院的研究小組在用電極測量大腦多巴胺水平時,該電極只維持了一天的工作,並且由於體積太大,大腦產生了瘢痕組織。
不過,現在侵入式BCI開始使用柔性材料、薄膜器件等新技術,製造方法不斷進步,生物相容性極大提高,體積縮小,耐用性和可拉伸性也有了顯著進展。讓侵入式BCI降低創傷,在體內更加穩定,甚至實現非侵入性神經調控。
比如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一個研究小組,就製造出了一粒沙子大小的植入式傳感器,稱為“神經塵埃”,這項技術也被馬斯克的Neuralink吸收。
麻省理工學院新開發出的10微米的探針傳感器,在每隻實驗動物的大腦中進行了393天的可靠性測試,期間一直沒有中斷工作,也沒有發現大腦瘢痕組織的產生。
這些突破,意味着侵入式BCI正在變得越來越安全。
2.AI增強。
很長一段時間來,BCI研究處於“progress today, backlash tomorrow.”(今天進步,明天反彈)的波折之中。2016年以深度學習為核心的AI走紅,在腦機接口領域不斷滲透,人工智能算法和算力可以幫助BCI系統提高性能,基於AI增強的下一代腦機接口越來越受到關注。
比如,採用深度神經網絡(DNN)從大腦信號中提取特徵並解碼大腦狀態,從而精確評估人的心理和認知。人的意識活動信號是高維、複雜的,通過神經網絡來構建基於腦電圖(EEG)的情緒識別轉移模型,對心理活動進行洞察。
另外,人的心理活動會反映在多種維度的數據上,比如皮膚反應、面部表情、眼球運動、體温變化等,這些不同維度的龐大數據要進行分類、處理、綜合分析,是一件非常龐大的工作,有了AI的加入,處理多模態數據將變得更高效,這也是目前BCI領域的一個重要研究方向。
AI驅動科學研究範式的轉換,也將給腦機接口這項高精尖技術帶來了顛覆性的變化。
3.商業產品加速創新。
以前,普遍認為侵入式BCI投資回報比不高,受試者承擔了腦部植入手術的風險,但科學家對大腦百億個神經元的複雜運作機制瞭解十分有限,腦機接口並不能極大地改善受試者的生活質量,大多存在於實驗室或臨牀試驗中。
但隨着技術的逐步發展,腦機接口展現出了極強的技術實用性,人們對於“腦機接口”這個概念的認知也更加成熟和理性,比如人工耳蝸就是一種幫失聰者找回聽覺的腦機接口,目前已經深入人心,應用很廣泛了。
麥肯錫《 The BioRevolution Report 》預計,未來10到20年,全球腦機接口產業將產生700億至2000億美元的經濟價值。可以預計,無論是醫療應用還是日常可穿戴設備,會有更多機構加入到BCI領域中來,加速產品創新優化迭代,腦機接口產品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好用、普惠。
或許不遠的將來,未來患者用大腦信號控制機械手臂,自己吃飯穿衣,與外界自如交流,也會像人工耳蝸一樣普及,不再是少數人的特權。
奇點大學創始人雷·庫茲韋爾(Ray Kurzweil)曾經在《夢幻之旅:活得足夠長才能永遠活下去》中,給出了大多數人能做的通向數字永生的辦法——你要生活得好,儘可能限制衰老和疾病的影響。
只要活得夠久,或許我們真能等到數字永生成為現實的那一天。
永生天梯之上的未知領域
説了這麼多現實中的事情,腦機接口的前景好像十分光明、一片坦途。
不過,科技行業從來都不只是技術本身。關於腦機接口的倫理道德挑戰,支撐普遍商用的產業鏈體系,成熟的商業模式等,還需要漫長的反覆、探索、博弈。
不得不説,數字永生這一設想,提出了很多值得認真考慮的問題。植入某些設備之後,人能多大程度地保有自己?
技術延緩了衰老甚至死亡,會不會加劇社會、經濟和階級差異?
一個社會既有活生生的人類,又有永生的數字生命,它將如何運作?
劉慈欣曾在《時間移民》中暢想了這樣的場景,1000年之後,人類社會進入“無形時代”,有身體的真人生活在有形世界,但很大一部分人選擇了數字永生,連機器的身體也不要了,就生活在量子芯片裏,活成了一些量子脈衝。
在數字世界裏,人們可以真正隨心所欲,創造想要的一切,比神更有力量。《流浪地球2》中,圖丫丫與圖恆宇獲得了永恆的生命,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這個結局也安慰到了很多觀眾。
總之,和充滿煩惱的現實世界相比,無形世界如同毒品一樣有誘惑力。這究竟是全人類的天堂還是末日?這就是哲學家的領域了。
當然,如果我們永遠無法解決腦機接口乃至數字永生的一系列技術挑戰,所有問題都是沒有意義的。至少在技術領域,永生的大幕已經掀開了一角。